拼命三郎顾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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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幽本以为顾重明是又累又冻才晕的, 抱着他回到卧房,找来随行军医一看,才发觉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湿气入体、积劳体虚、脏腑淤血,隐隐还有中毒的迹象。

    司幽吓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些名称为何会出现在顾重明身上,他看着床上昏过去的人,总觉得他是故意逗自己, 好像随时就会蹦起来吓自己一跳。

    军医暂不准病因,衙门找来了城中最好的大夫,稍一询问诊视就清楚了。

    大夫, 人人皆知云潭出名砚,吹捧名砚的质地工艺巧思,赞美制砚工匠及文人墨客,却都忽略了砚坑中开采砚石的劳役。

    砚坑埋于高山深潭之中, 阴冷晦暗、潮湿无比,许多名品砚石生于人力难以企及的自然绝险之中, 且极易损坏。

    为了完好开采,劳役们不眠不休,处于寒潭之下,立于绝壁之侧, 四肢冻得发僵,却不能出半点儿差错。是以肌肤皲裂肿烂是常事,湿气毒气入体是事,能平安活到五十的都不多。

    司幽惊呆了, 他猛然掀开顾重明身上的棉被,继而扒开他的衣裳,从前被当作天潢贵胄养出的莹白细皮嫩肉上布满撞击擦划之痕,竟比自己这个征战沙场的人还多。

    他恍惚重逢那夜,是顾重明首先吹了灯,也未脱掉上衣,他当时很自然地以为是因为在堂屋不便,又一心沉醉,根本没有多想。如今才知道,原来那是故意遮掩。

    司幽忍着心痛,给顾重明穿好中衣裹好棉被,回头向大夫郑重一揖。

    “有劳您全力医治,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吩咐。”

    大夫却叹了口气,犯难地摇头,“方才了那么多,就是想告诉将军,这其实不算是病,但却……无法可医。”

    司幽震惊,“你、你什么?!”

    大夫悲悯地望着床上的顾重明,“这位哥体内的湿气、毒气和淤血难除,为今之计只有停止再下砚坑,好生安养,以求多撑一时是一时。”

    大夫又摇摇头,心中想,砚坑劳役多是穷苦出身,好生安养,谈何容易。

    司幽愣了,他反复品味大夫的话,那意思是……顾重明活不长了?

    怎么、怎么可能呢?

    他方才还同自己话,还精精神神地四处蹦跳,怎么、怎么就……

    他们才刚刚重逢,他们的孩子还那么。

    司幽的心全乱了,又胡思乱想起来,疑虑是不是因为自己来了他才发病,是不是他俩本不该相见,此番难得重聚用完了福气,所以顾重明就……

    那为什么不报在自己身上?!

    司幽颓然坐在顾重明身侧,心如乱麻望着他,“他何时能醒?”

    大夫道:“老夫开个方子,服用后三日之内应会苏醒,只是……”

    杯水车薪,治标不治本。

    司幽明白。

    送走大夫煎好药,他亲自喂顾重明喝了,盯着那沉睡的面容混沌了好一阵,终于从疲惫中坚持站起,走出衙门。

    走到顾重明住的院前,听得其中欢声笑语,有虎的嗷呜,有宝包的童音,还有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

    司幽疑惑地敲门,不多时门开,一个少妇站在面前,肌肤有些粗糙,五官倒属姣好。

    少妇一愣,不由地上下量司幽,似是没见过这般好看又华贵的人。

    “大将军!”童抱着虎跑过来,仰头看着司幽,“你怎么来了?”

    “你们……认识?”少妇茫然地问。

    “王婶婶,他是大将军,是我爹爹的朋友。”童摸着虎,奶声奶气道。

    突然,虎浑身的毛炸开,它暴躁地抖了抖,“嗖”一下撞进司幽怀里。宝包吓了一跳,吃惊地问:“虎将军怎么了?”

    司幽覆手按住虎顶起的脊背,一边安抚一边难过地想:自己身上有顾重明的味道,虎一定是发觉顾重明不好了,所以才……

    宝包犹豫地往司幽跟前走了两步,踮着脚抬起手,关心地去摸虎。

    司幽看着那与顾重明如出一辙的动作,心中狠狠地疼。他克制地吸了口气,看向少妇,“您是……”

    “哦。”少妇这才反应过来,双手在衣裙上擦了擦,“大人有礼,我是隔壁王家的,顾兄弟这两日忙,叫我帮忙照看着孩子。”

    司幽看宝包与她熟识,知道似这般的照看肯定已有多次,便恭敬地向少妇躬身一礼,“在下多谢夫人。”

    突然一句郑重又不着边际的话,少妇又迷茫了。

    “顾重明生病了,现在衙门安养,在下要带孩子和虎过去,烦请夫人同来,在下有事请教。”

    少妇一怔,宝包也吓坏了,抓住司幽的衣裳,“爹爹生病了?!”

    司幽将宝包的头摸了一把,努力笑道:“放心,爹爹没事。”

    几人一道回了衙门,宝包一路上都很紧张,看到昏睡的顾重明就趴在床边掉眼泪。司幽与王家妇人合力劝许久,宝包终于强忍眼泪,点头表示愿意听话。

    司幽着厨房上菜,先让宝包和王家妇人吃饭。宝包从没见过这样的饭菜,新奇极了,尝了一口,觉得十分好吃,连忙将虎抱上桌喂它,又将各样菜分出一些,要留给爹爹。

    司幽鼻尖猛酸双目刺痛。

    宝包吃完了就犯困,司幽看着他睡下,让虎代为看守,然后请王家妇人回到顾重明休息的卧房,沏上茶水。

    “夫人,在下想知道,顾重明和孩子来到此地后,是怎么过活的?”

    王家妇人一直有些战战兢兢,但渐渐发现司幽并无恶意,对自己极为客气,又听到这样的问题,戒心不由地放了下来,连声感慨:“大人,奴家的夫君与顾兄弟同在砚坑做工,您问我真是问对了。顾兄弟刚来的时候,的确太不容易了。”

    云潭砚坑是做苦工的地方,突然来了个细皮嫩肉的书生本就新鲜,更何况他还带着不足百日的孩子和一只像猫又不是猫的宠物。

    砚坑的人猜测他是犯事后被发来服役的富贵公子,但无论什么富贵公子,只要来到此地,大家就成了一样的人。

    砚坑外的空地上有一排供劳役住宿的茅草房,无论在村镇中有没有家室,劳役们做活期间都爱住在这里,离得近,能多休息。

    但对顾重明来,这唯一的落脚之地实在太差了。

    屋里十几年没扫过的样子,通铺上睡满了浑身脏臭着呼噜的役工,衣裳杂物四处堆积,唯一有把铜壶坐着热水。为争铺位抢热水,大家骂几句一架都是常事。

    顾重明站在那条通铺前绝望片刻后深深吸了口气,将孩子的襁褓绑在身上,清出角落里一块尺寸之地,将虎从外头一趟趟衔来的稻草烤干铺上去给孩子睡。自己则窝在铺下,一手始终护着孩子。虎伏在他脚边,顾重明时而摸摸它的脑袋,同它道歉,同它许诺,再过些日子定然会好。

    那也是他对自己的承诺。

    “砚坑中都是下苦力的人,大伙都不容易,”王家妇人低声道,“只要不相互妨碍,原本也没什么。但孩子,时常哭闹,拉了尿了要换洗,用的热水多,其他人就不依了……”

    顾重明没办法,为了宝包,他低声下气地求每个人体谅,主动帮他们分担劳务、清扫铺面、洗衣晒被,用热水时便与虎一起去河里先水,回来等旁人都用完了,他再慢慢烧。

    劳役们吃饭是统一用大锅煮,到时各人去盛。顾重明最初只取够孩子吃的,自己则随意扒上两口便罢——他将自己那份留出来,只希望旁人能容留孩子。

    “我家那口子倒是个心地善良的,”王家妇人道,“他看顾兄弟和孩子可怜,想让他把孩子放在我家,那时我家子也才几个月,一个两个都是看嘛。可顾兄弟死活不愿意,他将孩子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

    顾重明本想带着孩子一起入砚坑做工,后来发现不行,只好忐忑地将孩子留在屋里,让虎看着。

    “可那样下去必定是不行的,”王家妇人叹气,“没过多久,顾兄弟就病了,孩子也病了。我家那口子将他俩带回来,请了大夫,是能治,但需重金好药,我家也没那么多钱,砚坑里的人嘛,谁能拿得出那些钱呢?”

    “那、那后来呢?”司幽颤抖着问。

    “后来,顾兄弟发着高烧,迷迷糊糊他有件兵器,是宝贝,让我们拿去当了。我与家里那口子拿着兵器去当铺,价钱都谈好了,正要钱货两讫,顾兄弟不知怎的,明明病得糊涂,却突然跑了过来,跌跌撞撞地将兵器抢过来抱着,死命不当。我就急了,问你和孩子怎么办,顾兄弟一怔,两眼无神,像是疯癫了,自言自语地再想办法,总之这个不当……”

    “我们只好扶着他往回走,谁知在路上突然冲出个强盗,定是在当铺时就在暗中看好了要下手!”王家妇人变了脸色,即便已是旧事,她再起仍是恐慌。

    “那人一下抢走了顾兄弟怀中的兵器,我们两口子尚未反应过来,顾兄弟就大叫一声,冲上去与那强盗撕扯!顾兄弟明明病着,力气却大得很,特别凶,好像那人抢的不是一件兵器,而是他的、他的……”

    王家妇人不知该如何形容,“我家那口子上去帮忙,我急忙喊人,一时乱成了一锅粥。那强盗似乎没想到竟能闹成这样,决定不抢了,扔下兵器飞身就走。我们可算松了口气,但平静下来一看,争斗中,顾兄弟手臂受了伤,一道大口子,血肉模糊,骨头都露出来了!”

    王家妇人心有余悸,连连叹气道:“当时我们还以为,顾兄弟和孩子过不去了。这样的苦人家,砚坑中其实不少。但没想到……”

    “怎了?”司幽急切地问。

    “回到家,顾兄弟和孩子昏迷了,真的,我们都想着办丧事了,可谁知天上突然降下一个钱袋!”王家妇人怕司幽不信,信誓旦旦,“真的!是直接从房顶上掉下来的,就掉在顾兄弟身上!还有个字条!我曾在绣厂做过学徒,粗识几个字。那上面写着‘神仙显灵速速医治’!”

    王家妇人一脸惊叹,“我们当时真以为有神仙,千恩万谢,连忙请大夫抓药。后来顾兄弟渐渐好了,前后一合计,才明白大概是遇到了行侠仗义的过路侠客。”

    司幽两眼发红,心中极为苦涩。

    王家妇人停下来喘了喘,亦是心绪难平,“过了这一劫,顾兄弟想通了,也相信我们,之后他但凡没空,就将孩子给我带。”

    “又过了一年,管砚坑的李长官家儿子难产,李长官到处求医问方都没用,眼看着就要一尸两命。顾兄弟听了,同李长官了个方子,李长官那时也慌,死马当活马医,就听了顾兄弟的。谁知一碗药下去,人真地缓了过来,孩子也生出来了!”

    “李长官感激得不得了,知道顾兄弟有学问,便同镇城衙门商议,给了顾兄弟一座官家废院,让他在那里办不收钱的学塾,算是官府的政绩,实际上也是给了他住处。这样一来,顾兄弟每日只上半天工,日子总算慢慢好转。”

    “他、他懂医术?”司幽咬着牙问。

    “我也奇怪呢,就问他,他他的爱妻当年难产,大夫用了那个方子,他当时在旁边,就记下了。他还……”

    司幽动容,突然控制不住,一滴泪落了下来,连忙用手掌捂住脸,“他什么?”

    “他……”王家妇人看着司幽,一时怔愣,“他他要是会医术就好了,否则他的妻子也不会那么疼,不会受那么多苦了。”

    司幽坐在椅中,捂着脸俯下身,双肩发抖。

    “大人……”王家妇人满面错愕。

    片刻后司幽起身,忍着眼泪,提衣对王家妇人一跪。

    “夫人及尊府王先生大恩,在下感激不尽,待顾重明苏醒,在下再去府上专门致谢。”着就要叩头。

    王家妇人大惊,站起来连连后退,“大人这是做什么?!奴家不敢……”

    “夫人受得起。”

    司幽坚持叩首,伏在地上,泪水蔓延。

    “因为顾重明是我的夫君,我……便是他的妻子。”

    当夜,司幽命镇城官员调出顾重明及孩子的户籍,今后的路,他想好了。

    他拿着户籍册,只是随意翻开看一眼,泪水再度汹涌。

    白纸上,工整的楷清清楚楚地写着——

    顾重明,年二十七,承宣四年归入云潭镇城,有一子,名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