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你大将军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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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重明只抬了一下眼, 仿佛是刻意给萧玉衡及司幽看,然后便谦慎地垂下眼眸,跪坐琴后,双手覆于琴上,抚按拨挑。

    琴音低回,古朴流远,顾重明随之而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司幽执起酒盏,凝眸望着他,这般故作不识的疏离感让他很是新鲜, 站在侧面审视顾重明,便发现了许多从前忽略的东西。

    譬如他不单只动如脱兔,还可静若处子,褪去活泼可爱, 成为一个捧卷展读的温文书生。

    他虽未看自己,可这琴音歌曲却像是给自己传情。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司幽低眉一笑,心想“君”已知晓,并早早地上了你的贼船。

    一遍唱毕,顾重明手指一拨, 琴音转急,似乎是急切地想要告知什么。

    司幽抛却私情,蹙眉去想他此来的真意,扭头看萧玉衡, 萧玉衡轻轻地将衣摆提起,司幽恍然大悟。

    知会妥当,萧玉衡对戎国新君道:“大王觉得此曲如何?”

    戎国国君根本没有听曲的心情,敷衍道:“好,很好。”

    萧玉衡一笑,“此曲乃是专为大王准备,其中有个谜题,要请大王猜。”

    “哦?”戎国国君总算来了点精神,“猜什么?”

    “猜一人。”

    戎国国君露出疑惑。

    “本君给大王两条线索:其一,此人就在大王五步之内;其二,此人与此曲曲名有关。”

    戎国国君摸不着头脑地看周围,“曲名……”

    “此曲名为《越人歌》。”

    司幽淡淡一语,将腰后的鸳鸯钺搁在案上,看向戎国国师。戎国新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顿时变了脸色。

    恰在此时,琴声铿然一停,尾音轰鸣,顾重明起身拉下面纱,挑眉昂然,对戎国国师道:“林瑜林大人,越国一别,您从越国副相变成戎国国师,真厉害!”

    “你……”戎国国师看到顾重明的脸,大惊,“你是……”

    “我就是当年困于越国十二载的文国质子,当年提议给我下毒,要置我于死地的人里就有你一个吧?我没有死,你意外吗?!”顾重明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厉声喊道。

    司幽闻言双眸眯起,凌厉的目光冒出杀意。

    顾重明向戎国国君走近一步,当头棒喝:“大王,他是越国人,您被骗了!”

    戎国国君及朝臣纷纷错愕,萧玉衡当机立断道:“原来是越国奸细混入戎国,挑拨我朝与戎国的关系,来人,拿下!”

    侍卫们不由分扣住戎国国师,顾重明站在大殿正中,恶狠狠瞪着他。

    他本就虚弱无力,此时情绪过于激动,一口气没喘好,头顶一沉,身体直直软倒。

    司幽从案上飞身掠过去,将他搂在怀里。顾重明习惯性地攀着司幽的腰带,微弱笑道:“方才他们进来,我在远处看到了,我就赶紧来报信,可又不能随便进来随便,所以就……大幽,我聪不聪明,厉不厉害?”

    “嗯。”司幽动容点头,“聪明,厉害。”

    “那、那我够格……娶你么……”

    司幽尚未回话,顾重明便支持不住,一头晕了过去。

    先前太医诊治,顾重明的情况只可缓解,暂无良方根治。好在此时申合子的行踪已然找到,戎国之事也定下了大局,司幽便请得萧玉衡同意,将宝包托付给他,带顾重明前去求医。

    宝包从未与顾重明分开过,但知道爹爹是去看病,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哭,抱着虎坚强送行,还了很多贴心的话。

    宝包又去看司幽,眼睛一个劲儿地眨巴,欲言又止。

    司幽以为他担心,笑着摸他的头,“宝包放心,我会照顾好爹爹。”

    “嗯,谢谢……”他本想谢谢大将军,可现在知道大将军也是爹爹,又想起和顾重明的约定,便不知道该叫什么了。

    申合子隐居在北境逐雁山上,司幽为表诚意,未带任何随从,与顾重明共乘一骑,独自前往。

    顾重明裹着厚衣轻裘,被司幽抱在身前。他十分虚弱,时睡时醒。司幽不时同他话,问他是否冷了饿了。

    逐雁山离北境大营不远,走过大半日便至山脚下,司幽一望山道,发觉再向上骑马已不可能,便下马将顾重明背在身上,徒步上山。

    这样一折腾,昏睡中的顾重明醒了,伏在司幽肩上迷茫地四处看,“大幽?”

    “嗯。”司幽双臂箍紧他的膝弯,“上了山,就到了。”

    “大幽。”顾重明紧紧搂着司幽的脖子,头枕在他肩窝里,“我们相识的那天,你也是这样背着我。我那时还不敢放肆,不敢使劲儿靠着你。”

    司幽登上山道,笑着:“但你那时已有了这样的想法。”

    顾重明不回避,反而很骄傲地:“嗯,早就有了。大幽,这些日子我经常想,我若是能像这样趴在你肩上,或是躺在你怀里慢慢死去……”

    “你怎又胡思乱想!”司幽断他。

    “你别生气,先听我。”顾重明自己穿得厚,司幽却穿得精干单薄,他怕司幽冷,便伸手揉搓他的脸颊,“我只是想着,如果我的归宿是你,那我会很开心,即便现在就……我也很开心。只是有些遗憾,不能陪着你和宝包,不能看宝包长大,”嘿嘿笑了一下,“不能看等你老了,是不是还这样好看。”

    司幽也笑了,感受着顾重明的毛领、毛茸头发和龙角刘海在自己脸上戳蹭,“放心吧,你一定能看到。”

    顾重明点点头,低声道:“大幽,你背着我走了这么多路,等我好了,我也背你。”

    逐雁山下萧索,渐渐深入后,却有流水绿树野花,完全变作另一番景象。

    顾重明便叹起来:“这老头还挺会挑地方。”

    司幽反手拍了他屁股一下,“礼貌些。”

    “哦。”顾重明不情愿地应着,继而不知想到了什么,嘿嘿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咳起来。

    司幽知道他累,誊出一只手将他的棉帽整理好,让他趴在自己肩上睡。

    这一路对顾重明来十分奔波,到了申合子的住处,司幽明来意被请进屋,顾重明仍未醒来。

    申合子须发皆白,但面相不老,话中气十足,衣衫单薄却精神矍铄,颇具仙风道骨,瞧着就令人信任。

    他将顾重明安置在榻上,望闻问切一遍,司幽恭敬地问可治否,他却没有直言,而是请司幽到桌边坐,不紧不慢地沏上茶。

    “老夫活了这么大岁数,行事固然随性,但亦有自己秉承的道。吾道救死扶伤,将军之道却是杀伐,两者相悖,故而此人老夫不知当救否。”

    “言下之意,今日若是顾重明自己走上来,或是被旁人扶上来,先生便救?若是在下路遇一陌生病人,将其带来此处,先生也会拒绝?”司幽蹙起眉,“这不是成了笑话么?”

    申合子捋须摇头,“将军误会了,老夫只是想问将军一句话。”

    司幽心想这便是关键,郑重一抱拳,“先生请讲。”

    申合子将沏好的茶为司幽斟上,“请教将军,何为武?何为战?”

    “请教不敢。”司幽轻轻碰了下低矮的茶杯,茶水很烫,他便将手撤开,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在下八岁从军,身经百战,冲阵攻城数不胜数,每每回想,亦心惊后怕。但如今,从前的文国百姓因为大夏过上了好日子,在下便觉值得。是以在下以为,穷兵黩武并非武,止戈方才为武,开疆拓土不是战,为民方才是战。”转过身,笃定地望向申合子。

    申合子垂着眼眸,面色祥和平静,似在沉思。继而两道白眉一抬,郑重道:“大夏南征之时,将军的铁骑踏上南方千里沃土,可能谨守今日之言?”

    “信者由心。司幽历经至爱分离,多年苦楚,却始终谨慎,不敢妄为。方才所言出于我心,诉于我口,即便万死,不敢违背。”

    望向床上昏睡的顾重明,今时今日,因为他和宝包,他更加明白了为将之道。

    司幽提衣一跪,恭敬抱拳,“还请先生救我夫君,在下感激不尽。”

    目光殷切,语气郑重。

    申合子思索片刻,终于信服地点点头,起身相扶,“将军快快请起。”

    山中简陋,申合子随司幽回了北境大营,以独门针法及内服外敷的秘药为顾重明拔毒祛湿。仅治了一次,顾重明就觉得身体轻松了。

    司幽心中高兴,每日顾重明针灸昏睡后,他便亲自为他擦身、敷药、换药,宝包也兴奋地跃跃欲试,司幽便让他负责卷顾重明的袖口裤管,或在温水中浣洗手巾。渐渐地,二人配合越发默契,关系也越发亲近。

    这一回敷药毕,跑前跑后忙碌了好一圈的宝包很有成就感,自然而然地靠在司幽手臂里,脱口便问:“大将军爹爹,爹爹是不是快好了?”

    他知道司幽也是爹爹之后,疑惑着如何把他和顾重明分开,几乎想破了脑袋,终于决定叫司幽“大将军爹爹”。他虽不能正大光明地叫,但私下在心里已经叫过了无数遍,所以今天一高兴,一时掉以轻心就叫了出来!

    司幽的脸色顿时变了,宝包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闭上眼睛捂住嘴,还想逃跑。

    司幽忍着起伏的心绪,双手按住宝包的肩膀,问:“你方才叫我什么?”

    宝包闭着眼睛使劲儿摇头。

    司幽不依不挠,“宝包,你……知道了什么?”

    宝包紧紧抿着唇,仍是摇头。

    司幽看了下床上的顾重明,故意问:“爹爹告诉你的,是不是?”

    宝包太,哪里经得住这样诈,立刻就惊讶地睁开双眼,一副“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司幽明白了,极为不忿地瞅了昏睡中的顾重明一眼,“爹爹告诉了你,却不让你告诉我,对么?”

    宝包犹豫了一下,最终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很轻很轻地点点头,很声很声地:“爹爹他让我的时候才能。”

    完他很后悔,觉得很对不起顾重明,因为……大将军爹爹看着爹爹的眼神很生气很可怕,就好像故事里的,要吃了他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司幽仍是照常照顾病中的顾重明,顾重明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每天乐得开怀自在。

    结果,到了申合子表示他体内湿毒皆已拔除,只余好好休养强健体魄的时候,他突然震惊地发现,司幽不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