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番外:莫摧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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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松第一次见到奈结衣,是在与扶桑一役大获全胜的那场庆功宴上。

    作为战败国议和的礼物,战胜国应得的战利品,奈结衣大公主被送到了曻朝的王城,那时候她才十四岁,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很漂亮,明明胆怯的紧,却仍作镇定的表情,那么可爱,那么漂亮,只是在宴会上远远望了一眼,就让十九岁的岑松记了一辈子。

    扶桑是在没有适龄可以和亲的公主,无奈之下只能将差不多年纪的奈结衣送到曻朝来,曻朝先帝见状也不着急,是让奈结衣留在宫中,等十五岁及笄时再做婚嫁。

    往后的日子里,不论有事没事,岑松都跟着父亲岑翌往宫里跑,起初只为见上这位扶桑公主一眼,甚至匆匆一瞥,他也觉得不虚此行。久而久之,奈结衣也察觉了这个总能莫名在宫里任意一个地方邂逅的少年,慢慢熟知后,岑松成为了她在这个陌生的皇宫里唯一算得上朋友的人。

    俊俏少年妙曼少女,正直青春花季,暧昧情愫朦胧生长时,突然某一日,一个不速之客闯进了他们的世界。

    岑松刚和父亲去宫中,悄悄给奈结衣带了宫外软酥寨的海棠糕,回来的路上,在岑府门口被一个姑娘拦住了去路。

    姑娘明眸皓齿,锦衣华服,绫罗珠钗好不华丽。拦住岑松后不急着明目的,而是先向他父亲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岑伯伯好。”

    岑翌和蔼的看着她,笑着点头回应:“阿篱来了,松儿,还不快带阿篱妹妹进府去坐。”

    “不必了叨扰了岑伯伯,我在门口和松哥哥长话短,娘亲还等着我回家用午膳呢。”

    听罢岑翌也不勉强,笑着捋捋胡子先进府去了。

    目送父亲进去后,岑松不耐烦的对陆篱道:“有什么话快。”

    陆篱翻了个白眼:“你不想见我,我还不想见到你呢!”着,从广袖中摸索半天掏出一封印梅花的信纸,塞到他手里。

    “什么东西?”岑松一脸迷惑就要开看,却被陆篱一把按住准备拆封的手。

    陆篱看见他就没好气,还是隐忍着压低声音道:“大街上不合适,拿回去再看。”完不等岑松再询问,扭过头就趾高气昂的走了。

    望着陆府华丽的车轿扬长而去,岑松心里一阵鄙夷,像陆家这种极尽奢侈的家风,他素来不喜,甚至觉着虚荣粗俗,难怪养出的女儿也是这般浮夸傲慢。

    回府拆封后,竟是一纸用簪花楷写的整整齐齐的情书,语句之轻佻,措辞之露骨,一阵厌恶之情顿时腾升,岑松当即烧毁,并对这双姐姐写好情书,妹妹负责送达的姐妹更讨厌一分。

    本来这件事他都快要淡忘了,却在奈结衣十五岁生辰及笄礼上,重新被以另外一种方式提起,让他不得不面对这个血淋淋的事实。

    按照曻朝的习俗,奈结衣站在高台上行这及笄礼,是不是看往岑松这边的目光娇羞含情。今日过后她就可以嫁给自己的意中人了。岑松也在等这一刻,他们早已商量好,等奈结衣及笄过后,他们就和皇帝禀明,求皇帝赐婚。

    一旁的陆篱早已看出了他们的眉来眼去,佯装起身要去更衣,路过岑松时,她低声提醒了一句:“你可别忘了,岑家和陆家可是有婚约的,若敢辜负我姐姐,我定饶不了你。”

    岑松本就年少轻狂,在父亲的强压下滋生出不少叛逆,听陆篱这番威胁浓郁的话,更是激起了他的逆反心,岑家确和陆家有婚约,可他即便娶任何人都不会娶陆家的女儿。

    晚宴上,先皇果然提到了岑陆两家结下的婚约,同时还颁布旨意,将奈结衣嫁给自己的嫡三子为妻。

    这道旨意如同晴天霹雳,让一旁的岑松再也难以安坐,竟起身拉过奈结衣的手,一同到大殿正中央跪下请求皇帝赐婚。

    在场除了皇帝为这二人忤逆自己的旨意黑了脸外,岑翌和陆启更是气的不轻,岑翌气自己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奈结衣是扶桑公主更是留给人质,皇帝定然会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陆启则是气这门父亲在世时定下的婚事,父亲去世后,岑松居然想悔婚。

    皇帝黑着脸,强忍着心底的怒意道:“之前陆家丫头来告知朕,岑子和扶桑公主暗通款曲,朕还不信,如今想来,得亏这丫头报信及时,朕为防万一在今日提前颁了旨,否则岂不还被尔等辈摆上一道?”

    龙颜大怒,皇帝虽暂时撤回了将奈结衣下嫁三皇子的诏书,但也绝不应允她下嫁岑松,只稍后再议。最终事情以岑松被岑翌关进柴房绝食三日告终。

    岑松本想以死明志,用绝食来表达自己和奈结衣在一起的决心,却在快支撑不住的时候放弃了,奈结衣在宫里生死未卜,而罪魁祸首,向皇帝高密的陆家丫头,还在外边活得好好儿的等着嫁给自己的心上人,凭什么?

    岑松向皇帝妥协了,但是又没有完全妥协。

    父辈为岑陆两家定下的婚约,并未指明嫁娶之人,岑松答应迎娶陆家女,但不娶长女陆谣,而是要娶次女陆篱。

    见岑松已经让步,皇帝也不好得寸进尺,况且自己三儿子的心事皇帝也看得出来,比起让他娶奈结衣,他更倾心于陆谣,那正好,岑松一个请求,成全两桩好事,皇帝乐在心中爽快答应了。

    为了防止将岑松放出去他又惹是生非,岑翌便将他关在府内不得外出,直到和陆篱完婚才会还他自由。

    成亲当天,高朋满座,红绸锦缎,岑翌宴请了王城内所有达官显贵,宾客纷纷前来贺喜,大箱箱和贺礼源源不断的往里送,岑松跟在父亲身边也在笑,眼眸深邃看不出几分真心,只是跟着道谢,顺着应好。

    吉时已到,新娘已经迎回,到了拜天地的时候,岑松接过红色结发球的另一端,牵着新娘走进正厅。路过厅内端坐的宾客时,岑松发现迟亭也跟着他父亲迟骢前来赴宴了,两人目光不经意间对上,迟亭只是微笑颔首表示恭贺,一种得意之感突然在岑松心里萌发,若没盖那红盖头,他可太想知道陆篱看到迟亭后的反应了,得知自己的心上人看着自己成亲,不知会是如何有趣的场面。

    良辰美景,洞房花烛。夜深人静时,岑松才醉醺醺的进洞房,二话没直接用手扯了盖头,陆篱娇艳明媚的脸庞瞬间映入眼帘。

    岑松两颊微红,语气挑衅:“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感觉如何?”

    陆篱垂眸,懒得和醉鬼置气,累了一整天疲倦不已,合衣便往床上躺去,却被岑松一把捏住手腕,疼痛使得她不得不顺着力起身。

    “岑松你发什么疯!”陆篱使劲想要挣开他的钳制。

    听罢岑松握住她手腕的力度越发大:“我发疯?是啊,我发疯,既然我不能和奈结衣在一起,那你和迟亭也休想!既然我痛苦,你也休想快活!”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岑松手里挣脱,陆篱轻轻揉着被捏出一圈红肿的手腕,皱眉瞪着他通红的眼睛,随后深吸一口气,倒下睡觉,不欲再搭理他:“随你怎么。”

    大家都以为成了亲后,岑松总该消停一阵。未曾想才第二日,两人进宫谢恩后,岑松便寻了个由头,进了奈结衣的宫殿,并让陆篱留在门外等候,一等就是几个时辰,大殿门再开时,还是奈结衣亲自挽着岑松的手送他出来的,两人举止亲密,丝毫不避嫌,像是故意要让皇宫上下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

    两人依依不舍话别后,岑松才转身想起一直候在门外的陆篱,此时她面无表情,似乎一切都与她无关。

    两人默默无言的走在出宫回府的路上,岑松步子大走在前面,陆篱也不急着追,在后边悠闲的走着,突然岑松放慢了脚步,像是在等她,距离慢慢缩短后,岑松终于开口:“方才的事,若你还想告知陛下,我……”

    “与我何干?”陆篱先一步断他的话,“你爱找谁找谁,爱见谁见谁。”

    陆篱完,高傲的仰着脑袋自他身边走过,没有丝毫停留。岑松微微握紧拳头,陆篱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看来是还未到伤心处,他下定决心,给自己的妻子一份礼物。

    迟亭和余婉的婚事敲定时,岑松故意带着这个消息神采奕奕的走进陆篱的屋内,陆篱正在喝茶看书,见他来了也只是淡淡一瞥:“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岑松从怀里掏出金粉墨字的请柬,放到陆篱跟前:“迟府送来的,你自己看。”

    陆篱开请柬一字不拉的看完,直到最末尾的落款时,神色才微微有些异样。

    见状岑松心里暗喜,不忘补上两刀:“你的好姐妹要和你的心上人成亲了,世人都称你和余婉为‘南篱北婉,大曻双姝’,她的婚宴,您不会不愿出席吧?”

    方才异样的神色一闪而过,仿佛根本没有出现过,陆篱心翼翼的将请柬折叠后摆放好,边对岑松:“你不必激我,迟哥哥本就和婉儿两情相悦,我理应祝福他们。”

    岑松最见不顾她这副假好人的模样,出声嘲讽:“那我和奈结衣也是两情相悦,你怎么不成全我们?”

    郁积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陆篱重重的将茶杯摔在桌上,茶盏应声破碎,茶汁洒落桌上。

    陆篱扭头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这是第一次,她不再隐忍,理直气壮的回怼岑松的冷嘲热讽:“你一有时间就往宫里跑,和她私底下多少次见面,当着众人的面举止亲密,根本不曾考虑我的颜面,这些事我可有抱怨过什么?你还要我如何成全你们?要把我休了给她腾地儿,还是要我向圣上请旨把她嫁过来做妾?”

    完后,似乎还不解气,陆篱又补上一句:“岑松我告诉你,我陆篱也不是天生逆来顺受的,你若还这般羞辱于我,我定会一一奉还!”

    岑松似乎也被她一席话的无法反驳,半天只能冷冷憋出一句“不可理喻”后拂袖而去。

    在迟亭和余婉的婚宴上,陆篱见到了许久未曾见面的姐姐陆谣,此时的她已经是三皇子妃了,有她出面代替三皇子府前来恭贺送礼,陆篱才进门陆谣便看到她了,笑吟吟走上来招呼,一双美目自岑松身上流转良久,才娇笑颔首,陆篱拉上姐姐的手想要叙旧,却感受到陆谣不经意间总是避开她的手。

    用宴时,女眷被分到一块儿,陆篱和陆谣两姐妹分到了一桌,同桌的一位官宦家周姐见桌间气氛凝重,想着聊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目光锁定在一旁低头沉默用膳的陆篱身上。

    “早听闻‘南篱北婉,大曻双姝’的美名,如今余家姐和岑夫人都觅得两人,不知京都多少世家子弟要伤心了。”

    陆篱莞尔,还没等她话,陆谣先一步开了口:“我这位妹妹确是姿色无双,魅力无边。想当初本应与我结亲的岑家公子,都被妹妹的风华所折服,不惜向圣上请旨改娶妹妹,就连我这个做姐姐的和阿篱相比,逊色的也不是一点儿。”

    “呵,呵呵,哪能啊。”周姐笑得一脸僵硬,本只想活跃气氛,未曾想居然涉足陆家姐妹的恩怨情仇。妹妹抢了准姐夫,好一出横刀夺爱,可左边是岑府公子的夫人,右边是当今三皇子妃,得罪谁都不行。

    正当周姐骑虎难下时,陆篱出声解围:“姐姐的哪里话,三皇子风姿绰约德才兼备,姐姐雍容华贵得体威仪,自然才是最相配的。”

    陆谣忙掩唇娇笑道:“瞧我这张嘴,我这人就是心直口快,妹妹可别往心里去啊。”

    经此一聊,这顿饭吃的更加压抑,陆篱闷闷不乐,不为陆谣故意让她难堪,对于岑松这件事,她本就对陆谣有愧,她难过只是因个男人就伤了亲亲姐妹之间的感情,实在不值得。

    晚宴结束后,陆篱夫君坐在岑家的马车里,好不掩饰的低落情绪让岑松轻易察觉,是何原因他一猜便知:“你姐姐为难你了?”

    陆篱红着眼眶,咬牙切齿的看着他:“还不是因为你。”

    岑松轻叹口气,别扭的从袖口摸了块绢子递上去,陆篱也不推辞,只是有些好奇他一个男子出门在外为何会带手绢,还没问出口,马蹄声自马车旁边停下,一个声音隔着帘子传进来:“公子,宫中传来消息,是‘那位’染了风寒昏迷不醒,怎么都喂不进去药,嚷嚷着要见你。”

    “嗯,知道了。”

    岑松喊停马车,离开前又想起什么,微微侧头对留在马车内的陆篱道:“即便没有你,我也不会娶陆谣。”

    这些日子里,两人的关系终于有所缓和,岑松也没有再继续与陆篱眼里极其幼稚的报复,但当一切逐渐有所好转的时候,岑松面色凝重的出现在陆篱跟前。

    “奈结衣有身孕了。”

    陆篱淡淡道:“是你的?”

    岑松沉默。

    陆篱又继续问:“多久了?”

    “三个月。”

    陆篱大致推了时间,是在迟亭和余婉成婚那段时日怀上的。

    正在穿针引线的手一颤,手指被扎到也没发觉,她尽量扯出一个看上去毫不在意的笑容:“所以你来寻我,是想让我出面给她一个名分?”

    沉默良久,岑松还是出口:“我想让她将孩子生下来。”

    关于奈结衣的事,岑松向来独自处理,断不还会找她商量的,陆篱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试探的询问:“那你想……怎么样?”

    这是岑松第一次拥陆篱入怀,尽管是别有用心。他用此生少有的温柔语调对陆篱道:“阿篱,我们要一个孩子吧。”

    此后几个月,不论何人求见,岑松都以夫人身体抱恙不宜见人的理由推脱,实则变相囚禁在府中,当陆篱再跟随岑松出现在姐姐陆谣的生辰宴上时,已经犹如换了副模样,曾经明媚娇艳如花儿一般的容颜已经枯萎,面部凹陷,即便施了粉黛也难掩憔悴,整个人瘦了好多,唯有被宽松衣裙遮挡住的腹微微隆起。

    众官员见状纷纷向岑松贺喜,夫人们也也将目光聚集在了陆篱身上,不知哪家夫人先的话:“难怪前些日子到岑府拜访,都被岑大人拒了,原是岑夫人有了身子,看来此胎岑大人是极其珍重的,我等在这儿恭喜岑夫人了。”

    陆篱动了动唇,冷漠的吐出句话:“别叫我岑夫人,我姓陆。”

    声音不大,却让在场的人都听了个清楚,一众夫人们更是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半晌,岑松也用同样淡漠的声音回答:“既然夫人喜欢,就随意吧。”

    岑松与夫人陆篱不和的消息不胫而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京都传开了,其实了解前因后果的人一开始都猜测过,这场婚姻两人都不会幸福的,二人能维持到现在实属不易。

    陆篱的称呼也从“岑夫人”变成了“陆夫人”。

    消息传入三皇子府,得知陆篱过的如此不好,陆谣默默良久,终是没有想象中的愉悦。反倒时余婉听闻了这个消息,和迟亭了一声,便要去岑府将陆篱带到迟府来住。

    最终余婉风风火火的去了,却没能将人带回来,除了岑松决不让步的阻拦外,陆篱也没愿意和她走。这件事过后余婉郁闷了,明明阿篱也过得不快乐,为什么不愿和她走呢?明明两个人在一起很痛苦,为什么还不分开呢?

    距离陆篱生产的日子越来越近,却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一个刚出生没几日的婴儿被送进了她的房中,岑松抱着孩子来回踱步,目光一刻都不曾从婴孩身上离开。

    不看也知道是谁的孩子,陆篱支撑起沉重的身子,冷眼看着眼前人:“如今她的孩子生下了,你算如何处置我和肚子里的孩子?”

    岑松猛然抬头,这一次幽深的眼眸中是难以掩饰的怒火,或许不论是谁,被以最坏的结果揣测都是不乐意的。

    好在今日他喜得麟儿,心情不错,便也没有和陆篱置气,而是以一种安抚的语气耐心的同她解释道:“你安心养胎,等孩子出世那日,我便对外宣称得了双生子,以后两个孩子都养在你我身边。”

    陆篱怒极反笑,语气嘲讽:“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将愿意养别人的儿子?”

    孩子还没出世,事发东窗。

    岑松发了疯一般冲进来时,陆篱正挺着肚子坐在摇篮边轻轻晃着,里边软软的岑逢原本睡得安详,却被岑松破门而入的巨大声响吓得哇哇大哭,陆篱挥挥手唤来奶娘将孩子抱出去哄,这才直起身和他对视。

    现在的岑松不复往日清雅公子的模样,犹如一头发了疯的野兽,时刻准备扑上来撕咬,好在看着陆篱圆滚滚的肚子,还是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愤怒。

    但一切都在陆篱意料之中。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的计划?”

    陆篱直言不讳:“对。”

    原本只是猜测,但是听到陆篱坦然承认,岑松再也无法克制,按住她的肩膀质问道:“你既然知道,却能眼睁睁看着她死!陆篱,奈结衣她死了,你就是帮凶!”

    陆篱猛然起身,挣开岑松的束缚,仍是一副冷心冷清的模样,对他的质问也丝毫不畏惧:“我是帮凶?好心帮你俩养儿子,我反到成了帮凶,真是天大的笑话!告诉你吧,即使你知道又如何,奈结衣也非死不可。”

    “你真是,极其恶毒。”岑松正在气头上,也懒得解释岑逢不是他和奈结衣的孩子,直接盖棺定论。

    陆篱下垂的睫毛微微颤抖:“你不一向这么看我?”

    从刚得知奈结衣死讯时的难以置信痛苦万分,后来一路上的失魂落魄,再到现在平复情绪后只剩下的满腔恨意,岑松突然一笑,这一笑没有丝毫暖意,只让人觉得阴森恐怖。

    “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再留情了,陆家今日所作的一切,我定会百倍千倍的奉还,你且等着看。”

    “陆家”两个字让先前还神色冷漠的陆篱不镇定了,音量也拔高起来:“奈结衣的死和陆家有何关系,若恨我便冲我一个人来,你凭什么迁怒于陆家!”

    岑松佯装震惊:“哦?原来你不知道,但我也不会告诉你,你就在蒙蔽的痛苦中,看着你心心念念的陆家,如何在我手中覆灭吧。”

    完,他毫不留情的转身踏出房门。

    陆篱情绪激动想追上去,却因情急踩了裙摆摔倒在地,突然感受到肚子一阵剧痛,疼的她大汗淋漓面色苍白,此刻竟是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听到动静,侍奉的嬷嬷急忙来查看,一进屋只见到陆篱靠在岑松怀中紧闭双眼。

    陆篱生岑故的时候可谓是九死一生,待啼哭声在整个岑府响彻时,她才带着所有的疲倦虚弱的睡过去。

    她在梦里不断地回忆着一件事儿,是岑逢被送到岑府后的那日,奈结衣特地派人秘密来岑府请陆篱进宫去,原来奈结衣得知扶桑欲图再度侵犯曻朝边土,但师出无名,扶桑国师想出一计,前些日子修书一封,让奈结衣服毒自尽,扶桑便有理由以曻朝屠戮其公主为由出师曻朝,故她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现在牵挂的唯有腹中孩子,所以才不得不请来陆篱,求她在自己走后善待她的孩子。

    陆篱自然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而是反问:“你居然放心将你的孩子托付给我?”

    奈结衣目光停留在陆篱微微隆起的腹部,用不标准的汉话轻声道:“陆夫人也是要当娘的人了,自然知道十月怀胎的幸苦,奈结衣拜托您了。”

    犹豫了半晌,陆篱答应了,却是也只能答应,这也是岑松的孩子,她不答应岑松就不会自己把孩子接到岑府么?再,自己腹中的孩子,原本也就只是个铺垫,是为奈结衣的孩子能够名正言顺成为岑家之子的由头罢了。

    离开前,奈结衣给陆篱深深鞠了个躬:“我和岑哥哥欠你的,只有来世再还了。”

    只是扶桑的人还没动手,皇帝那边就来了一招先发制人。

    因为生产前受了刺激,生产时又出了好多血,陆篱的身子极其虚弱亏空,刚醒来时只能靠汤药吊着命,可不论她如何羸弱,再那日后岑松都没再来见过她一面。

    直到两个孩子的满月宴时,才得以匆匆见了一面,但也仅仅是一面。

    陆篱开始时不时就盯着摇篮里的两个孩子发呆,幸好有闺中时的好友余婉经常来看她,这时余婉和迟亭的大儿子迟奕已经会走路了,常常跟在她娘亲身旁,见到陆篱就咿咿呀呀的喊着陆姨,唯有这个时候,了无生气的房内还会有一丝生机,陆篱苍白的脸上也难得浮起稍许红润。

    之后陆谣也难得来看望了妹妹,只是不一会儿里边就传出争吵的声音,许久后陆谣怒气冲冲的走出来,黑着脸离开岑府。

    丫鬟婆子连忙进去看,只见陆篱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侧卧在床上,最后竟被气的吐出口血,随即陷入昏迷。

    大夫搭脉看诊后,只是摇摇头,留下一句“油尽灯枯,尽力而为”。

    侍奉的丫鬟哭着跪了一地,是要去同知老爷和公子,却被陆篱阻止了。她活得最是娇艳明媚的时候,岑松都不想见她,更别提现在这副病入膏肓不经修饰的模样了。

    她让嬷嬷将两个孩子抱进来,温柔的摸摸岑逢软软的脸,又吻吻岑故暖暖的额头,终是一滴泪落进了襁褓中。

    “告诉他,再恨我,也要善待孩子。”

    陆篱死讯传来时,岑松正在和陆谣与水榭内吟诗作画。

    岑松久久不能言,似乎有一刻,尖锐的刺痛让心脏骤然停止,眩晕袭来,眼前很长时间不能恢复清明。

    陆谣听闻后竟一个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她万万没想到,那日见陆篱时的一席话,竟成为妹妹的最后一道催命符。

    当时她只是为了炫耀,将岑故时常来探望自己告诉了陆篱,还添油加醋的他向自己倾诉苦水,妹妹平日里对她的话都不曾较劲过,唯有这次,陆篱疾声呵斥她,让她离岑松远些。

    两人之间本也没什么出格的事儿,经陆篱之口反倒出了狼狈为奸的意思,陆谣恼羞成怒,越发不可能顺从她的意思,两人便吵了起来。

    情急下,陆篱不受控制的出这是岑松的报复,他要毁了陆家,陆谣就是他击陆家的突破口。陆谣自然不会相信,只觉得是妹妹疯魔了,气的拂袖而去,未曾想那却是她们姐妹俩见的最后一面。

    看着一旁仿佛被抽了魂魄的岑松,陆谣摇摇晃晃的起来想过去安慰他,岑松却先一步与她拉开距离,还是一直以来的有礼却无比疏离。

    岑松面无表情对陆谣道:“家妻的后事需要我去处理,在下先行告退。”

    离开前,他又道:“若是以后无要紧事,三皇妃便莫再邀约松相见了。”

    秋风又起,落叶遍地,时光蹉跎,年复一年。

    年初时父亲岑翌因一场重病逝世。

    岑逢和岑故两个孩子都已经长成了风姿绰约的少年郎,自陆篱去世后,岑松很少再去见两个孩子,甚至连呆在府里的时间也少之又少,府里的婆子丫鬟们只能尽心竭力的照顾着两位少爷,私下唠嗑时总是唉声叹气,可怜两个孩子没了母亲,还抱怨孩子的父亲将对母亲的恨迁怒于孩子,不管不顾,实在不应该。

    岑松难得一日有时间在岑府的庭院里看着两个孩子练剑,或许是难得有和父亲亲近的机会,两个孩子都练的十分认真。只是岑故自幼要更加聪颖,一套剑法可谓行云流水,力度舒展,反观岑逢并无那么流畅,但瞧他满头大汗,也确实已经拼尽全力了。

    岑松看着岑故的眉眼间越发神似其母的神韵,竟有些恍惚,多年来刻意回避的往事涌上心头,莫名牵扯到心底某根紧绷的弦,让他极其不自在。

    陆篱,当初不是还气势汹汹的会一一奉还么?结果却安静的凋零在一个稀松平常的清。

    她甚至到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被一直蒙在鼓里。

    收剑后,岑故跟着岑逢过来向父亲问安,看着岑故那般意气风发的模样,岑松如同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眼前的两兄弟长相确有相似之处,却并非是同一个父亲。

    岑松难得展露微笑,摸摸两个孩子的头,并且走心的勉励一番,表扬让兄弟俩十分开心,连离开时都是有有笑。

    所谓的复仇,在陆篱离开的时候,岑松也短暂的想要放弃过,就此作罢。

    可他的滔天恨意却又再次被激起,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岑逢死了。

    死于手足相残,死在他最疼爱的弟弟手里。

    送岑逢去参加锦衣卫的选拔是岑松的决定,因为待他长大后知道了母亲身亡的真相,有权选择是否为母亲报仇,这是自己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为他铺一条最近的道路。可本应被姑姑接到宫里住几天的岑故为何也同样会出现在锦衣卫选拔的队伍中,这就得问问当今皇后娘娘了。

    先皇崩逝,唯一的儿子三皇子继位,三皇子妃自然而然成了皇后。

    当陆谣看到岑松面色不善的站在自己面前时质问时,她丝毫没觉得自己有错,趾高气扬的模样像极了年少时的陆篱:“听闻你应允岑逢去参加选拔,却不让故儿去,那个女人的儿子能去得,我妹妹的儿子就去不得?况且,故儿不论天资还是能力都强岑逢许多,没人比他更有资格坐上这个位置!”

    原来陆谣早已知晓岑逢是奈结衣的儿子,现在岑松却没心情纠结这个,听陆谣一席话只觉得憎恶又可笑,内心嘲她愚不可及,她既知道岑逢是奈结衣的儿子,却不知道是奈结衣和谁的儿子。

    曾因陆篱的死,短暂消散过的恨意重新凝聚。

    既然如此,一笔笔旧账就从头来算。

    当年为先皇出谋划策的迟骢、柳躬、岑翌和余勐,以及最终决策的先皇自己,作为帮凶的三皇子,间接害死岑逢的陆谣和罪大恶极的陆启,只要和那件事有牵连的,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岑松一头扎入了仇恨的深渊里,一陷就是许多年。

    从陆家开始,由先帝默许为妹妹出气,从而玷污了奈结衣并令其怀孕的陆启;间接害死岑逢的陆谣。岑松利用陆谣对自己犹存的情意,联合瑜贤妃,借皇帝之手将整个陆家入万劫不复之地,上一任锦衣卫指挥使假传圣旨阉割陆启,也是因他指使,为他办事。

    柳躬去世后,奈结衣的侄子,扶桑八亲王的庶子化名段辰寻仇而来,恰巧迟骢的孙女儿迟椿对其一见钟情,岑松便顺势引二人入局,利用段辰继而让迟、柳两家反目,借机挑拨柳俞和迟骢的关系,让他们势成水火,自己方可渔翁得利。

    本来一切都按他的计划进行到了段辰与迟椿私奔这一步,他万没想到的是,岑故在得知消息后竟独自策马朝荒郊驰去。自岑逢死后,岑故与他的父子之情也走到了尽头,除了表面上的父慈子孝,根本就是疏远在在同一府邸时都绕路走的地步,父子之间的交谈都少之又少,更别日常闲话。因此直到现在,岑松才察觉到自己的儿子对迟家丫头生出了不一样的心思。

    本还惋惜,岑故也会和自己当年那般,有情人难以终成眷属,情深终是缘浅的时候,迟椿又在京都出现了,她最后居然没有选择和段辰私奔。

    挑拨迟柳两家的计划中途失败,但奇怪的是迟家丫头似乎和柳俞的女儿有些嫌隙,大闹柳府不,转头还在宫宴上对故儿一表倾心。岑松可以察觉到,故儿表面上虽毫无波澜,内心绝对的喜悦到难以抑制的。

    他也不再算为难迟椿,这是这盘棋里他唯一心软的一次,也间接奠定了他的败局。

    后来岑松利用陆启的女儿,控制皇帝把持朝政,看着曻朝江山动荡、百姓流离失所,看着整个天下都在他的棋盘里风雨飘摇。

    大仇得报了吗?好像并没有人觉得快乐,即便岑松自己也不觉得。

    之后原扬起兵,京都沦陷。

    岑松端坐与府内,仿佛王城里的风云变幻皆与自己无关,他现在担心的只有故儿。自己的谋乱之罪已成定局,谋逆是诛九族的重罪,可岑故对此时一无所知,并不应该受到牵连。

    他派人去沙定从苏乐灵的手中将迟椿“请”回来,本来只是为了挟持她,作为保全自己儿子的一个筹码。未曾想京都被攻破那日,岑故竟自己带着人来他面前营救心上人了。

    岑松心底胜出欣慰,甚至参杂了一丝欣赏。欣慰乃是自己的儿子站对了队,日后原扬称帝岑故便是功臣;欣赏,则是岑故不顾一切来救迟椿的这种勇气,若自己当初能有,是不是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可作为一位极不称职的父亲,他还想为自己的儿子最后做一件事儿。

    罪臣之子即便是功臣,身世也定然会遭人诟病,一向高高在上的迟家如今又是朝堂之争的赢家,是否会对瞧不上岑故做自己女婿,让这两人又重蹈自己的覆辙呢?所以他临时做了决定,假意用鸩毒将自己的儿子毒杀,一来父子反目,彻底划清界限,日后也不会再牵连;二来,让迟椿经历一番撕心裂肺的痛苦,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如此一来才知情之可贵。

    毒药虽不至死,但也暂时让岑故双目失明,双腿失去行走能力,武功尽失,但好在还活着。

    岑松最后看了一眼尚在昏迷中的岑故,便命人将他送到邳州交由严晁照料,临行前,岑松最后深深望着岑故,或许是今生最后一面了。

    不过他没想到,在死前,余婉来见了他一面。

    “所以岑松,你现在大仇得报了吗?”

    其实事到如今,岑松自己也不知道,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迷失在仇恨的漩涡中,不知道这仇到底是为谁而报,为奈结衣?岑逢?抑或是……陆篱?

    余婉得对,一切阴差阳错都只因陆篱向先皇密言而起,如果只是为奈结衣报仇,早在陆篱去世的时候,他就已经大仇得报了。原来之所以恨皇室,恨陆家,恨参与过杀害奈结衣的人,竟还有另一层连岑松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心思。

    这一桩桩一件件,如同在他和陆篱之间筑起的高墙,让他们俩只能隔墙相望,谁也无法向前一步,而奈结衣的死便是一座高山,让他们俩人望而却步,终其一身无法跨越。

    鸩毒下肚,如烈火灼烧般的剧痛自腹部蔓延,拉扯着五脏六腑,让滚滚鲜血在体内逆行。黑血抑制不住的从口中涌出,岑松想笑,却再也没有力气扯动嘴角,缓缓合上眼眸。

    他在想又不敢想的人,还会不会在等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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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

    上一辈的故事和岑松的动机都在这篇番外里了,他本身也是个矛盾的人,对奈结衣的爱意是少年人不顾一切拼尽全力的勇气;对陆篱的感情是纠结踌躇后知后觉的遗憾。他不是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很多事都是在已成定局后才想要去弥补,永远陷在过往的回忆里,而忘了珍惜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