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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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恕被召去了乾清宫。

    殿内燃着龙涎香,浓郁的香气弥漫里,隆丰帝歪靠罗汉床上,正有两个年轻宫女跪在一旁替他捶腿。

    瞧见薛恕进来,隆丰帝抬眼看向他:“这次你随太子去天津卫查案,都有些什么收获?”

    他这话问得委婉,但两人都心知肚明薛恕此行是充当皇帝耳目,以节制太子。

    薛恕便将天津卫之行大略了,又自袖中拿出查抄账目的副本呈上去:“这是查抄账目,陛下请过目。查抄一事乃臣亲自经,罪犯以及家眷都一一审问过,确保没有私藏遗漏。”

    隆丰帝将账册翻过一遍,看着上头的数目满意颔首:“不错。”

    他派薛恕去天津卫,一是防着太子,二也是想着试试他。

    这样一个颇有能力段、又还未在宫中有根基的年轻宦官,正是他所需之人。高贤高远这些人,跟在他身边的日子久了,心就大了、野了。他还没老呢,就忙不慌地开始结交皇子,还当真以为他不知道。

    如今提拔起一个薛恕,正好给这些人敲敲警钟。

    隆丰帝将账册放到一旁,眯着一双眼打量薛恕:“你来得正好,朕正有一桩事拿不定主意,想寻个人问问。”

    “臣定知无不言。”薛恕垂首。

    隆丰帝便将方才书房中的争论与他听:“你去过天津卫,觉得这罚银抵罪之策如何?”

    薛恕略一思索后道:“既能拿出数倍罚银,家中必还有余裕。”

    他不谁对谁错,却一语道在了隆丰帝的心坎上。

    数倍罚银听起来是不少,但对于南方那些累世的富商豪族,不得只是九牛一毛。素闻南方豪族奢靡成风,那些个硕鼠的家资加起来,恐怕比国库还要充裕。

    隆丰帝心里顿时又有了偏向。但他并未表现出来,仍然继续道:“若是动真格地查,朝中那些酒囊饭袋实在派不上用场。况且若当真大动干戈,恐怕要斩不少人”他叹气道:“世人恐要言朕残暴。”

    “据臣此行观察,方御史为人刚正不阿,对盐政亦十分熟悉,就连太子亦多有仰仗。”薛恕并未避讳,反而直面隆丰帝的试探:“只是方大人乃是文人,无缚鸡之力,陛下可派遣东厂锦衣卫随行震慑,如此到了南地,谁还敢作乱?乱臣用重刑,陛下荡清污浊,肃清盐政,明察秋毫,乃是明君所为,怎么会被言残暴?若真有此流言,恐怕也是有人奸邪作祟。”

    他这话深得隆丰帝心。

    隆丰帝愈发满意,只是到底还存了些怀疑:“你的看法倒是和太子差不离,天津卫相处将近一月,你觉得太子如何?”

    “臣不敢妄议太子殿下。”薛恕拱低眸,借着阴影藏住了眼里戾色:“但臣正有一事要向陛下回禀,与太子殿下有关。”

    “哦?来听听。”隆丰帝略微坐直了身体,脸上浮现兴味之色。

    薛恕便将大沽口迎战海寇一事与他听了。

    “当日大沽口一战,太子并未上报兵部,直接去信广宁卫指挥使肖同光,调了千人驰援天津卫。后来拿下海寇清点贼赃,太子也并未让臣经。海寇共两艘五百料战船,三艘四百料货船,其上货物被太子殿下与肖指挥使瓜分。”

    按照大燕律,这些贼赃亦该登记造册,充入国库。

    只不过卫所抗击海寇损耗巨大,常以缴获贼赃作为补充,几乎已成了常例。朝廷上下对此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素来是民不举官不究。

    如今薛恕将之报上来,隆丰帝只觉得他虽然不懂其中关窍,但如此事亦能报与他,明这一个月他与太子相处并不算太融洽。

    或者,并未被太子笼络过去。

    隆丰帝顿时放下心来,只道:“太子此举虽不合章程,但并不算过分。”

    见他并不在意,薛恕便垂首不再多言。

    隆丰帝对他的进退有度愈发喜欢,便也不吝给他点甜头:“你去天津卫一月,朕观西厂制度松弛,人员惫懒。西厂提督赵有文年岁已不,怕是有心无力。日后西厂办差,还需靠你。”

    西厂早已废置多年,隆丰帝如今这番话,无异于是要复用西厂。

    薛恕却并未喜形于色,十分沉稳地谢恩。

    又道:“臣还有一事向陛下禀报。”

    “。”

    “臣在命人清点账目时,查抄出的金银物件等共计两千余万两,但方御史处理出来的亏空却高达两千六百余万两。为了查清差额流向,臣提审了罪犯万有良等人,经审问得知,这两年间,万有良每季都会以‘冰敬炭敬’之名向户部侍郎陈河送孝敬,前后数额总计有两百万两之巨。另还有一些流向他处,臣都列出了名单,请陛下过目。”

    他自袖中拿出一张名单并几封来往书信呈了上去。

    书信自然是老道士伪造的。不得不,老道士这一造假功夫出神入化,便是他拿着有陈河迹和钤印的卷宗比对,也看不出任何差别。

    隆丰帝看完,将信件重重拍在案几上,怒道:“你去,将这些人都拿下。给朕细细地审!一个户部侍郎,两年间竟受贿两百万两,真是好大的胆子!”

    得到了他的吩咐,薛恕躬身,微不可查地勾了唇:“是。西厂人不足,臣可能自四卫营与锦衣卫借调人?”

    这些事隆丰帝自然懒得管,挥了挥,道:“随你。”

    薛恕领了命,便躬身退了出去。

    行至殿门口时,正遇上掌印太监高贤。高贤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薛监官年纪轻,可别贪多嚼不烂,反倒把自己个儿撑着了。”

    薛恕冷淡瞥他一眼,并未搭话,大步离开。

    见他气焰竟然如此嚣张,高贤沉下脸,满目阴沉地望着他的背影。

    *

    此时坤宁宫里,殷承玉正在虞皇后话。

    虞皇后还未出月子,正在暖阁里休养身体,刚出生的殷承岄就被放在她边上的木床里。

    殷承玉一边同虞皇后叙话,一边逗弄殷承岄。

    经了几天,的婴孩已经长开了些,身体滚圆,皮肤粉嫩,一双睁大的眼睛如同黑曜石。殷承玉拿指逗弄他,他便伸着藕节一样的胳膊去抓。

    殷承玉先前满腔的阴郁戾气彻底散开,嘴角勾起浅浅的笑。

    上一世殷承岄回宫时,已经六岁了。

    他刚出生就被赵嬷嬷带着逃出宫去,在偏僻的乡野隐姓埋名生活。赵嬷嬷当时逃得匆忙,身上未带太多银钱,是靠着四处给人做绣活、浆洗衣裳才养大了他。

    殷承岄在乡野长到六岁,连字都不识几个。又因为乡野中孤儿寡母总遭人欺辱,性子也变得乖戾偏激。

    那时他身体已经不太好,为了尽快让殷承岄长成合格的储君,他狠下来心来拿戒尺严罚,才掰回了他的性子。

    只是他到底是没有会看到他长大后的模样了。

    好在重来一世,有他和母后的保护,殷承岄再不必受颠沛流离之苦。

    殷承玉将指从殷承岄的嘴巴里抽出来,拿帕子擦干净,又问起了满月宴的事。

    虞皇后道:“满月宴定在四月初五,一切从简就是。听闻今春各地少雨,还有些地方遭了蝗灾。省下来的一应用度,我命人送去救济堂,就当是为你弟弟积福。”

    “如此也好。”殷承玉想到下头报上来的灾情,也是皱了眉,又在虞皇后处坐了一会儿,便回了慈庆宫。

    *

    薛恕从乾清宫出来后,便去了趟御马监领人。

    有薛恕的关系在,卫西河已经验过身份,拿了身份牌子,顺利入了宫。只不过他身体有疾,不能在御前行走,薛恕便直接将他带回了西厂,日后负责掌管西厂大狱。

    将人安置好,天色已经晚了,薛恕便歇在了西厂。

    他习惯性地想要点上雪岭梅助眠,接着又想起香味沾身恐怕会引人注意,便克制住了,只将那帕子压在枕头下,辗转半晌才睡了过去。

    梦中又见殷承玉,只是这回却不同以往辗转于床榻间,又是另一番景象。

    殷承玉穿着一身与他极不相配的粗布麻衣,静默坐在廊下,表情很淡。他脸上犹带病态的苍白,往日红润的唇毫无血色,压抑地咳嗽了两声后,侧脸对身侧的郑多宝道:“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如今我已无倚仗,他们如此,也是人之常情。”

    郑多宝愤然道:“可当初——”

    “如今还提什么当初。”殷承玉抬打断了他,又咳了两声,语气淡淡道:“旁人都靠不住,莫再多想了。只要我一日不死,总会有翻身的会。”

    郑多宝还想什么,却忍住了。他扭头偷偷擦了眼泪,哽声道:“那我去替殿下煎药。”

    殷承玉“嗯”了声,没有回头,继续坐在廊下。

    萧瑟秋风卷起落叶,打着旋经过。他满头长发未束,在风中飘飞,一双温情的眼里只剩下苍凉孑然。

    薛恕想要靠近他,可脚步一动,人便惊醒了。

    只那一双苍凉的眼睛仍留在脑海中,叫他心脏攥成一团,酸涩难言。

    即便明知道只是梦境,可薛恕回忆起来,仍然控制不住戾气缠身。

    那样金尊玉贵的人,不该满身萧索坐在廊下。

    他就当端坐高堂之上,尊贵无匹,受万人朝拜。

    心底有什么涌动着,他忽然很想见殷承玉。

    但宫中不比天津卫,耳目众多,他如今的身份更不便出入东宫。

    起身查看漏刻,薛恕发现此时还不到三更。盯着窗外的冷月看了许久,还是悄无声息地出了西厂,往慈庆宫方向去了。

    他没有现身,而是避开了巡逻的禁军,寻到了殷承玉的寝殿去。

    叫他诧异的是,寝殿的灯还未熄,窗户半敞着,烛火在微风里跃动。

    薛恕换了一棵正对着窗户的大树藏身,正能清楚瞧见埋首案前的身影。

    殷承玉穿着玄色交领袍,长发半披在身后,正在翻阅卷宗信件,时不时提笔批注一二。

    偶尔抬起的眉眼里,一派清风朗月,并未染上经年的霜雪。

    心底充斥的戾气散开,薛恕藏身树间,静静看着他处理公务。

    殷承玉忙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到了四更天时,殷承玉还撑着未曾歇息,桌案上堆积的卷宗信件已经处理了大半。

    他似乎是有些疲倦了,抬捏了捏鼻梁,却撑着额不心睡了过去,身后长发滑落至胸前,精致的面容隐在阴影当中,只露出精致的下颌。

    薛恕看了一会儿,见并无人进去伺候他歇下,便猜测应是他特别交代过不许打扰。

    于是心里便蠢蠢欲动起来。

    他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见殷承玉仍未醒转,终于按捺不住,踩着冷月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寝殿当中。

    睡熟的人对此一无所觉。

    薛恕走到他身后,俯身沉沉盯着他看,似要将人刻在眼底一般。好半晌,方才伸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轻,没有惊醒怀里人。

    可快速搏动的心脏却在疯狂叫嚣着,血液如江河奔腾,让他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但他并未有任何异动,而是稳稳抱着怀中人,一步步走向内室的拔步床。

    将人放在床上时,薛恕心中生出强烈不舍,好似心里终于被填满的某处,又被生生挖开一处空洞。

    他紧绷着下颌,在理智的勒令下,一点点收回。却又因为心底的野兽叫嚣,握住他的腕不舍流连。

    紧绷的身体里,理智和兽性在拉扯。

    就在他犹豫未决时,那只被他握着未放的修长掌忽然动了——

    殷承玉反握住他的腕,借力坐起身来,眯着眼瞧他,脸上看不出情绪:“大胆贼子,深夜潜入东宫,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