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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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大雨在黎明降临前悄然而至,A市的繁荣起自夜幕至白昼而不至,因这一场雨,这份繁荣也蒙上了一层从阴郁中迸发出的灰。

    城市中心的绿塔大厦里,形色匆匆的都市丽人们在其中进进出出,这场败坏心情的大雨对她们情绪的影响却是微乎其微。

    她们大都淡定地扫了眼手机,随即利落地撑开伞,踩着和高跷不相上下高跟鞋义无反顾地奔向了雨幕。

    路知忆在绿塔对面的公交站牌下,和周围的繁华精致格格不入——她脸上罩着一个黑色的口罩,脚下拖沓着一双掉色的“歪嘴勾”拖鞋,神色懒散,周身透出的随意邋遢引得路过的都市丽人时不时对她行注目礼。

    但漂亮的眼眸之下,都或多或少隐着一丝讥讽与不屑。

    路知忆默默把手机的音量键调大了几个格,整了整脸上的口罩,边哼着曲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手里的购物袋。

    手腕上的红绳也跟着晃着,衬得本就纤细白皙的手腕更加可人。

    正哼在兴头上,一个电话断了音乐:“路知忆,您老人家是去火星买东西了吗?一帮子人等着你回来开工,你就算被绑架到了火星也麻烦你快点找辆宇宙飞船回到亲爱的母星,回到店里,OK?”

    路知忆先是一愣,随后便明白了是顾殊那个见色忘义的东西卖了自己。

    她瞥了眼不远处即将到站的K11,嗤笑道:“K11路公交马上就要到了,再有25分钟零15秒我就能回去了,休息日加班,得加钱啊,马老板。”

    话音刚落,电话那边的人瞬间炸毛:“路知忆我一个月给你开的工资虽然不过万,但加上奖金提成也有九千多了,这在咱市属于偏上的收入好吧,我这但凡把店开在CBD你大得是个白领,你看谁家白领成天挤公交?个车是能要你半斤肉吗?”

    路知忆无语——马亮抓重点的角度永远清奇,她这一段话和工资多少有关系吗?

    她看着红绿灯的倒数的秒数,回怼道:“您老人家心疼房租钱,那么多好地段不要,相中了精神病院对面的,咱俩这抠门程度就别大哥二哥了。”

    K11如期而至,路知忆把伞夹到胳肢窝下,提着购物袋夹着手机边往上挤边:“马老板您有时间也下凡看看人间吧。”

    “您不能因为您老人家出行都是宾利伺候,就以为全世界人的腿都是为了好看而生的,还能不能有点人文关怀了?”

    路知忆费劲吧啦挤了上去,搭着扶手,半嘲讽半自嘲道:“大家都是在生活里摸爬滚的死狗,谁又比谁高贵呢?”

    挣钱心急的马亮没心情管路知忆的伤春悲秋,在电话里怒吼着:“我管你腿只为了好看还是为了代步!反正你必须在10点五十之前给我滚回店里!”

    “十点五十?”

    路知忆看了眼时间——十点四十五。

    “不是,生产队的驴都讲究劳逸结合呢,你怎么催人假期返工都催的这么豪横!”

    马亮还没来得及怼回来,路知忆听到电话里不远处的一个女声,声线清冷而疏离:“她要是回不来就算了,我们找别人也一样。”

    刹那间,路知忆耳边的嘈杂消失,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脑细胞都疯狂地喧嚣着一个名字——沈南沨。

    路知忆的语调不自觉变得谨慎微:“是沈南沨吗?”

    马亮没好气道:“不是她妈,是她爹!”

    路知忆刚想再问点什么,电话那边的马亮就挂了电话。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映着的自己——蓬头垢面,马尾乱遭,黑眼圈仿佛要长到下巴一样。

    心心念念了十一年的人忽然出现了,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明明是那么希望能见她一面。

    “唉,”路知忆低头苦笑了下,“还真是诸事不顺。”

    路知忆没指望能见到沈南沨,她了解她,是典型多等一分钟都不肯的主儿。

    这么想着,人也就释然了——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她和沈南沨,归结四字,不过命运作弄罢了。

    她慢悠悠地下了公交车,努力在泥泞路上找不太泥泞的边走。

    A市精神病院虽然不在郊区,但也和郊区差不了太多。

    马亮作为一名尽职尽责的抠门老板,即便是在郊区,也得是房租最便宜的。

    所以,周边的基础设施也很对得起它的价格。

    每逢刮风下雨下雪天,路知忆不仅要被风雪迷了眼,还一定要搭进去一身衣服。

    她很心痛,但马亮不在乎。

    不仅不在乎,还美其名曰这叫酒好巷子深,但凡把店开在繁华的CBD就俗套了,搞艺术的俗套了就等于玩儿完。

    对此,路知忆选择闭上嘴——易卜凡女士从就教育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即谁给开工资谁老大。

    路知忆心翼翼地在泥泞路上走着,一辆黑色超车不耐烦地摁着喇叭从前面奔驰而来。

    她忙侧身躲,结果右脚上的那只掉色“歪嘴勾”落在了泥里,没等她勾过去,“罪魁祸车”呼啸而过,“歪嘴勾”宣告退休。

    路知忆无语之至,抬眼睨着远去的黑车,试图看清车牌号,结果车速太快,眼睛散光,只看到了个“6”。

    “这一天还真是有够六的了。”

    路知忆瞥了眼那只拖鞋,心里莫名烦躁,干脆把另一只也扔了过去,赤着脚走到了店里。

    好在路上没有玻璃碴,除了被几个石子硌了几下外,也算得上是“一路平安”。

    “哟,”马亮坐在软椅上,斜眼量着赤脚的路知忆,笑意盎然,“怎么,这是回母星的宇宙飞船出了故障,您老人家多才多艺顺道儿给检修了下?”

    路知忆白了他一眼:“滚蛋。”

    “我滚蛋?”

    马亮愤然起身,路知忆冷漠地望着他:“我快要到嘴的熟鸭子被你送走了,我还没让你滚蛋呢,你倒先骂起我来了。”

    路知忆被“熟鸭子”三个字一刺,眉头微皱,甩手把购物袋扔了过去:“谁是鸭子呢?”

    马亮见路知忆面色不善,收起了插科诨的嘴脸,正色道:“沈南沨这次是要拍一个戏,是改的,她演的好像是个社会老大的马子,导演要求她体验人物,直到所有演员都有人物个性了再开拍。”

    路知忆抬眼,马亮见她有兴趣,兴高采烈地继续:“咱也不知道这个大明星青春期的时候是有多乖,纹身在她这儿就是有个性了。”

    “这些年娱乐圈立学霸人设的不少,但真学霸没几个,沈南沨属于少见的真学霸下海,据当年能保送A大历史系,结果人家不要这个名额,硬是考上了B大法学系,大一的时候出道,工作空档拿下了司法考试和研究生毕业证书,你这么好的学历,干嘛想不开进娱乐圈呢?”

    路知忆凝望着手腕上的红绳,轻声:“她青春期的时候可不乖。”

    “啊?”

    沈南沨出道以来,呈现给大众的形象是温顺理性通透的学霸,是出道就一鸣惊人的有灵气且敬业的好演员形象。

    但路知忆知道,这些都是她的面具。

    沈南沨从来都不是一个没有棱角,乖巧温顺的人。

    她但凡在那个称得上是兵荒马乱的十五六岁和乖巧沾边儿,就不会有命活到现在。

    “啊什么,”路知忆垂眸,把不经意流露出的情感尽数收了回去,“老板你也太八卦了,人家是不是学霸管你啥事?”

    “我八卦?!”

    路知忆汗颜——这句话的重点不是“管你啥事”这四个字吗?

    但她和马亮差不了太多,大哥二哥罢了。

    马亮开着店是奔着吃瓜开的,她来这个店,就是奔着娱乐圈来的,准确来,她是奔着沈南沨来的。

    她为沈南沨蹲了八年牢,八年间沈南沨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出狱的那一刻,路知忆觉得自己该死心了。

    但她的第一个反应还是要找一个和娱乐圈有关系的工作。

    奈何学历实在不过关,还有案底,剧组杂的都不敢招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执着些什么,沈南沨这三个字仿佛已经刻入她的骨血,她控制不住自己不去奔向她。

    她现在之所以和马亮在精神病院大眼瞪眼也因为这个。

    纹身店虽然庙,但供的却是马亮这尊大佛。

    马亮是个富二代,马老爷子早年靠干房地产起家,但骨子里却是个文艺青年,房地产挣够了钱就开了个传媒文化公司。

    随着时代发展,这个当年开着玩的文化公司如今除了相声曲艺不涉及外,文化领域但凡能插脚的都插了。

    马亮本可以在大洋彼岸快乐的花天酒地,奈何这个富二代此生最大的爱好就是顾殊和吃瓜。

    前者上赶着找他,后者他不惜动用家里老爷子的关系也要满足一己私欲,最后凭借老爷子实现了吃瓜自由。

    许是啃老啃的他自己都脸红,吃喝玩乐他实在不好意思向老爷子开口,同时深谙“专业的事要交给专业的人”的道理,所以他很舍得在纹身师身上花钱。

    明星钱多要求高,恰好马亮既爱吃瓜又喜欢红色人民币。

    一来二去,这个店不仅实现了马亮的吃瓜自由,也实现了他的财富自由。

    顾殊把路知忆带到马亮店里的时候,本来就是想让她个杂,没想到意外开发了她的纹身绘画技能。

    再知道路知忆有案底后,马亮也没有多问,只了句:“姑娘长得好看,性子也给够野,不仅不会被欺负,还能我省好大一笔安保费,不定还能钓个明星当老婆呢。”

    就这样,路知忆停止了颠沛流离的再就业生活,在偌大的A市有了一份安稳。

    马亮还想在些什么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他接起来没好气:“那位?本店不接待没预约的…啊?您是沈南沨的助理啊。”

    路知忆的手一顿,不自觉屏气凝神。

    “是吗?好好好,太好了,我一定包您满意!”

    “我们的手艺您大可以去听,前段时间火起来的那个宋楚您有印象吗,他昨天杂志的销量三分钟破千万,那封面上他身上的纹身图样就是我们这儿的路给设计的,漂亮吧!”

    马亮瞥了眼路知忆,四目相对的瞬间路知忆内心一阵不安。

    “三天,三天我们就能出稿。”

    路知忆的眼睛倏然瞪大,马亮选择性无视:“不为难,您把要求发过来就行,这次是因为我的疏忽才让你们白跑一趟,怎么着也得让您满意了,不然也砸了我自己的牌子。”

    马亮又客气了一会儿,电话挂断的瞬间就对上了路知忆冷冷的眼神:“三天?马老板你是真把我当生产队的驴了?”

    马亮讪笑着:“知忆你怎么能这么呢,咱们长得如此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惊为天人,这张脸简直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作……”

    话音未落,路知忆忙断:“我今天的假是你上周同意了的,你自己挣钱挣眼红了差点砸了招牌,还把锅甩给了我,我为此失去了一天假和一双拖鞋,这怎么算?”

    “这都是事,”马亮赔笑道,“假期和拖鞋忙完这一单我都如数奉还,不,送拖鞋不吉利且太磕碜了,奖金!1000块!”

    “1105。”

    马亮苦笑不得:“你要的还有零有整,行。”

    路知忆轻笑了下,:“你把她们的要求转给我吧。”

    她的手摩挲这红绳,用垂眸掩饰眼底的飘忽和心虚,含糊道:“对了,送图样的时候我跟着吗?”

    “啊?”马亮愣了下,无所谓道,“你要是想去最好,不想去也无所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路知忆点了点头,故作无谓地:“那我跟你一起吧,反正闲着。”

    完,头也不回的上了楼结果下一脚就踩了空,马亮看着她的背影一头雾水:“她什么时候这么爱跑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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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浅夏把车钥匙递给沈南沨,嘱咐道:“南沨姐,那我先回去了,你自己一个人开车心点啊。”

    沈南沨浅笑着点了点头,直至顾浅夏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脸上的笑意才渐渐褪下,精致美艳的面容之上蒙上了一层阴戾。

    她启动了车,往来的方向开着。

    下了一天的雨在夜幕的繁华下停了,但泥沙路上依然泥泞,那双被扔掉的“歪嘴勾”安静地躺在那里。

    沈南沨缓缓地弯下身,无所谓上面的泥沙,把它们紧紧地护在了怀里,似找到了失而复得宝贝般珍爱而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