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A+A-

    是真的非常不情愿,?池烈皱着眉,挥手挥得极其敷衍,一点儿也不像在再见,?反而更像是赶人。

    看上去凶的不得了。

    池烈没料到喻见会突然回头,?而喻见也没想到池烈竟然还没离开。她顿了顿,看见少年拧眉不耐烦的模样,又莫名有点想笑。

    行吧。

    依着他往日从来不再见的脾气,?如今能摆一摆手,?已经算是很客气很给面子了。

    于是喻见扬起嘴角:“再见!”

    夏日树影斑驳,?从河岸吹来的风拂动少女浅绿的裙摆,?她站在柳树树荫里,?一双杏眼干干净净,?澄澈又明亮,?清凌凌看过来,?脸颊上一个很浅的梨涡。

    少年唇角不自觉勾了勾,?随即,又很不自然地压下。

    他若无其事地再次冲她摆手:“快走。”

    语气依旧带着几分不耐和倦意,动作却认真许多。线条利落的手臂肌肉绷紧,?像是胸膛里一同轻轻揪紧的心。

    喻见冲池烈笑了笑,?转过身。

    这回她真走了,?没回头,?沿着路边人行道慢慢往福利院走。

    贯穿整个老城区的河流在这一处分成三支,主流顺着集市延展的方向朝东流去,?剩下两条支流则分别汇入南北方向的街边水渠。

    支流水量不大,?水位线自然不高。有十一二岁的孩贪图凉爽,穿着短裤成群下渠玩耍嬉戏,清澈水面堪堪没过大腿。

    喻见当然不至于和这群孩一样跑去玩水,?不过有水的地方确实很清凉,她走着走着,渐渐走到了岸边。

    吹来的风带上水汽,不再滚烫闷热,反而有几分夏日难得的凉爽。

    这条街很长,穿过去再走五分钟,就能到达福利院所在的巷。

    还剩最后几十米的距离,喻见加快脚步。

    即将走出街口时,右肩处突然多了一股力道,满怀恶意又极其凶狠的,重重搡了她一把:“死丫头!”

    喻见没有任何防备,被这么一推,脚步踉跄几下,眼看就要一头栽进水渠里。

    离水面只有不到半步的距离,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温热而有力,稳稳扶住了她。

    “扑通!”接着是一阵巨大的落水声。

    险些落水,喻见惊魂未定,一颗心咚咚跳得厉害,下意识抱着书转身,更是瞳孔一缩:“池烈!”

    少年已经和被一脚踹进水中的红毛扭在一起。

    是扭,其实更像是单方面的压制。

    红毛一开始还能像模像样地比划两下,几十秒后,就被池烈踢翻在地,踩着后脑勺,直接按进了渠底的淤泥中。

    水渠里的水不深,远远不到会呛死一个十七八岁年轻人的地步。但泥巴与水草和着水灌进嘴里,红毛拼命咳嗽,努力挥舞双臂,换来的是愈发沉重凶悍的力道,毫无收敛,几乎要踩碎骨头。

    都怪他眼瞎!怎么就不看看死丫头后面还跟着谁!

    这疯狗绝对是想活生生淹死他!

    喻见站在岸边,眼睁睁看红毛胳膊挥舞得越来越慢,腿也不再上下踢动,不由呼吸一窒:“池烈!”她又喊了声他的名字。

    这样下去肯定会弄出人命来。

    水渠和岸边只有一米多一点儿的距离,池烈却像什么都没听见,单脚死死踩住红毛。他一动不动,嘴唇紧紧抿着,锋利的,像一把薄薄的刀。

    喻见顾不得会弄脏裙子,把书丢在岸上,跳下水渠。

    渠底淤泥湿滑不堪,她差点儿没踩稳,踉跄几步,扑过去抓住池烈的手,拼命把他往后拽:“松开!这家伙不值得!”

    福利院里的孩基本都被欺负过,曾经,喻见也偷偷地想,只要用一把刀,就能轻轻松松解决问题。

    混混们偶尔会这么做,未成年,不满十六周岁,大不了关上几年,等出来还能继续在老城区为非作歹。

    更何况她是受害者,为了保护自己,一时防卫过当,甚至可以什么责任都不用承担。

    但喻见不想这样。

    她不愿意成为和红毛他们一样的人。

    担心自己拉不动池烈,喻见一上来就用了很大力气,没想到只是这么一拽,竟然直接拽开了将红毛死死踩在水底的少年。两个人同时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儿一起跌坐在水渠中。

    喻见抓着池烈的手。

    敏锐觉察到一丝异样。

    上一回,即使在身体状况糟糕透顶的情况下被堵在巷子里,池烈也是一幅不动声色、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这世界上没有任何能让他惧怕恐慌的东西。

    然而此刻,少年骨节修长的手依旧有力,却止不住微微颤抖,他甚至无意识抓紧了喻见,她细白的手指被他死死捏住,很疼,有种骨头被捏碎的错觉。

    喻见不由嘶了一声:“池烈,你怎么了?”

    她抬头看他。

    池烈站在水里,没吭声。

    水渠里的水很浅,少年个头高,水面只堪堪没过膝盖。但方才和红毛扭在一起,不可避免地在水里滚了一圈,蓝白校服吸饱了水,黏在腿上,湿淋淋的。

    有几株水草软趴趴勾在胸前,往下连串连串地淌水,很是狼狈。

    他低头看了一眼,瞬间往后猛地退了一大步。

    水面被搅动,淤泥和水草一同翻涌。原本清澈的水变得浑浊不堪,那张眉眼熟悉、充满惊恐的稚气脸只来得及显现了一秒,就被死死压进水底。

    水漫上来。

    冰凉刺骨、无穷无尽。

    喻见被池烈捏的生疼,又不敢挣开,只能强忍着,看着少年原本冷白的脸色变成毫无血色的苍白,抓着她的手越来越紧,像是拼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片刻后,他松开她的手:“你没事吧?”

    嗓音格外沙哑。

    喻见摇头:“我没事。”

    池烈点点头,不再话了。

    红毛得以逃出生天,早就跑了个无影无踪。池烈没有去追,甚至也没管喻见。

    他从水渠里爬上来,没搭理那辆倒在岸边的自行车,独自一个人往前走。

    阳光照着,池烈浑身湿透。漆黑碎发凌乱搭在额前,湿漉漉往下淌水,一步一个带着水渍的脚印。

    刚走出两三步,阵阵蝉鸣里,咚的一声。

    少年一头重重栽到了地上。

    *

    “没看出来有什么问题,生命体征挺平稳的。”

    阳光福利院里,郑建军皱着眉头,给昏迷不醒的池烈再次仔细检查一遍,又扭头问喻见:“怎么回事?那群混混盯上你了?”

    喻见摇头:“应该没有。”

    当时红毛的身边没跟其他人,大概只是偶然碰到她,一时起了教训人的心思。却没想到池烈竟然一直跟在身后,反而被按进水渠里教训了一番。

    “大哥哥什么时候能醒?”兔子站在一旁,心翼翼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池烈,“他不会……”

    郑建军摆手:“不会,休息一下就好了。”

    今天他也是临时路过那边,先是撞见一个泥猴儿似的人光着脚一路飞奔,接着就看见倒在人行道上人事不省的池烈,还有才从水渠里跌跌撞撞爬上来的喻见。

    两个孩子一身都是水,衣服沾着泥,狼狈得很。

    郑建军问旁边五金店的老板借了辆三轮,和喻见一起,把池烈弄回福利院。

    “等他醒了之后让他好好吃饭,别成天瞎对付,长身体的时候乱来什么。”

    郑建军和别人有约,眼看时间快到了,起身收拾东西。想了想,又叮嘱喻见,“今天的事还是跟你们程院长一下,就算不报警,好歹去派出所讲一声,让他们那边注意点儿也好。”

    他明白福利院孩子们不愿意给大人添麻烦的心思,也明白这种时有时无的欺凌未必能得到彻底遏制。

    但比不总归要好得多。

    喻见谢过郑建军,把他送到院门口,重新折返回来。

    兔子和大虎依旧留在房间中。

    “大哥哥为什么不好好吃饭?”大虎听了郑建军的话,以为池烈是饿晕的,趴在床边看了半天,眨巴眨巴眼,“一点儿都不乖!”

    他还记着上次池烈他不聪明的仇。

    喻见没解释,只是摸了摸大虎的头:“那你和兔子要乖一点,每顿都要好好吃饭。”

    大虎骄傲挺胸:“嗯!每顿都吃三大碗!”

    喻见让两个豆丁先替她守着池烈,自己去了一趟水房,把今天弄脏的衣服泡在水里,倒上洗衣粉,准备待会儿找时间洗掉。

    再回来时,躺在床上的少年依旧双眼紧闭。

    池烈面上毫无血色,甚至比之前被捅刀子后更加苍白。他闭着眼,单薄眼皮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分明,嘴唇抿成薄薄一条线。

    郑建军替池烈换了干净衣服,先前被水湿的黑发也被喻见用毛巾仔细擦干,但她坐在床边,想到的是少年站在水渠里,浑身湿透,额发不停往下淌水的模样。

    池烈他……是怕水吧。

    喻见想。

    她已经见过两次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少年骨头硬、心气更硬,即使因体力不支而倒下,也不曾显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依旧顽强凶狠、执拗坚忍。

    此刻,他陷在柔软的床垫里,身上搭着一层薄被,却更像一张毫无厚度的纸,单薄无比,几乎看不出床上躺着一个人。

    胸膛甚至都没什么起伏,呼吸微不可闻。

    喻见又守了一会儿,见池烈仍旧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起身去水房,把刚才泡上的衣服洗干净,挂在后院的晾衣架上。

    现在天气热,到了晚上基本就能干了。

    重新回来时,池烈还没醒,脸色倒没有先前那么苍白。相反,甚至还突然透出一点儿平日里鲜有的、很不自然的红。

    难道是发烧了?

    这么想着,喻见伸出手,心翼翼拨开他漆黑的碎发。

    才洗完衣服,她的手很凉。因此,掌心下,少年温度偏高的额头就显得格外滚烫。

    火烧一般。

    燎得人手心微微发疼。

    喻见不禁吸了口气,准备起身去找药,不防一直没醒来的池烈眉头一皱,突然睁眼。

    “啪!”

    随即,他一把拍开了她的手。

    作者有话要:  感谢辞昭丶、35391842、阿葵的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