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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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他们”指代的是谁不言而喻。

    少女声音很轻,?夹在冬夜的风雪声中,几近微不可闻,池烈收紧手:“你听谁的?谁告诉你的?”

    喻见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看着他,?自顾自往下:“所以他们不给我过生日、不担心我失踪,永远都偏心岑清月,对岑清月更好。”

    因为她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和大虎他们一样,?从一出生,?喻见就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放弃了。而荒谬可笑的是,?她并没有什么身体残疾,?也没有任何严重疾病。

    况且以岑家的财力,?即使真的有什么问题,?养育一个孩子长大成人也不在话下。

    但她还是被放弃了。

    池烈下意识问:“为什么?”

    岑氏夫妇对他这个毫无血缘的孩子不上心,?勉强能算情有可原,?但喻见是他们的女儿,?血浓于水,就算不喜欢,也万万不该到抛弃亲生孩的地步。

    池烈这么一问,?喻见莫名想起,?被困在器材室那一晚,?岑清月对她吼出来的话。

    “我讨厌你!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待在福利院!爸爸妈妈去年开始一直念叨你也就算了!你现在还要和我抢林宁之!”

    喻见那时只注意到了林宁之,?忽略了岑清月的另一句话。

    派出所民警第一次来通知DNA对比结果是在三月,而提前一年,?岑氏夫妇就有了把她接回来的算。

    为什么呢?

    她已经“被拐走”了十几年,?为什么偏偏在去年,他们琢磨着把她领回家。

    喻见轻声问:“爷爷的病情,是去年恶化的,?对吗?”

    这个问题乍一听毫不相关,池烈却蓦然收紧了手,还捧着喻见的脸,她毫无血色的脸顿时被掐出两道印子,鲜红的,触目惊心。

    雪越下越大,北风凛冽吹着,刀一般割在脸上,喻见牙齿都冷得发颤。脸被少年狠狠掐着,又隐隐作痛。

    又疼又冷,她的头脑反倒逐渐清醒,明晰到不可思议。

    “对不起,池烈。”

    她和他道歉,“因为他们从丢掉我这件事上得到了好处,所以后来又接你回来受罪了。”

    *

    程院长被院里的动静吵醒,披上衣服下楼时,救护车已经闪着急救灯赶到了福利院。

    郑建军从车上冲下来:“怎么搞的!见见这是怎么了?”

    靠在少年怀里的少女半闭着眼,脸色雪白,站都站不住,即使已经神志不清,手中依然死死抓着一部手机。

    池烈把喻见抱到救护车上:“她情绪起伏太大,又冻着了,情况应该不会太严重。”

    “您最好现在就报警,她是被岑平远故意遗弃的。”池烈转身看向程院长,一双黑眸在雪夜里深沉不见底,幽暗如漩涡,“这是录音证据,但其他人证物证还要靠警方去查。”

    池烈心翼翼、一根根掰开喻见的手指,把手机递给程院长:“我有点事,先走了。”

    完,他径自转身,根本没给程院长任何反应的机会,迅速奔跑起来

    少年跑得非常快,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瘦削的身影就消失在巷里,被越来越大的风雪埋没,彻底看不见了。

    同样披着衣服出来的董老师惊呆了:“他刚才什么?什么主动遗弃?”

    郑建军也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独自扛起福利院几十年的人,程院长此刻冷静得多,她先一步坐上救护车:“郑,咱们先去医院。”

    董老师也跟着一起去。

    在路上,郑建军给喻见简单做了检查,确认她除了开始发烧外没有其他问题,到达医院后,就安排了病床吊水。然后给住在附近的同事电话,拜托对方过来顶班。

    处理完一切,他来到病房,从程院长手里拿过手机:“别着急,先听听看,也许孩子们误会了。”

    一共有两个录音文件,郑建军先点开第一个。

    “好处拿了,家产分了,你现在要来和我闹?是,这个主意是我提的,可你岑平远当年有反对吗?在你爸面前哭着喊着没了女儿想要自杀,最后拿到股份的时候,回来不是高兴得睡不着觉?”

    方书仪的声音有些模糊,但也能听清:“我是个贱.人你算什么!天底下找得到第二个把亲生女儿丢了博取同情的父亲?”

    “你和我这些有什么用!”然后是岑平远不耐烦的反驳,“你挑的保姆!你选的人!当时好了付钱之后一了百了不再出现,现在急吼吼跑回来是什么事儿!”

    “话冲什么冲!你爸留给你那么多钱别不舍得花!还是你想进监狱坐牢?”

    “你……你少装模做样!我要完了你也跑不了!别以为你把你女儿从福利院接回来就行了,她跟咱们俩谁都不亲,当年选了她看来也是天意!”

    “砰!”门被关上的声音。

    录音结束,董老师已经气得要跳起来:“这是当爹当妈的吗!报警!现在就报警!”

    程院长制止她:“郑,放下一个。”

    郑建军又点开第二个文件。

    第二条录音清晰度高得多,内容则更简短些。

    “把钱到这个账户上,然后送她走吧。”听起来是岑平远在吩咐什么人,“找人送远一点,最好你也别知道送去哪儿了。要快,最晚赶在年前必须送走。”

    郑建军捏紧手机:“畜牲!”

    董老师则直接气哭了:“两个挨千刀的玩意儿!”

    最平静的反而是程院长。

    这个已经满头白发的老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看了眼病床上沉睡的少女,拿起手机,按下三个数字。

    *

    喻见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是四五岁的年纪,个头很矮,扎着歪歪扭扭的羊角辫,坐在福利院的榕树下吃苹果。

    吃着吃着,岑老爷子从门口进来。

    他的笑容和喻见在照片里见过的一样慈祥,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哟,这就是我们家见见啊?长得真漂亮。”

    喻见眨巴眨巴眼,一声不吭,继续吃苹果。

    岑老爷子也不生气,坐在她旁边,过了好一会儿,叹息一声:“都是爷爷不好,要是爷爷不心软、不糊涂,你也不会受这么多的苦。”

    “我没受苦呀。”喻见奶牙啃着苹果,声音也奶里奶气,“奶奶和老师都很喜欢我呢!”

    岑老爷子笑了:“是,我们见见最招人喜欢了。”

    一老一就这么在榕树下坐着,直到喻见吃完一整个苹果,起身拍拍裙子:“快开饭了,我要回去啦!”

    “嗯。”岑老爷子摸摸她的头,“去吧。”

    喻见蹦蹦跳跳走到白楼门口,回头看去,榕树下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很难过,坐在地上,哇的哭出了声。

    “见见!见见!”

    有人在大声喊她的名字,喻见费劲地睁眼,就看到眼眶通红的董老师表情由悲转喜,“老郑!郑建军!快来!见见醒了!”

    郑建军匆匆赶来,坐在床边,给喻见检查过一遍:“问题不大,烧已经退了。”

    完,他又严肃看向喻见:“你这孩子也是,不是过好几遍,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大人,自己扛着算怎么回事儿?”

    他们还是在报警之后,才知道喻见早就从岑家搬了出来。

    “学校那边程院长给你请假了,你这两天先回来休息吧。”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孩子,郑建军不忍心多责备喻见,“总归现在已经报了警,剩下的事不用你操心。”

    喻见醒来没多久,徐叔和杨阿姨结伴来看她。

    “上次你送橙子那回,我们本来就想,又害怕草惊蛇闹出事。”徐叔安慰喻见,“不过好歹有录音,到时候也算个证据。”

    在第一段录音前,杨阿姨无意间听见了岑氏夫妇的争吵,于是多留了个心眼,趁着扫的机会多往书房跑了两趟。

    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事。

    喻见轻声:“是我连累了叔叔阿姨。”

    徐叔和杨阿姨都在岑家工作,把录音交给她,和直接递交辞呈也没什么区别。

    “你这孩子的是什么话,我和你徐叔都心疼你呢。”杨阿姨连忙反驳,“你和阿烈都是好孩子,这么些年我们都看在眼里,哪儿能让你们受委屈。”

    池烈还在岑家的时候,徐叔和杨阿姨经常私下偷偷给他塞吃的。

    杨阿姨提起池烈,喻见眼睫颤了颤。

    烧了一整夜,她精力极其有限,此刻才缓慢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

    喻见看向董老师:“池烈呢?他去哪儿了?”

    董老师茫然挠头:“不知道啊。”

    *

    从那个风雪夜之后,池烈就消失了。

    没人知道他到底跑去了哪里,手机一直关机,喻见拨过无数次,都只得到机械女声冰冷的回应。

    与此同时,已经立案的案件进展得不算太顺利。

    尽管查到了转账记录,保姆却始终没找到,岑平远和方书仪依旧坚持,那只是正常的资金往来。他们并没有指使保姆故意离开喻见,导致她最终被人贩子抱走。

    但依然有旁支末节的细节佐证岑氏夫妇的心思。

    比如这么多年,他们嘴上着在找女儿,却一直拖到去年岑老爷子病重后,终于将信息录入拐数据库。

    又比如配对成功后,刘秘书曾经去了喻见的学初中,详细收集过她的各项资料,岑氏夫妇才同意和她见面。

    喻见不得不想起,方书仪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眼神。

    观察、分辨、试探。

    她不是来接她回家,只是在掂量她值不值得被接回去。

    “他们明明都把我丢掉了,为什么最后还要找我?”

    今天难得是个晴天,程院长没出门,喻见坐在院长办公室里,看着窗外山一样的雪堆。

    程院长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直:“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他们都是为了自己考虑。”

    或许是觉得抛弃亲生女儿问心有愧,或许是害怕留下太多把柄,没人知道岑氏夫妇究竟怎么想。

    “你是运气好,被解救后就送到了这里。万一你运气不好,已经被人买走了怎么办?”

    偏远地区至今还有买卖女婴当童养媳的恶劣事件。

    喻见没吭声。

    她捧着杯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颤抖得不像话:“可是池烈……”

    光是出这个名字,她就红了眼眶,眼泪砸在水杯里,荡出一圈圈涟漪。

    “他不会有事的,刘他们也在找他了。”程院长搂住喻见,“奶奶活了这么多年,看人最准,那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他会好好回来的。”

    那天晚上少年走得急,程院长没来得及拦住,后来才想到,他大概是去找保姆了。

    起来也挺荒谬。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带,他只从徐叔那里听到保姆从前的信息,就单枪匹马地追了出去。

    这怎么可能找得到?

    程院长对此不抱任何希望,只盼着池烈早点被警方找回来。

    一个半大少年孤身一人在外,年关将至,正是各种犯罪事件层出不穷的时候,万一遇上点什么事就完了。

    至于两个孩子之间的私事,程院长不想多问。

    喻见没话,把脸埋在程院长怀里,肩膀颤动。

    “好了好了,别哭。”程院长安慰喻见许久,最后牵起她的手,“该吃晚饭了,咱们先去吃饭啊,让他回来看见你健健康康的多好。”

    祖孙俩往饭厅的方向走,路过楼门时,喻见往外看了一眼。

    这些天她总是这样,下意识往门口看,好像眉目锋锐的少年随时会从大门走进来,和以前一样,嘴角噙着无所谓的笑,笑着伸手来揉她的发顶。

    喻见习惯性看去。

    脚步直接顿住。

    门口,一辆警车堪堪停稳,车顶红蓝光芒闪烁。

    派出所刘还没跳下车,就先扯着嗓子大喊:“程院长!程院长!找到了找到了!两个都找到了!”

    着,他扭头:“快快快,你快下车啊!磨蹭什么呢!”

    喻见愣在原地,看着池烈被刘直接从警车上赶下来。

    目光对上的瞬间,她几乎要认不出他。

    池烈原本就瘦,半个月过去,整个人更是比年前瘦了一大圈,几乎回到喻见刚遇到他的时候。一件冬季外套随意套在身上,风一吹过,很是空荡。

    他比从前更瘦,也黑了些,头发更是乱糟糟的。一双眼睛却亮得发光,即使连日积雪折射太阳,熠熠生辉,也远远没有少年黑眸里的神采璀璨。

    但这些都不是喻见最在意的。

    即使他们隔了一个前院的距离,阳光下,她也看见了池烈额上那道明显的伤疤。从额头一直拉到眼侧,沿着眉骨斜斜劈下,截断向来总是张扬翘起的眼尾,险些就要落在明亮的瞳仁上。

    显然才拆线不久,那道疤有些狰狞。

    凶狠的,凌厉又可怖。

    然而视线相触,他却笑了起来,冲她温柔展开双臂。

    “见见,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  感谢木梓安的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