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完结(下)
池烈原本不想理会发疯的池广业,?转身要走。
听见后半句,脚步一顿。
池广业骂完没几秒,就开始后悔。
但面上还强撑着:“怎么!是我生了你!我还不能你几句?!”
之前那话池广业自己出来都心虚,?于是改了台词,?没敢再提什么养不养的事。
毕竟他是真的没怎么养过池烈。
池广业骂完,就看见年轻男人站在门边,微微皱眉。他额间的伤疤随着这个动作,一同拧起来。凶狠的,?透着一种漠然的凌厉。
池广业不由后退半步。
他还记得这个儿子时候发起疯来有多可怕。
但池烈并没有对池广业动手。
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滑稽、引人发笑的言论,?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嘴角勾起,莫名笑出了声。
书房里,?男人笑声磁沉。
嘲讽中带着不屑,又夹杂一种池广业听不懂的情绪。
“然后呢?父亲。”
在池广业愈发惊恐的眼神中,?池烈笑着,?又喊了他一声,?“你还想什么?骂我是疯狗、丧家犬,?或者没良心的畜生?”
池烈语气很平静。
他脸上的笑容甚至明显几分,仿佛早就对这些充满侮辱、攻击、恶意的词汇习以为常,毫不在意。
“我和您过了。”他淡淡扫了眼池广业,?“我习惯了,我不在乎。”
起来确实挺可笑。
从池烈懂事起,这些羞辱他的言论似乎从来没有中止过。
池广业带回来的女人骂他是有娘生没娘养的狗崽子,?方书仪岑平远他是不知道感恩反咬一口的畜生,就连在街头游荡、无所事事的混混们,都能吐着口水骂上他一句疯狗。
可是他做错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错,从来没对不起谁,也从来没伤害谁。
他没有想活得多好、没有想踩在谁的肩膀上上位,他只是简简单单的,想要活下去而已。
仅此而已。
就是这么一个最普通最寻常的愿望,也要他不得不咬牙拼命去实现。
一旦露出任何胆怯、半点软弱,那些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歹念就浪潮般过来。拍断他的骨头、搅碎他的血肉,逼得他忍着疼痛,和着鲜血磨利爪牙,死死咬住对手的喉咙。
偏偏这种发疯暴力的手段最有效。
他活了下来,活到现在,活到了站在池广业面前,云淡风轻拿回一切的这一天。
所以池烈是真的不在乎。
畜生也好,疯狗也罢,总归他活着,甚至还活得不错,这就已经足够了。
池烈没再理会池广业。
完这一句,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径自下楼去。
*
喻见等在休息室里,见到池烈,吓了一跳:“你们起来了?你受伤了!”
男人胸前一片鲜红,脸颊上几道血痕,着实一副动过手的模样。
可西装和头发丝毫不乱,不知道是怎么的架。
“没有,没架,这是墨水。”
池烈看着少女陡然苍白的脸色,轻笑,“别害怕,我没受伤。”
喻见听了他的话,还是不放心,抓着池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他真的没受什么伤,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拽住他的衣袖:“我们走吧。”
虽然不知道池烈和池父都谈了什么,但看他的表情,大概事情都已经解决了。
那就没什么继续留下来的必要。
尽管池烈很少提起在这里发生的事,喻见也能想象到,对于当年的池烈而言,这里大概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充斥着各种不愉快的回忆,这里连家都称不上。
池烈一向很听喻见的话。
然而这一回,他犹豫了一会儿,将文件递给候在一旁的许平生,又看向喻见:“我想去后面看一看。”
池烈这话得有些没头没脑,乍一听让人不明白在什么。
喻见愣了下,反应过来。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好,我陪你去。”
少女的手很,雪白又温软。
池烈轻轻回握住她:“嗯。”
两个人离开休息室,穿过走廊,朝后院走去。
池家主宅后院挺大,每日都有园丁来理,即使这段时间日头毒辣,园圃里的鲜花依旧繁盛可爱。
夏日午后风吹过,滚烫的,携着几分花朵的甜香。
水池中央的雕塑正在往外流淌喷泉,池烈走到水池边,站定,盯着眼前清澈透明的水看了一会儿,突然松开喻见的手。
喻见张了张嘴。
还没来得及叫住池烈,他已经迈开腿,轻松跨越边缘,直接走进了水池。
即使被太阳晒着,水也依旧寒凉。
冰凉刺骨的水漫上来,池烈顿时僵住。他咬紧舌尖,忍住想要夺路而逃的冲动,逼迫自己低下头,一动不动的,去看那些记忆里无穷无尽的浪潮。
和印象里铺天盖地的寒冷完全相反。
水池里的水只堪堪没过他的腿,在不到腰际的地方停住。即使再不甘心,也无法漫过更多。
可在那个同样烈日炎炎的午后。
他躺在池底,看着皮球从白云间漂过,无论怎么挣扎、抵抗,都只能看着皮球越漂越远,漂向他永远够不到的岸边去。
波光粼粼,那张充满惊恐的稚气脸只闪现了一瞬,就被男人锋锐硬朗的眉目取代。
池烈同自己对视片刻。
倏忽笑了。
“有时候我也挺纳闷,我怎么能活到现在。”
他三两步走回池边,长腿一迈,跨过水池边缘,然后随意坐在岸上,冲喻见摇头,“真是想不通。”
那些生长在正常家庭的孩,在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看护下,五六个人盯着,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意外和危险。
而他没有在意,没有人管。
原本早该死在那个阳光灿烂、碧空如洗的夏日里。
池烈这话时语气很轻松。
极其无所谓,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从池烈进水池起,喻见就没话。
此刻,听见男人低沉沙哑的笑声,她抿唇,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
“池烈。”
有风吹过,少女声音很轻,“我们结婚吧。”
池烈直接愣住。
他嘴角笑意凝固一瞬,又很快扬起:“你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
实在太过突然,男人语气里更多是调侃与戏谑,显然并不怎么相信她的话。
喻见垂下眼睫,轻轻点头:“我知道的。”
和从前那个主动亲吻他的冬夜一样。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很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此时此刻。
她只想给他一个家。
一个温暖的、美好的,永远幸福甜蜜的家。
喻见得坚定,语气不容置疑。
池烈就又顿住,怔愣片刻,他挑眉:“那你觉得现在这场合,这些合适吗?”
他也真是服了喻见。
差点被墨水瓶砸中,他胸前洇着一片红,脸上的血痕到现在都隐隐作痛。
才从水池里爬出来没多久,大半个人都是湿的,正坐在岸边湿淋淋往下淌水,活像个刚和人架去河里的混混。
结果这姑娘挑这时候和他谈结婚。
池烈口吻稍显揶揄,又带着几分无奈。
喻见摇摇头。
“无所谓啊。”她轻声,“你什么样我没见过。”
她确实见过太多他狼狈不堪的时刻。
不戴帽子不带伞,坐在盛夏最毒辣的日头下卖废品;三天鱼两天晒网地吃饭,硬生生把自己饿昏迷;落水后挣扎着爬上岸,没走两步就一头栽下去。
又或者回到最初,回到他们最开始相遇的时候。
他靠在墙上,浑身是血,一双眼睛又黑又凉,困兽般警惕心地看过来,眼神里充满了提防和戒备。
所以喻见是真的无所谓。
想到什么就什么,她现在就想和他结婚。
少女语气平淡而冷静,透出一种少有的、理所当然的执拗。
池烈简直无话可。
沉默一会儿,他都有点儿被气笑了:“行吧,你要觉得这求婚现场没问题,我也不是不可以。”
听他这么,喻见也笑。
水池旁,两个人一站一坐。南方水汽多,滚烫而粘稠的风吹过,七月阳光灼热毒辣,晒得人脸颊发烫,头脑发晕。
没仪式没戒指,也没围观群众的祝福,只有树丛间的蝉声嘶力竭鸣叫,一声又一声,几乎要刺破耳膜。
简直是灾难般的求婚现场。
“那你是答应我了?”
但喻见眉眼一弯,露出一个更加明显的笑容。
盛夏里,骄阳下,少女杏眸澄澈,唇边梨涡浅浅。
池烈抿唇。
不知道该些什么,他默然片刻,最后伸手,从西装内侧的衣兜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喻见面前。
喻见低头,看清那是什么,轻轻地笑:“我就知道,你不会随便乱丢我送的东西。”
男人冷白掌心里,托着一只银镯。
镯子显然已经有些年头,没那么亮,陈旧的,甚至有些发乌。
但喻见还是一眼认出了银镯上的花样。
不是普通的吉祥如意纹路,也不是常见的属相花纹,银镯上镌刻的,是山间最不起眼的野花、最不惹人注意的草叶。
是那一年,夏天的尾巴上,她和他一起坐在树下。
山风吹过,拂动少年额前漆黑的碎发,也吹动他腕间深绿的草叶、蓝白的野花。
喻见分辨了一下银镯圈口的尺寸,有些纳闷。
她问他:“平时怎么没见你戴呀?”
池烈回来也有好几个月,这段时间,她从没见过他戴这只镯子。
男人冷白手腕上一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没戴。
喻见问得疑惑。
几秒后,就看见坐在水池边的池烈猛然站起身,不待她抬头去看,他又后退一步。
身子低下去,单膝跪地。
先前,她站着,他坐在水池边,一站一坐,原本就比她矮上一截。
而他此刻跪下去,姿态就更低。一改往日骄傲张扬的不驯,跪在她面前,抬起头,一双黑眸直直仰望她。
七月阳光炽热,男人神色虔诚又笃定。
喻见心尖顿时一跳。
聒噪蝉鸣中,池烈眯了眯眼,保持这个姿势,继续看着眼前有些怔愣的少女。
这么多年过去,和最初相遇时一样,她仍旧纤细而单薄,稚弱幼,没有什么攻击力,仿佛一碰就会碎。
就是这么一个姑娘,在青砖嶙峋的巷口、吵嚷拥挤的社区医院、昏暗狭的楼梯间,每一次、每一回,当他费力抬起眼,总能看到她澄澈明净的杏眼。
温柔的、包容的。
不嫌弃他毫不掩饰的戾气、不厌恶他刻意露出的桀骜。
她宽宥他所有的倨傲卑劣。
饶恕他一切的愤懑躁动。
喻见心脏被抓住。
她屏住呼吸,看着池烈握住她的手,翻过她的掌心,将那只银镯塞到她手中,又举起自己的手。
冷白手腕横亘在她眼前。
和十六岁的那年的夏天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他半跪着,仰起脸,温柔又虔敬地看向她。
不惯有的求婚宣言,也不讲甜蜜的海誓山盟,他跪在她面前,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倏忽笑了起来。
七月盛夏,蝉鸣、烈日、风滚烫。
“喻见”
他叫她的名字,轻声,“你愿意驯服我吗?”
池烈问得自然坦荡。
喻见心跳有一瞬停滞。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
只是轻轻拉过他的手,心翼翼,替他套上那只从未戴过的、刻着野花和野草的银镯。
*
池烈人生的前十七年,为了活下去,他跌跌撞撞、磕磕绊绊磨利所有的爪牙。即使已经鲜血淋漓、十指锥心,也要拼命扼住一切恶意和歹念,从不露出半分胆怯和软弱。
直到那个漫长的夏日午后。
热风里,蝉鸣中,他捂着腹、视线晕眩,头重脚轻往下栽去的瞬间,看见身前的少女朝他伸出手。
跌进她怀抱中的一霎,他就知道。
这一生,他永远会为她收起獠牙。
心甘情愿被驯服。
作者有话要: 正文完。
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开始更番外=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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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会放幻想向番外在薇薄上,但是我还没想好写什么,大家有想看的可以在评论里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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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鸟》
新年夜,离家出走四个时后,许念站在废弃旧楼下,看见立在楼顶,伸展手臂,距天空一步之遥的少年。
“滚远点儿。”北风呼啸间,他的声音时断时续,“心待会儿我跳下来砸死你。”
*
戚野送给自己的十七岁生日礼物,是像一只真正的鸟一样,永远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在长空中翱翔。
十二点钟声敲响,他站在旧楼楼顶上,被下午才见过一面的陌生女孩轻轻牵起手,重重甩了一耳光。
*
戚野人生的前十七年,寒风萧杀,冰雪凛冽。
直到最后一个冬夜,焰火滚烫坠落在手心,他听见了春日第一声清脆的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