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她全都想起来了
陆灼霜脑袋昏昏沉沉, 像是做了一个绵长的梦。
梦里又响起那把妩媚的女声:“你老公在我这里,昨晚,我把他照顾得很好。”
刺耳的刹车声与尖叫一同响起。
再睁开眼, 她已变成那个同名同姓同龄的七岁姑娘。
她生于霜降那日。
正逢秋冬交替之时,陆灼霜中的那个霜字便是这般来的。
巧的是, 她与温毓的初遇也恰逢霜降之日。
那日,祸从天降,大火吞噬村庄,点燃整片天。
他从一片火光中走来,红衣烈烈, 似一簇燃烧的火焰。
“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那是他对她的第一句话。
陆灼霜愣了足有五息,才发现自己已被人从火海中救出。
她盯着那人的脸, 犹豫半晌, 才道:“陆灼霜。”
“陆灼霜?”
那人转身望向立于自己身侧的少女:“阿雪,听见了吗?这叫缘分。”
十年前,他在一片冰天雪地中捡到洛雪封, 如今又在霜降之日捡到一个陆灼霜。
他目光仍停留在少女脸上, 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的形状:“不如, 将她带回去, 给我们做师妹?”
他们回到太阿门时已是深夜。
本还好端端躺床上睡觉的掌门莫名其妙被温毓喊了起来,气得直吹胡子瞪眼。
他看都懒得看眼前这被火熏得黑漆漆的姑娘, 一脸不耐烦地挥着手。
“你又哪儿捡回了个丫头?要养你自己去养,可别甩给我。”
温毓一脸无奈地看着他:“您老人家的弟子哪个不是我一手养大的?”
就连他这首席大弟子, 也是靠自己一路摸爬滚才长这么大。
掌门闻之,瞬间心虚,哼哼唧唧道:“所以, 他们都只听你这大师兄的话,压根不把我这个师父放眼里。”
他完,又重重叹了一口气:“赶紧把这丫头带走,烦人!”
陆灼霜就这般被温毓带回了破虚峰。
听闻大师兄又捡回了一个师妹,其他师兄连觉都顾不上睡,纷纷跑来围观,一个个看猴似的,盯着她看。
彼时的陆灼霜依旧精神恍惚,如坠梦里。
除却“陆灼霜”这三个字,此后再未过任何话。
师兄师姐们都在想着法子逗她。
二师兄苏衍温润一笑:“听你叫陆灼霜?”
三师兄梅有谦也挤了过来:“你一顿能吃几碗饭?”
四师兄白烬则一如既往的沉默,他什么也没,就这般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活像个讨债的。
陆灼霜终于动了动,见鬼似的缩到了墙角。
五师姐洛雪封见师妹受到惊吓,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恶狠狠地瞪着白烬。
“都了你这张脸就该挂门上辟邪,没事跑来吓唬人姑娘做什么!”
这一夜,破虚峰前所未有的热闹。
可不论大家如何去哄去逗,师妹都一声不吭。
于是,大家又都慌了,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师妹该不会是傻的吧?
温毓闻之,也露出紧张的神色:“我赶到的时候,她确实是脑袋先着地,摔在了地上。”
言下之意,她可能真被摔傻了。
众人心情莫名沉重。
多可爱一姑娘,居然傻了。
年仅七岁的陆灼霜就这般茫然无措地看着眼前一切,一“傻”就是大半个月。
半个月后。
众人终于有了新发现,这师妹可一点都不傻。
毕竟,哪有傻子一听到吃饭能有她跑得快?
然而,除了吃饭以外的时间,她依旧和傻没任何区别。
她整个人都呆呆的木木的,宛若一条失去灵魂的咸鱼般瘫在温毓所能看见的任何角落。
温毓教洛雪封练剑的时候,她瘫在草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温毓看书的时候,她搬个板凳坐在一旁,托着腮帮子认真观看。
就连温毓吃饭,她都要挤过来,先扒一口饭,再抬头看一眼他,莫名盯得温毓心里发慌。
这般折腾了四五日后,温毓终于忍不住了,他语重心长地望着陆灼霜:“霜,你到底是怎么了?”
他们早已认定这师妹是个傻的,也没指望她能答话。
岂知,下一刻,竟听到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我是不是该称你们为大师兄和五师姐?”
此言一出,温毓和洛雪封都惊呆了。
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几个师兄们又都围了过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看,像是在看稀世珍宝一般。
苏衍万分感慨:“她竟会话。”
梅有谦再也不心疼那些被白吃掉的饭了:“她竟没傻。”
白烬:继续一言不发地盯……
洛雪封见之,连忙跑来,一巴掌拍开白烬的脑袋:“都了,别来吓人!”
虽白烬是四师兄,他年纪却比洛雪封上好几岁,如今还是个十三四的冰块脸少年,远不是五百年后那副德行,否则洛雪封也不敢整日盯着他骂。
温毓清了清喉咙,正要与陆灼霜介绍这些师兄。
陆灼霜却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五师姐逐个喊了个遍。
温毓不禁一愣,登时眉开眼笑:“想不到我们师妹竟这般聪慧。”
那表情就跟自家孩子成了状元郎似的。
陆灼霜顿觉无奈。
她又不是真傻,只是一时间没适应过来罢了。
门中几个师兄姐的热情远超陆灼霜想象。
五百年前的太阿门并无未满十岁的孩子要去上文化课这么个规矩,于是,师兄师姐们纷纷抢着要去给师妹上文化课。
最后,是苏衍胜出,担任夫子这一角色。
他捏着书卷“之乎者也”念完一通,一回头,师妹正在呼呼大睡。
教师妹练剑的温毓也遇到了相同的情况。
她仿佛是睡神转世一般,扎个马步都能靠在树干子上睡着。
于是,众师兄师姐又开始胡乱猜测。
师妹是不是夜里背着他们做什么坏事去了?
否则,哪有人能像她这般走哪儿睡哪儿?
师兄师姐们越聊越离谱,一连趴在窗外观察了七日,最后,却只能怀着悲痛的心情得出一个结论。
师妹没做坏事,只是懒,是懒到天怒人怨的那种懒。
为拔掉师妹那根懒筋,师兄师姐们可谓是煞费苦心。
可不论他们如何这趟,最后均以失败告终。
事已至此,他们不得不接受另一个残酷的事实,师妹的懒已病入膏肓,没有人能让她变勤快。
一晃眼半年过去,就连白烬这么个冷心冷面的人养师妹都养出了感情,更遑其他师兄师姐。
这孩子刚来的时候瘦瘦一只,猫仔似的,如今渐渐长开了,面颊渐渐丰盈圆润。
还真找不出几个比她长得更好看的姑娘。
于是,众人又在想。
还是继续养着吧,太阿门家大业大,也不愁养不起一个一顿只吃三碗饭的姑娘。
更别,看着她吃饭其实还挺有食欲的。
五百年前,太阿门财政大权尚未落到梅有谦手上。
彼时的食堂大锅饭滋味好的不得了,三碗饭还只是陆灼霜随口吃吃,她胃口好,发挥超常的时候一顿能吃上五碗。
这食量,着实吓坏了五师姐洛雪封。
身为修仙界第一美人的她又岂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师妹吃成胖墩?
更何况进入青春期后的陆灼霜个子抽条明显比不上前两年,已隐隐有要往横向发展的趋势。
洛雪封天天盯着她发愁,生怕她再这么吃下去会变成个又高又壮的大胖子。
于是,在五师姐的严格管控下,陆灼霜每顿三碗饭顿瞬间缩水成了一碗。
青春期孩子饿得快,一顿一碗饭哪能填得饱陆灼霜那无底洞般的胃,她夜里饿得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滚。
忽闻院中传来一声犬吠。
陆灼霜眼睛登时亮了,一个鲤鱼挺从床上弹起,连鞋都顾不上穿,连忙推开窗。
月色与晚风一同涌来,温毓果真站在窗外对她笑。
前些日子才被温毓捡回家的狗阿黄正在院子里替他们望风。
它若是只“汪”一声,就明五师姐尚在睡觉。
它若是“汪”了两声,便明五师姐醒了,温毓得赶紧撤离。
师兄妹二人等了许久,都未等来第二声“汪”,那颗悬着的心也算是落了地。
陆灼霜登时笑弯了眼,连鞋都顾不得穿,就被温毓拽着爬上了熄染剑。
长剑化为一道流光,乘着师兄妹二人越飞越远。
他们越过破虚峰山脚下那片果园,越过笼在夜色中的群山,来到后山那片海滩。
篝火燃得正旺,躺在铁丝网上的鱼与肉滋滋冒着油。
苏衍、梅有谦、白烬师兄弟三人望眼欲穿,终于盼来了大师兄和师妹。
温毓有一手好厨艺,破虚峰山脚下那些果树皆是他栽的,闲暇时他就爱酿酿酒,做做饭,几师兄弟儿时没少缠着他下厨。
温毓搀扶着陆灼霜落了地,还从袖中摸出一坛酒,刚要给师弟们满上,一团阴影兜头罩来。
众人尚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凭空出现的五师妹就已揪住大师兄的耳朵,她冷笑连连:“温毓!你不想活了是吧!”
可怜陆灼霜还没吃上一口热乎的,就被五师姐拽回了破虚峰。
那一夜,忠心耿耿的阿黄被五师姐五花大绑捆在了树杆上。
大师兄温毓则在屋外跪了一整夜的搓衣板。
人言微的陆灼霜就只能眼巴巴趴在床上看着这一人一狗受罚。
她半夜睡不着,便偷偷探出头去问温毓:“大师兄,你为何这般惧怕五师姐呀?”
那一霎,温毓笑得格外温柔,仿佛满天星辰都落入了他眼中。
“因为,我喜欢她呀。”
她喃喃念着:“因为,喜欢她?”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这个笑仍深深萦绕在陆灼霜脑海中。
于是,她又忍不住去想,将来,会有人为她这般笑吗?
次年冬,温毓与洛雪封正式定下婚约。
洛雪封搬去与温毓同住,偌大的破虚峰只余陆灼霜一人。
与师姐同住的时候,师姐最爱给她妆扮。
会给她买穿不完的新衣衫,会日日为她梳不同的发髻。
五师姐一走,她只能学着自己去梳头。
起先,她还会顶着个歪歪扭扭的丸子头到处乱窜,到了后头,索性连发都不束了,任由它们随风招摇。
洛雪封见不得她这副邋遢样,愣是咬着牙踹开温毓,又搬了破虚峰。
她想得很简单,师妹何时学会了梳头,她便何时搬去与温毓一同住。
可谁也不曾料想,师妹还没来得及学会梳头,就同时失去了大师兄和五师姐。
那是一个寒风刺骨的冬夜。
沉寂了近千年的剑冢突然传出一声震耳发聩的哀鸣。
陆灼霜却仍在沉睡。
直至次日,剑修联盟盟主取走回到剑冢中的熄染剑,她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有无主之剑才会回到剑冢,重新等待它的下一任主人,
熄染与别的剑不同。
它历任主人皆为剑道第一人,已成为剑修的身份象征,剑修联盟自不能放任它这般悄无声息地重归剑冢。
不论它是否情愿,它很快就会拥有下一任主人,那个人将会替代温毓,成为下一个剑道第一人。
※
陆灼霜头越来越痛,仿佛要炸裂一般。
那些被尘封在脑海最深处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涌现出来。
她又“看见”了须弥峰上那场大雪,纷纷扬扬不停地下,将整个世界都染做雪色。
“噗嗤——”
是第一抹血色溅在了雪地上。
很快,又落下,第三抹,第四抹,第五抹……
那刺眼的红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就像落雨一般,瓢泼而下。
雪仍在下。
她眼中却再也寻不到一抹雪色。
放眼望去,天是红,地是红,满目鲜红在她眼前炸开又落下。
……
※
陆灼霜捂着脑袋从地上爬起,紧紧握住熄染剑。
她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为给大师兄和五师姐报仇。
那一夜她只身杀上须弥峰,一夜斩尽三十万邪修。
须弥峰上那场雪下了三天三夜,灵力耗尽的她亦在血泊中躺了整整三天三夜。
若不是师父及时赶到,她怕是早已冻死在那片雪地中。
陆灼霜空洞的眼眸中重新聚起光,望向千米开外的战场。
混沌被骨剑刺入后颈,非但未能伤到根本,反倒使它愈发狂躁。
远处又传来一声兽吼,音波掀起的狂风直冲云霄。
大地又开始摇晃,猎猎狂风掀起陆灼霜的裙摆,她一剑斩向虚空,剑气余波横扫千里,霎时将皮粗肉糙的混沌掀飞数百米。
她扛剑立于虚空,与那人遥遥相望,嘴角不自觉向上翘:“啧啧,才四百年不见,大师兄是愈发地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