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一步错,步步错
天已彻底暗下来了, 伏铖仍坐在凉亭中等待。
三个时辰前,他在想,陆灼霜若是愿意和他解释, 他可以选择原谅。
他这一等便是半天,桌上满满当当摆着六菜一汤, 却始终未能等来陆灼霜。
一个时辰前,他又在想,她什么都不用,只要回来用午膳,他便什么都能原谅。
等到桌上的菜都已凉透, 依旧未见陆灼霜。
寂灭看得直犯愁, 想着法子开导他:“你自己倒是先吃两口呀,指不定她被什么事给绊住了。”
伏铖不予作答, 似那入定了的老僧一般, 一动不动望向门口。
直至入了夜,满天星辰闪烁在天际,陆灼霜依旧没回来。
等了整整四个时辰的伏铖终于起身, 将这些一筷未动的菜统统倒入泔水桶。
晚风很凉, 伏铖并非回房, 魔怔了一般坐在凉亭中继续等。
陆灼霜回到破虚峰已是翌日清。
她身上沾着时的露水, 连走路时都不忘扬起嘴角笑。
伏铖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眸静静望着她。
陆灼霜愣了一下,良久, 才道:“大师兄回来了,昨日一高兴, 跟大家喝了点酒,忘记跟你不回来吃饭了。”
明明都是大实话,陆灼霜这番话时却莫名的心虚。
伏铖依旧什么都没。
陆灼霜盯着他看了半晌, 颇有些愠怒:
“你这什么表情?不信我的话?”
“我们结束吧。”
这次,是伏铖主动提出。
他:“我再也不会缠着你了,你得对,我的确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陆灼霜一脸震惊。
她这是被自己养的白脸给一脚踹开了?
明明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为什么她一点也不快乐?
莫非就是因为,话是从伏铖口中出来的?
陆灼霜许久未出声。
空气陡然变得很闷,拂过面颊的风却带着几分潮湿水汽。
或许,是要下雨了。
伏铖完,又深深望了她一眼:“师父还有什么想的吗?”
他仍抱有一丝侥幸心。
只要她肯开口挽留,哪怕是让他堕入十八层地狱,他也甘之如饴。
陆灼霜大脑一片空白。
她好像有很多想的话,又好像什么都不想。
最后只道出六个与她想之话毫不相干的字:“你什么时候走?”
伏铖紧握成拳的手终于松开。
悄无声息地勾起嘴角,自嘲一笑:“今天。”
陆灼霜垂着眼帘:“那你路上心。”
伏铖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房间。
暴雨倾盆而至,整个世界都暗了下来。
他垂着头,颓然从墙角滑落。
看不清表情。
陆灼霜也回到了自己房间。
雨下得很大,她趴在矮几上,伸手去接窗外的雨。
活了五百多年,她见过很多场雨,印象最深的却是十四年前那场。
那年伏铖六岁,与她相识不到三个月,还是一只浑身带刺的刺猬。
那日也恰逢大雨,就像今天这样,下得仿佛天都破了个洞。
六岁的他终于识破陆灼霜的诡计,明白切菜练剑什么都是骗人的。
把菜刀往桌上一撂,再也不肯做饭给她吃。
他一只缩在墙角里,连多看陆灼霜一眼都不愿意。
然而,陆灼霜一贯脸皮厚,端着一盘番茄乌梅在他身边来回游荡,时不时往嘴里丢一颗,表情夸张地:“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朋友起先只是好奇,抬头看了她一眼。
也就是这么一抬头的工夫,让陆灼霜找到了他的破绽,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嘴里就被陆灼霜塞入一颗番茄乌梅。
朋友眼睛登时瞪得溜圆。
陆灼霜认真观察着他的表情,将一整盘都塞入他手里。
笑眯眯道:“这些都是你的。”
朋友端着盘子,默不作声的吃。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盛夏的燥热就这般被雨水冲淡。
他慢条斯理吃完一盘番茄乌梅,突然仰头望着陆灼霜:“我决定原谅你了。”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陆灼霜惹恼过徒弟无数次,却次次都能用一盘番茄乌梅轻松搞定。
她今日也鬼使神差的做了一盘番茄乌梅。
可他这次是真离开了。
陆灼霜看着徒弟空荡荡的房间。
心里像是被人给剜走了一块。
她坐在徒弟曾坐过的椅子上,捻起番茄乌梅一颗一颗往自己嘴里塞。
一盘见底,她终于起身,轻声对自己:“结束了。”
夜里,雷声很大。
被吵得难以入眠的陆灼霜又从床上爬起,举着烛台,来到伏铖房间。
那间房依旧空荡荡的,明明除了一柄寂灭剑,他什么都没带走。
她在那间空荡的房中来回踱着步。
她其实也知道伏铖爱把东西藏在哪里,书案下的那个抽屉。
他幼时总爱把那些甜得能腻死人的糕点放在这里。
她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拉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抽屉。
抽屉里果真躺了一盒包装精致的糕点,许是被他遗落在此的,盒子上还有一层薄薄的灰。
陆灼霜吹开那层灰,无意识地拆开了糕点盒。
糕点果真不新鲜了,雍州潮湿,甚至还有几枚长出了毛茸茸的白色霉菌。
陆灼霜抓起一块看上去最干净的,放在鼻下闻了闻,豆沙馅的点心,一闻便知,是他喜欢的那种能腻死人的甜。
她张嘴咬了一口,又一口……
那股腻死人的甜味直冲脑门,齁得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终于忍不住,全都吐了出来。
她擦了擦呕吐时一同带出的泪水。
不断在心中喃喃。
她早就习惯了与孤单为伴不是么?
她与他,本就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人。
长夜漫漫,窗外雷声越来越响。
她依旧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从前,她也有过失眠睡不着觉的时候。
只要唤出熄染剑,紧紧抱住,她就能一夜好眠。
今晚,她又像过去的很多个夜晚一样,紧紧拥抱住熄染剑。
“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
大雨磅礴。
伏铖独自一人撑着伞在雨幕中行走。
湿漉漉的街道上缓缓驶来一辆兽车。
兽车就这般不偏不倚地横亘在伏铖面前,与此同时,一只修长的手伸出车厢,掀起门帘
,露出一截尖削白皙的下颌。
伏铖瞳孔一缩,骤然停在雨幕中。
门帘在这一刻被彻底掀开,那只本该死在流萤谷沼泽地里的妖又回来了。
他仍穿着那袭金灿灿的袍子,高高翘着嘴角,眼中却无一丝笑意。
“别来无恙,剑修。”
雨还在下,天空仿佛破了个洞。
陆灼霜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爬起。
外面的世界依旧漆黑一片,她都快分不清,如今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她昨夜睡得很不安稳,迷迷糊糊间,似梦到了伏铖。
梦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已想不起,只隐约记得,那是一场噩梦。
陆灼霜心乱如麻,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写封信寄给伏铖。
她心里很乱,信的内容也写得乱七八糟。
一会儿提起伏铖时候的事,一会儿又在信中写,这场“包.养游戏”终究是她对不起他。
她洋洋洒洒写了整整十页纸,写完这封信,雨恰好也停了。
胖嘟嘟的灵雀衔着信逐渐飞远。
信封中放有一截伏铖的头发,只要他所在的地方未设结界,灵雀便能一路寻去。
它扑棱着翅膀,一路向东飞行,跨越高山,穿越云海,最终落入妖族皇子漳阆掌心。
伏铖醒来之时,漳阆恰好垂眸看完这封信。
他左手紧紧攥住信纸,咬牙扇了伏铖一巴掌:“你这不知廉耻的杂种!”
伏铖头一歪,嘴角血丝蜿蜒向下淌,一滴一滴,砸落在地上。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眼前一切,脑子飞速运转,无须他人去提醒,他已大致理清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可他想不通,为什么会这么巧?
自己前脚才踏出太阿门,漳阆后脚就跟了上来。
身上的痛他可以不去管,这个问题却一定要弄清楚。
他正欲张嘴去问,漳阆却一把扼住他喉咙,手指越收越紧,只要再多使几分力,他这筑基期的修士就能离开人世。
一旁缄默不语的妖皇突然出手阻拦,意味不明地道了句:“这子也怪可怜的,被玩弄了这么多年,温毓一回来,就被抛弃了,你还真要死他不成?”
漳阆顿了许久,才明白自家父皇究竟想表达什么。
杀人算什么?诛心才是最狠的,要搅就搅得这杂种与陆灼霜反目成仇。
思及此,漳阆眼中浮现中一抹奇异的神采,他已迫不及待想看陆灼霜手刃这个杂种。
他压制住心中的燥意,顺着妖皇的话继续往下。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这子当年竟敢对我下手!若不是他最后画蛇添足放了一把火,我又岂能再见到父皇?”
伏铖机关算尽,却唯独算漏了漳阆真身是凤凰,还是近万年来唯一一只九尾金凤。
他若不曾布局引得妖皇去剿伏家老巢,被黑袍人捡回伏家的漳阆也不会这么快苏醒,甚至,在伏家人的百般折腾下,他都不一定能醒来。
伏铖一步错,步步错。
终是酿成一场躲也躲不掉的祸。
漳阆心中燃着滔天业火,他是想亲眼目睹陆灼霜手刃伏铖,可并不代表,他就会这般轻易的放过这个杂种。
他目光在伏铖身上游走,指尖划过他被铁链锁住的手腕。
烛火在昏暗的地牢中摇曳,他徐徐弯起嘴角。
“既然,霜霜都将他送来给我赔罪了,我又岂能辜负她一片好心?这杂种的命也值不了几个钱,就将他全身筋脉都挑断罢。”
伏铖猛地一抬头。
他的关注点全在前半句:“她把我送给你赔罪?”
漳阆不动声色抚平陆灼霜寄来的那封信,嘴角又向上扬了几分。
“赔礼信都给我寄来了,要不要我念给你听?”
信封上张扬肆意地写着“陆灼霜”三个字。
伏铖与陆灼霜通过太多次信,在炁無岛的那几年几乎日日都在与她写信。
她这人写信也不甚规矩,想起来的时候就随手在信封上署个名,想不起来便什么都不写,反正,他也能识出她的字迹。
伏铖抬起来的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懂了。
原来巧在这里。
雨停了不到半日又开始下,密密匝匝连成线,整个世界模糊一片。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传来轱辘轱辘的滚轴声。
尔后,只闻“砰”地一声响,街道上赫然出现一具血肉模糊的“男尸”。
奢华的兽车扬长而去,“轱辘轱辘”碾过水坑,渐起水花无数。
半个时辰后,妖族皇子漳阆出现在破虚峰。
彼时,陆灼霜正坐在凉亭中饮茶。
他拿出那封信,径直朝她走去:“你那徒弟不会再回来了,他本来就是邪修世家伏家的人,接近你,一是为了寂灭剑,二是为了让你身败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