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绣止府(一)
冬至。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
辰时。恰逢晓云舒瑞,罗袜新成。
通益坊,绣止府。
此处原是书圣贺卞居所,去岁贺先生因一纸书文获罪离京,这处宅子便空了下来。
直至今年年初,圣人亲设绣止府,便把这位于宫城东南隅的宅邸充公作了绣止府衙。
府内那棵伴了贺先生二十余载的银杏被齐根砍断,在原处安置了个硕大的日晷;府外日夜皆有骁骑卫驻守,寻常人再不敢靠近分毫。
昔年银杏华盖宾客满座的雅居改换匾额,新匾乃圣人御笔亲书,以“绣止府”三字书尽肃杀,抹去了贺先生留存在京安城中的最后一抹颜色。
此刻,绣止府的朱漆大门前站着个娉婷姑娘。
她牵着匹马,身上的玄色劲装沾了些尘土。三千墨发以一根红带束在脑后,眉眼英气,不似京安贵女肤白体娇。
她微仰着头,看着眼前的御笔匾额,片刻后便收回视线,把里的缰绳随意丢向身旁的骁骑卫校尉郑子石。
郑子石盯她许久了。
绣止府挂匾至今,这是头一位敢在这儿驻足良久的人。
他到她近前来是想赶走她的,但却莫名其妙的接住了她甩来的缰绳,好似以往替上峰牵马般顺畅。
但眼前的,不过是个碧玉年华的丫头,纵使她形容桀骜,也只不过是个丫头。
郑子石定了定心神,拧起眉毛喝问:“你是何人?”
女子看都没看他,只丢下了两个字便径直踏入府门:
“媱嫦。”
这名字,分外耳熟。
郑子石攥着缰绳琢磨片刻后陡然变色:“元州军那位?”
媱嫦却已经绕过了影壁,能回答郑子石的只有驻守大门两侧的守门卫。
他们看着上峰,颤栗着点头:“是。”
郑子石狠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眼中尽是懊恼。
是了,算着日子,这位也该到了。
近日因杂事烦愁,他倒是忘了这一件大事。
看看自己的,又看了看身旁的黝黑骏马,郑子石暗自思忖自己方才可否了不敬之语。
绣止府的布置简单至极,最多的便是铜漏水钟。
冬至亚岁,百官休沐,然而媱嫦在府内只走了半刻,便有七八位捧着书卷行色匆匆的文吏从她面前路过。
无人理她,似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京安禁猫三载有余,现下坊间诸多妖鬼言论。又偏生是在今日,圣人已前往迦隐寺祈福尚不知情,右骥卫把此事回禀至明德坊,长公主的意思是——让公子料理。”
“此事做好无功,有一丝疏漏却都是重罪,公子可有打算?”
轩敞的大殿内传出话声,女孩子的声音,听音调年纪不大,却老气横秋的。
门旁没有通传,媱嫦索性不再等,径直跨入殿门。
殿内只有两人。
一个是位妙龄女子,身量稚嫩,圆脸圆眸,却梳着男子发髻,方才话的便是她了。
平案后坐着的男子拢着狐裘大氅,宫中式样,必是圣人赏赐。他面容憔悴,没有血色的唇微抿,瞧着不过二十余岁,眉间却已有了道细纹。
他面色平和,并未叱责媱嫦这个无礼闯入者。
媱嫦心知眼前这病弱男子便是绣止府的司丞程聿。
在她接到圣人诏书后,阿姊拉着她了数日有关程聿的种种,直至她启程离去。
是以此刻见到程聿,媱嫦竟觉不似初见,反倒有些老相识似的熟稔。
媱嫦又往前走了几步,距离程聿近了些。
阿姊他素有眼疾,相距二尺他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媱嫦在他面前一丈处站定。
不等她话,程聿便先开口了:“元州军先锋,昭武校尉媱嫦,来履新的?”
媱嫦微微蹙眉。
他看得清?
没听到她否认,程聿阖起眼,无需她问便解了她的疑惑:“绣止府内皆是文吏,你步疾却轻,功夫必定不弱。月前圣人下诏调你入绣止府,算着时日,也该是你到了。”
“素闻程先生听针可辩位,闻香可识人,今日总算见识了。”媱嫦的眉头舒展开,她垂下眼眸拱行礼,“元州军媱嫦,拜见司丞大人。”
“无须多礼。”
程聿的心情不错。
他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回忆着此人的注色经历。
她是顾氏养女,四年前顾大将军与四子先后战死,她便随长姊披挂从军,那年她十二。
姊妹二人一文一武,以破竹之势荡平进犯的仰西,击退敌军近百里。庆功之时,她年方十四。
顾门出将才,诚不欺人。
此番圣人把她调派到绣止府,元州那位无疑被折了双翼,但于程聿而言,这是雪中送炭。
绣止府满府文吏,的确需要这样一位悍将。
程聿站起身,拢着斗篷缓步行至媱嫦跟前。
他离她很近,幽深的黑眸盯着她的俏脸,目光有些放肆无礼。
“司丞大人有何指教?”她轻扬着下巴,脸上不见羞赧,回以同样无礼的目光。
“指教不敢当,只是好奇你为何舍下长姊独自回京。”
元州战事已定,这姑娘却舍下那山高水远的逍遥处回到暗流涌动的京安城,此番取舍,由不得程聿不多想。
媱嫦面色不改,并无半分局促:“凡顾氏子孙,金甲黄沙定,忠骨青山葬;生不违君命,死魂镇边疆。家训如此,阿姊与我自当遵从。司丞多虑了。”
程聿颔首:“顾门忠勇,自不必。”
他转回身,对那圆脸姑娘:“宋秋,派人告知明德坊,此案无需惊动旁人,绣止府必能勘破。”
“公子?”宋秋的眸子瞪得更圆了些。
今日的命案处处透着诡谲,明德坊那位向来不喜程聿,便是她都看得出这案子不过是明德坊为难绣止府的段,公子竟然还要接?
程聿回到案后坐下,他看着媱嫦的方向,道:“今日百官休沐,能料理此事的也只有绣止府,明德坊此番安排并无错漏,如若不接,便是绣止府渎职。”
宋秋想劝两句,却碍于媱嫦还在,硬是把话咽了回去。
媱嫦站在原处,神色倦怠,全没把这个把人命当回事的模样。
许是仗着程聿看不清,她甚至还别过头去打了个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