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公孙陵的手放在徒弟的背上, 安抚性地顺了一下,动作温柔,然而嘴里的话却不是这么回事:“既然僭越了, 那是不是要接受责罚?”
林重羽闻言将脑袋从师尊怀里移开,眉间若蹙, 棕色的眼瞳里漫着一层水雾。
公孙陵顺着他后心的手顿住。
徒弟眼睛湿润,一副快哭了的模样。
公孙陵表情淡淡, 低头靠近了他的耳朵, 低声道:“没用的, 我还不知道你?装可怜一把好手。”
林重羽:“……”
不信邪。
林重羽抓住师尊的衣服, 正欲再装得可怜一点,便听师尊又在他耳边道:“哭吧, 我还没有见过你真正哭出来的模样。”
眼泪瞬间止住。
不对, 是林重羽以为止住了。他自己炼制的催泪药水,效果还是相当不错的。
不久眼泪就蓄满了眼眶, 配上他这幅呆住了的模样, 竟然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公孙陵见状低低笑了两声,道:“也不重罚你。”
林重羽原先还怀疑师尊是不是真的入魔了,这下没有任何怀疑了。
这个师尊,不是他的原来的师尊!
原来的师尊或许严厉正经, 或许纵容爱护,但绝不会出这样像是流氓痞子一样欺负人的话。
尤其进入虚无之界后, 师尊的面具就自动消失,顶着一张俊美至极的脸着这样的话……
实话,林重羽心脏有点受不了。
他想象了一下自己被师尊弄哭的场景, 喉咙莫名有点干。
林重羽声音有点哑:“……罚什么?”
公孙陵定定地瞧了他一会, 泛着妖异红光的眼眸看起来有点邪气。
“当然是——”公孙陵勾着唇, 慢悠悠道,“会让你真哭出来的罚。”
……
师尊,商量一下,要不你还是当魔族吧。
虚无之境昏暗,林重羽抹了抹泪,再次默念了一遍“正事要紧”,然后匆匆甩开脑袋里不健康的想法,大步往前走。
灵璧庄女弟子与魔族私奔一事发生在十六年前,时隔久远,灵璧庄如今已经无人会谈及此事。
所以林重羽算找到庄主夫人,入她梦境。
不过他在灵璧庄晃悠了大半天,几乎每个角落每间屋子都去看过,也没能找到庄主夫人。
公孙陵则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在他停下休息时去捏一捏他的耳朵。
林重羽有意无意地多休息几次,几乎每个路口都要停下思考一会。
他正想着走那条路,耳朵就又被碰了一下。
林重羽身体僵硬,抿着唇,眼睛斜着向下落在地上一颗草上。
这草绿油油的,长势甚好……
林重羽头又垂了一点,耳朵在师尊的掌心蹭了蹭。
他的心被自己的动作弄得一颤一颤的,讷讷道:“师尊,我方才是不是走过左边那条路?”
公孙陵淡定地收回手:“嗯。”
林重羽眨了一下眼睛,往右边那条路走去。
又走了一段路,已经回到了他们进灵璧庄的入口。
庄主夫人那么大一个人,去哪儿了?
正当他泄气之时,一道声音穿过空间传入林重羽的耳中:“听夫人上香要回来了。”
林重羽脚步停下,惊喜地循声望去,也没心思吐槽为什么修仙之人要去寺庙上香。
这是两个青年男子,穿的衣服比杂役弟子要华丽一些,人高马大,仪表堂堂。
应当是灵璧庄内门弟子。
林重羽靠近他们二人,想多听几句,谁料就方才一句。
他们的话题已经转移到了三界相交处的锦城,起了锦城里一家客栈的老板娘。
“我刚从锦城回来,锦城里果然三界各色美人都有。尤其是西苑客栈的老板娘白知渡,那叫一个绝色。”
“比之咱们大姐如何?”
“不遑多让。只可惜白知渡是个悍婆娘,脾气火爆,修为又高,只可远观。”言罢,这位弟子遗憾地摇了摇头。
……
林重羽去秘境历练时去过几回锦城,上次和师尊一块去西北之地时,恰巧在西苑客栈落过脚。
不过他对老板娘没什么印象,只胡乱听着,并没有放在心上。
林重羽听了一会,见这两个弟子话题越聊越远,都聊到了人界去,便转身欲走。
恰在这时,另一个人又道:“我才从人界回来,见识了一番京城的天袖阁。果真如传言是个美人云集的地方。”
“是吧,我可没骗你。十年前的天下第一美人别姬姑娘也是天袖阁的。”
听见“别姬”两个字,林重羽留心了一下。
“可惜红颜薄命。”先前那个弟子道,“她怎么死的?”
“不知,坊间传言是死在情郎手上。”
……
两个弟子转而又聊起别的话题,渐渐走远,林重羽站在原地没再跟上。
他想,要不要找个机会去人界一趟。
除了别姬的缘故,他对景祁和洛晚书在人界做什么事也很好奇,当然,还有关于兰白的事。
兰白明明是被庄主夫人所救,为何会流落人界,被五长老收为弟子,带回凤衍山?
不过眼下,这些都还不是最要紧的事。
总算知道了庄主夫人的消息,林重羽如今有两个选择。
一是守株待兔,二是去寺庙找。
但寺庙只有人界才有,人界寺庙多到数不胜数,主动去找庄主夫人便有如大海捞针。
心念一转,林重羽最终选择了在灵璧庄这里等着。
听渡尘仙尊,虚无之界极耗费修为,也不知师尊能撑多久。
林重羽望向师尊,试探着问:“师尊常来虚无之界吗?”
公孙陵道:“不常来。”
“……那师尊待在这里最久的时间是多少?”
“最久……”公孙陵顿了一下,道,“就这次。”
林重羽还是决定有话直:“师尊能维持多久虚无之界?如果消耗太大,我们还是出去吧……”
公孙陵淡淡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三天吧。”
三天应该足够了,但师尊的话语太过随意,林重羽有点怀疑其真实性。不过这样的念头也只存在了一瞬间。
好在不用三天,第二天下午,灵璧庄的入口处就出现了一头风灵鸟坐骑。坐骑上坐着的正是昨日他在白静瑜梦中见到的那个抱着兰白的女修。
庄主夫人精神恹恹,合眼休息,旁边一个侍女低眉顺眼地服侍在一旁。
林重羽等了一天,精神也有点不济。
修仙人的身体很好,尤其他现在已经辟谷,几天几夜不吃不睡也没什么,只是他自来修真界,就一直维持着前世良好生活作息,到点就吃,天黑就睡。
如今这么干等了一天一夜,他确实有点累。这也是他所没有料到的。
林重羽半垂着眼睑,努力起精神,等会还得入梦。
入梦也是很耗费修为的一件事。
眼见着庄主夫人往灵璧庄里面飞过去,快要消失在视野里,林重羽连忙请出自己的佩剑,拉着师尊一起站在了剑上,御剑飞行追赶着庄主夫人的踪迹。
正专注御着剑,林重羽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欺身靠近。
“累了?”
师尊靠得很近,头似乎低着,有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的脖子上。
林重羽立刻身体挺直,目不斜视,看起来比刚睡醒的他还要精神百倍。
人精神了,他喉咙却不受控制地发出软塌塌带着疲惫的声音:“嗯,特别累。”
林重羽现在有点好奇师尊会怎么做。
如若是十年前,师尊大抵会冷斥他娇气,修仙之人不当如此,然后暗暗地给他渡修为。
如若是十年后,入魔之前,还是凤衍山仙尊的师尊,则可能会闷不做声的给他一个抱,然后让他多休息。
而现在……经过这几天对师尊入魔之后的情况的观察,林重羽觉得,他可能会被做一些不健康的事。
别问他为什么思想这么危险,问就是师尊这些天确实很危险!
不过他有点失望了。
因为前面的庄主夫人已经到了她的住处,并且下了坐骑,往院子里走。
林重羽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御剑落地,跟着往里走。
虚无之界和现实世界除了视觉相通之外,其他的毫不相干,完全就像是两个空间。虚无之界里面的人无法对外界的人进行任何干扰。
林重羽不死心的试了试能不能在虚无之界里对庄主夫人使用梦引法宝,结果当然没有任何用处。
庄主夫人年过半百,但因修仙缘故,如今看起来也不过三十的模样。
只是庄主夫人的穿着扮过分成熟,加之神色里总有一抹倦色,看起来略显老态。
不过再怎么状态不好,人家作为修仙大门派的夫人,修为自然比他高深,他肯定没法在现实中神不知鬼不觉的让她入梦。
于是,林重羽将催眠庄主夫人的这个重任交给了师尊。
公孙陵接过梦引埙。
“师尊会吹埙吗?”林重羽递过梦引埙的同时问道。
公孙陵低头看了眼这个埙。这个埙为白骨所制,通体惨白,妖气弥漫,一看便是魔族之物。
“不会不要紧,离教我的这支曲子十分简单,只要能吹出声音,学一会就回了。”林重羽往前走了一步,道,“我来教你。”
公孙陵落在梦引埙上的目光微抬。
他们本就站得近,林重羽这一步将距离缩减到几近于无。
“这样……”林重羽一边着一边将手放在了埙上,想要纠正师尊的手势,两个人的手指无意间轻碰了一下。
林重羽手指微微停顿,时间很短,如果不是刻意留心,很难察觉。
公孙陵表情淡淡,任由林重羽摆弄自己手里的埙。
明明他借着入魔的由头,将林重羽身上所有的地方,该碰的不该碰的,都碰过了。
可他还是会因为这样不经意的手指接触而被撩拨到心弦。
徒弟的手指纤瘦,骨节明晰,放在白骨制成的埙上,给人一种脆弱的感觉。
那手又一次碰到自己手指的瞬间,公孙陵心里生起一种冲动,想将他、将他的手锁在自己的榻上,困在自己的怀里。
魔域也好,修真界也好,悲伤也好,喜悦也罢,他都只能在他给予的囚笼里,与他一起度过漫长孤寂的岁月,最后沉入无底深渊。
这样的想法,他不止一次有过。
他想,或许他真的是入魔了。
林重羽教得很认真,看上去是的。
所以公孙陵抓住他的手腕时,他受惊一抖,梦引埙差点坠落在地。
林重羽诧异地抬头,望向师尊。
“怎么了?”
公孙陵眼眸沉沉,耳边又响起无数厉鬼的声音,他们如影随形纠缠他十年。那是他的另一重心魔,每逢心绪混乱之时都会在他的脑海里炸开刺耳的声音。
“去吧,公孙陵。”
“你邪恶的想法,我们都听得见,他要是知道他敬爱的师尊想对他做这种事,肯定会嫌弃害怕,不如直接将他囚.禁,那时候你便可以为所欲为!”
“公孙陵,你这个十恶不赦的恶人,装什么装!”
“……”
“师尊,师尊。”林重羽看着师尊,满目忧虑。他们离得很近,林重羽将师尊的异常都看得清清楚楚。
公孙陵双目猩红,额间红色魔纹若隐若现。
他闭上眼睛,片刻之后他额上魔纹消失,再睁眼之时,瞳孔之中的猩红沉寂于如夜色深沉的眸光当中,只有淡淡的红色旋绕。
与方才一比,此时他眼中象征魔族的红瞳竟然显出几分温和。
林重羽若有所思。
看来师尊身上真正危险的并不是魔族的血脉,而是某种,或许真的称得上“魔”的某种状态,或者东西。
虚无之界幽暗沉寂,林重羽第一次感觉到这里真的是一个空无一物的空间。
灵璧庄生机盎然、灵气充沛,庄主夫人的院子布置雅致,屋内宽敞华丽,但不属于这里。
林重羽似乎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师尊不常来这里。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不愿意来这里。
约莫半刻钟后,公孙陵将那白骨埙放在唇边,眼睑垂着,淡淡的光影落在他的睫羽之下。
他安静地吹奏着,一首熟悉的曲子从那白骨埙中奏出,曲声悠远。
在这空寂的虚无之界,他整个人就仿佛寒夜里的一棵苍松古木,藏着无尽的孤独,如一沉无底的冰冷深海。
林重羽怔怔不语。
这首曲子,是离教给他的梦引之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