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两分钟的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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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治华快不行了。

    乍听到消息,林晚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十天前大约也是这个时间段,这只商界老狐狸还生龙活虎的,满口好听话,闹得林晚至今难以判断,他所的话里究竟几分真心,几分逢场作戏。活生生的人,怎么不行就不行?

    但亲眼看到乔治华的身体已经肉眼可见的肿胀起来,心电监护仪屏幕中的线条与数值正在缓慢下降中,林晚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她在床边坐下。

    昨天早上乔司南还托陆淮一声,乔治华似乎又有醒来的痕迹。二十四个时未满,喜讯变噩耗。

    他的皮肤像是一瞬间老去,毛孔变得粗大,青黑的血管虚浮上表面,鼻间时不时涌出黑红色的血液。

    林晚的视线垂落在他那双厚实粗糙的手掌上,试探性摸了摸。冰的。不但冰冰凉凉,还因她轻微的触碰泛起一片不自然的白色。逐渐失去弹性的肌肤很慢很慢地恢复成原来的颜色,指甲盖下黑黑的。

    幸好原主不在这。

    她只能这么想。

    提包走出VIP病房,在走廊窗边找到正在抽烟的乔司南。他周身萦绕着浓重刺鼻的烟草味,手边整齐摆着一排烟头,目测至少一整包烟的份量。

    林晚与他并肩站着:“给我来一支?”

    乔司南斜睨一眼,“会抽了?”

    “不会抽。”林晚凝望着窗外萧瑟的树木,“但觉得生活不易,不如抽上两支让一切随风飘去。”

    “年纪想法挺多。”

    乔司南有点乐,单手划开烟壳,老道地摇两下,抽签似的抖出一截长烟。半路想起自个伟大的哥哥形象,亡羊补牢式劝慰:“少抽点,不然你会发现生活还能更不易。”

    林晚伸手要拿,从天而降一只手抢先夺过整包烟。

    她转过头,陆淮嘴角咬住一根烟,不紧不慢将剩余的塞入口袋,“谢谢乔总。”

    兄妹两个都对陆淮的神出鬼没习惯成自然,表情没有任何变动。林晚扯着他的口袋,“快上交组织。”

    陆淮捂着口袋躲闪,同时朝乔司南勾勾手指:“火机。”

    林晚:“别给他。”

    乔司南摸火机的手一顿。

    抢不到烟的林晚扭头问:“还有烟不?”

    “有。”

    陆淮:“给她揍你。”

    乔司南摸备用烟的手又是一顿。

    我的兄弟死皮赖脸泡了我妹还抱团在我面前秀恩爱,欺负我老婆不在场。

    日。

    乔司南认真觉得他还是一个人静静抽烟比较实在。

    “乔乔还没联系上?”

    秘书大叔,乔乔从昨晚开始失联,至今不知下落,明事人都猜到她在赌气中。

    “会找到的。”

    乔司南绝口不提狂热粉事件,只道:“爸那边的习俗是人没了先守灵三天,再火化下坟,关键场合你得到场。”

    这趟走了不就默认成乔家女了?

    林晚有些犹豫:“不太合适吧。”

    “圈内圈外都知道你的身份,再不来让别人怎么?”乔司南轻易瞧出她的顾及:“怕什么?走这一趟你爱姓林姓林,愿意姓乔就姓乔,就算顶着林晚的名字享受乔晚的待遇,有谁敢多一句?”

    “……”

    “真没做生意的脑袋。”

    “请您消音吧乔总。”

    林晚龇牙。

    乔司南还想赶走陆淮,给不太亲近的妹妹科普一下‘好男人和狗男人的区分秘诀’。猝不及防病房传来动乱。

    起初是嘀嘀嘀乱叫的警报,频率细密声响刺耳,持续不到几秒钟,七嘴八舌的声音随之响起。最后长长的嘀声划破长空,哭泣声渐渐有了。

    有个人他的一生就这么走到尽头,再也没有以后。

    林晚与乔司南同时陷入沉默。

    ——

    乔治华去世第二天,林晚戴上黑纱臂章。

    陆淮从被窝中探出毛茸茸的半个脑袋:“去乔家?”

    “今天是最后一天守灵。”林晚边整理发型边:“晚上应该不回来,你自己买点吃的。或者想吃什么告诉张助理,让她帮忙买。”

    “我也去。”

    林晚丈二摸不着头脑,“你去干什么?”

    “帮你撑场子。”

    “帮你纳威助喊。”

    陆淮慢吞吞地坐起来:“我对林总忠心耿耿。”

    贫嘴。

    “这次不吵架也不架。”林晚心情稍稍好了点,“又不是我舔着脸去蹭热度,这次乔司南保证不会扯到我的。再谁敢在乔……叔叔的灵堂上闹事,不自找麻烦么?”

    提及乔治华时走了神,口红划出唇线,犹如殷红的血。

    林晚抽张纸巾抹去多余的部分,余光捕捉到陆淮的身影。

    医院的VIP系统非同可,光有钱还真没用,亏乔司南的面子和手中的股份,林晚荣幸升级为VIP中的VIP。

    林晚不太清楚漫画家朋友们是不是都有如此奇怪的癖好,例如看蚂蚁玩贪吃蛇住穷病房之类的。反正陆淮喜欢现在的病房,美其名曰激发创作灵感,死活不愿意感受VIP房的快乐,闹得她成天睡狭的病床。

    还有这冷冰冰的卫生间,充满鬼片必备的阴森。

    白天还好,天黑之后林晚上厕所老觉得毛骨悚然,要么拖来陆淮站在门口等她洗漱,要么找话题瞎聊天,以此安慰自己才行。

    “你……要上厕所?”林晚瞅着他。

    “刷牙。”

    陆淮平时可没这么早起。

    林晚不由得问:“非要去?”

    陆淮贴在门边上点头:“要去。”

    搞不明白。

    不过乔父原先似乎生于南方乡镇结合部,一朝崛起,连带着七大姑八大姨共同脱贫进富。乔司南过这些亲戚没个好对付的,全铆足劲儿探消息,生怕乔司南当家做主后不顾长辈之间的情谊,痛下杀手。

    乔家母女俩是出了名的清闲,从不涉及生意场。到时候乔司南忙得团团转,这帮人准得盯上她。

    这么一想,带上陆淮也能以防万一。更何况陆淮坚持要做的事情从未放弃过。

    千思百转全在刹那之间,林晚偏头量陆淮:“去灵堂要穿黑,你有黑色的西装?”

    陆淮伸出挂着西装三件套的手臂。

    感情都准备好了。

    林晚比划出一个数字:“十分钟。”

    他只用五分钟便走出卫生间。

    不得不西装和黑色都很适合陆淮,白色的衬衫顶端纽扣没有系上,领带松松垮垮地绕过脖子挂着,男性成熟的喉结在薄薄的一层肌肤下滚动。

    柔软如海藻般的头发着卷儿,额前碎发长得太长,左右分开两拨,便显出浓而锋利的两道眉毛,犹如出鞘的刀剑般,抬眉降稍皆充满一种不可一世的傲慢气质。

    好像突然多了几分冷戾。

    仅仅因为撩起刘海,面红齿白新鲜可口的白脸似乎变成攻击力十足的男人了,林晚对这个反差有点不适。

    但他在她面前弯下腰,依旧睡不醒似的。

    “领带不会。”

    他倦倦的问:“你会么?”

    唔……

    好像又有点变回原来的白脸了。

    林晚稀里糊涂地上手帮他系领带,视线不知不觉锁定在他分明的喉结上。察觉到思想不受控制往成人故事滑去,林晚又连忙紧紧抿起唇,暗咬舌头保持清醒。

    陆淮却临时起意地凑近,柔软唇角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嘴角。

    林晚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终于反应到刚才发生了什么,顿时惊吓过度,像只从胡子炸毛到尾巴稍的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干嘛!!!!”

    “大白天的你你你你你你你……”

    “你最近有点太动手动脚了点!”

    “我们包养协议里没可以这样知道吗?”

    陆淮歪头:“也没不可以。”

    是的哦。

    得好有道理哦。

    呸。

    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呸!!!!!!

    “又顶嘴!”

    林总她威武霸气:“我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再乱来我开除你!!”

    白脸他乖乖认错:“对不起我错了。”

    林晚扭头就走。

    陆淮慢悠悠补上一句:但我还敢。

    ——

    要不是时机不对,林晚绝对要让陆淮写他个十万八千字检讨,以免他永远得了便宜还卖乖,想一出是一出的乱来。

    像长不大的孩似的。

    林晚也想恶狠狠地揪住他的耳朵问:你到底知不知道包养是什么意思?

    经常单独相处和聊天吃饭不算什么,她可以把他当做朋友对待。

    也许是朋友以上恋人以下、比较舒服又不需要投入太多的关系,不用担心变心和背叛,因为仅仅是……要好的朋友而已。

    牵手拥抱和亲吻是不在这个范围内的。

    她想问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把她当做什么,但想来想去始终难以启齿。

    问这种问题……

    简直是在:陆淮先生,你的举动让我觉得很困扰,请你不要再这样下去,或是坦白你的想法,让我心里有数。

    为什么会困扰?

    当然是因为我对你有非分之想。

    ……不就像不自招的告白么?

    林晚郁闷地揉了揉下唇,透过车窗去看陆淮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们的关系建立在金钱基础上不是么?

    他的亲近总是心血来潮,很可能出于‘好好营业认真赚钱’的抱负,做不得数的。

    哎。

    改天再找个机会清楚吧。

    ——

    事实证明带上陆淮是对的。

    到场的有亲朋有好友,商业伙伴同样有,其中大半关系靠利益撑着。

    老乔走了新乔上任,势必有部分旧的关系被剔除,新的关系被建立,犹如改朝换代般自然。新王想牢牢掌控住帝国江山,自然要将作对的老家伙与插科诨的虾米踹出门去。

    林晚的出现提供了契机,仿佛谁对她最殷勤,与她关系最好,便是借机向新乔表现忠心:无论乔乔还是林晚,即便是大街上的破乞丐,只要你点头认妹妹,咱们这群人必定给你这个面子。

    奇怪的是没人找茬。

    有几位面相不大好的男女本是气势磅礴踩着BGM般直线朝她走来,半路有人变了表情,在群体中嘀嘀咕咕几句,几人便掉头走掉。

    林晚:……

    难道是她的高冷气质远距离压倒反派喽啰?

    再看眼旁边两手插兜表情空空的陆淮,林晚觉得,更可能是白脸今天的装扮太凶,吓退找茬的人。

    总之身边只剩下好话的七大姑八大姨,不远不近站着,好不容易逮住陆淮不在的空档,便迅速补上来混脸熟,好话不要钱似的狂砸。

    “晚晚啊我是二姑姑。”

    “该叫我表姐的。”

    “听你自己成立个品牌是吧?厉害呀,这么年轻事业做得这么大,比你爸当年还厉害。不是我,你们乔家这基因实在好,个个做生意顶呱呱的。”

    “可不是嘛,你想想,治华做生意,樱珠画画,生个女儿既会画画又会做生意,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是不是?”

    “长得和樱珠年轻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初你妈年轻的时候,人称北通一枝花,不知道多少男人抢破头想和她处对象。”

    “晚晚的男朋友也不错,高高帅帅的,穿衣服像模特似的。”

    有人道:“就是我老觉得看着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话到一半便卡住,因为乔乔忽然出现在身旁。

    林晚不可能和她招呼,她也沉默着不与任何人招呼。

    众人察觉到两位女孩间的暗涌,心中衡量着利弊,不约而同地倒向林晚。

    “哎呦你看我这脑子,都忘了刚才到哪里了,你那男朋友是吧?”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这不是网上最近很火的‘最帅漫画家’么,我家音音简直对他‘一见钟情’,天天缠着让我给她念漫画的。”扮得珠光宝气的妇女掩唇笑道:“我家音音今年才六岁,不认识几个字来的。”

    “这事业也有男朋友也有,老乔有福气啊,有这么个好女儿。”

    对于这些违心夸奖,林晚统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连男朋友的事都懒得澄清。此处进行八百字对原主高冷人设的感恩,她不用赔笑,光是面无表情放空大脑就成。

    但她不在意这些话,自有人在意。

    众人的话语无形中将林晚与乔乔摆在一块儿对比,前者红红火火,事业爱情双丰收;后者本是乖巧懂事的典范,在‘自主能干’前瞬间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瞥着身旁被众人追捧的林晚,乔乔悄然捏紧拳头。

    “姑姑婶婶们聊得开心?”

    乔司南忽而现身,左右手各搭在两个妹妹肩上,笑道:“好歹留点话和我爸,他才是今天的主角。等明天火化下葬,再要话可得托梦招魂才行,多麻烦。”

    他话时皮笑肉不笑的,两只眼睛黑漆漆,带着股危险的气势。

    人人讲究伪装的生意场上最怕杀出这样野蛮的人物,不按约定俗成的章程来,对事不对人,行为处事不留情面。

    他一来,众人退避三舍。

    “你那跟班跑哪里去了?”

    他指的是陆淮。

    “是有事,刚才被人叫走了,可能是认识的人?”

    “他这辈子就没干过什么好事。”

    乔司南很熟人式的贬低一把陆淮,又捏了捏林晚的肩,“妈心情不太好,你去后院找她话去。”

    “可是我……”

    乔乔断道:“我去吧。”

    见周围的人同时投来目光,她发觉自己反应过大,便压低声音道:“妈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还是我去比较好。”

    林晚内心:……

    字里行间挤兑人,以及示弱这套,乔乔好像技能高超,堪比宫斗现代版。时不时点名‘别人’,换个内心敏感的主,不知道该想到哪一层去。

    “哥……”

    不等乔乔再开口,乔司南忽然松开林晚,并轻轻推她一把:“和妈完来找我,我有事和你。”

    他的另外一只手还牢牢扣着乔乔:“我也有事和你。”

    眼看着林晚要和妈妈单独相处,乔乔不悦地拧起眉头,还得强忍住掰开乔司南的手的冲动。

    “什么事啊?”

    她努力笑着,像平时那样趣:“你怎么有这么多事要?”

    乔司南面上没多少笑意。

    “粉丝伤人的事。”

    他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什么呀,这事情我又不……”

    对着乔司南那双狼一般的眼睛,她忽然什么话都不出了。

    ——

    林晚在后院找到乔母时,她正在哭。

    林晚不太清楚这时候该怎么怎么做才能安慰她,便安安静静地在凉亭中坐下,默默将湿巾与毯子推到乔母面前。

    乔母仍低着头,良久才道:“你爸这次发病是不是我……”

    聪明人应当第一时间注意到‘你爸’这两个字背后深刻的含义,但林晚为数不多的优点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聪明。

    “您别那么想。”

    林晚知道她在想什么。

    稍微有点推理能力的人都知道。

    林晚不太能应付弱势的长辈,瞧着她短短几天增添的白发,不由得想:乔母也挺可怜的。

    女儿抱错丈夫重病,随即夫妻当众撕脸皮在辈面前大闹一场,双方皆是伤痕累累。

    婚姻之中绝无单独的胜利者,走的那个未必痛苦,留下的也未必幸福,因为所有剩下的烂摊子全是给活着的人准备的。

    乔母不愿与她接触也是正常人心理。

    女性天生比男性更为柔软纤细,对异性对儿女更是如此。以母亲角度,同时拥有两个女儿自是再好不过。但美梦难以实现,不如牢牢守护住一个女儿,不要接触另外一个女儿。

    不要看她;

    不要听她;

    不要和她产生任何瓜葛,不准投入丝毫情感,便不会在二者中徘徊不定。

    林晚理解她,因为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做着同样的事情:不要靠近乔家人,避免产生不该有的渴望,便不会失望不会走偏路。

    因此林晚愿意将自己的不满都暂时存档。

    “真要追究责任,我也有责任,您可以把我当作罪魁祸首。这样您心里舒服,乔乔心里舒服,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局面最平和。反正……我不是很在乎这些。”

    给你理由记恨我,也给我理由厌恶你,今生母女缘分到此为止。也许是如此情势下,她能替原主给予的最大的温柔。

    “你……从生活在哪里?”

    乔母带出个牛头不对马嘴的新话题。

    “在农村那边。”

    林晚接话:“很多人听农村好像觉得很惨,比如电视机电脑什么的流传得比较慢。但大家挤在一起看电视、抢着玩游戏什么的也挺有意思的。不是有那种法么,东西要抢着来才有味道。”

    林晚天生话多,放下人设和成见这话便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乡下地方有事没事抓个蝌蚪挖个番薯,空气清新生活简单。”

    乔母又问:“他们对你好吗?”

    林父那张狰狞的脸转瞬即逝。

    “还行吧。”林晚斟酌着回答:“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营养不良。”

    半真半假的回答,本意是宽乔母的心,让她放下心来划清界限。免得她开始愧疚,开始注意到亲生女儿,这事反而没完没了。

    林晚想过,该做的能做的她都做了。这葬礼大约是她和乔家最后的牵扯,早早拉上帷幕更安心。

    但乔母什么都知道。

    不但乔司南口中得知她的经历,而且白纸黑字详细看过几次。仅仅经过这么几个问题,乔母已经把她的算盘听得明明白白,也将她骨子里的通透与大气看得清清楚楚,倏忽之间又落下泪来。

    林晚不明白她怎么又哭了,手忙脚乱地递去纸巾,反思着她这辞是不是太假?

    或者……

    林晚试探性开口:“如果是乔乔的事……”

    乔母断道:“你是个好孩子。”

    “乔乔……也是个好孩子。”

    罢便不再言语。

    乔司南对她过前几天过:林清清不知所踪,林父不是好人,现在爸走了,你是她们唯一的长辈,不管你偏向谁,另外一个心里都不好受。你心里也不好受,怎么做都是错。所以她们俩的事你别管,闹没办法制止,真有麻烦,我会看着介入。

    乔母反复琢磨,又经过今天的谈话,发觉儿子才是这个家里看得最清楚的人。

    她听他的。

    但这一幕落入乔乔眼中又是另外一番样子。

    果然变成这样。

    她想:林晚究竟是什么狐狸精转世,竟然从她手心抢走一样又一样东西?

    像是在冰天雪地里被泼了一桶冷水,乔乔感到心灰意冷,又顿时变得冷血而理智起来。她看着她们的背影,目光一寸一寸冷下去,指尖敲击键盘,编辑出一条短信:你的法子是什么?

    收信人:顾瑶。

    ——

    找不到乔司南,又不想去灵堂虚与委蛇,林晚在门前台阶上坐下。

    她捧着脸,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天空、树木与喷泉中游移,好像想了很多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大约五分钟的样子,陆淮出现了。

    将毛茸茸的毯子披在林晚肩上,他也准备坐下,却被林晚推了一把。

    “那边坐去。”

    林晚指着台阶的另一头。

    她低着头,看不见陆淮的表情,因他一动不动没有要走的样子,又戳戳他的膝盖:“听不听我的?”

    啧。

    威胁技能运用的得心应手,发起话很有大老板的意思,是吃定你拿她没办法的那种嚣张。

    谁能想到这人十月初还到处缩成一团哭,举手抬足间满是畏惧?

    林晚对别人多少有点忌惮,唯独在陆淮面前又哭又闹的,高兴时钻到他爪子底下滚,不高兴,呼哧呼哧攀爬到头上扯他的毛。

    全是被他宠坏的。

    “听。”陆淮慵慵懒懒拖长音回答:“不听林总听谁的?”

    陆·自作自受·淮先生吊儿郎当地在台阶另一头坐下,仰头瞧着漫天细碎的繁星,有种地铺的冲动。

    当初在学校里没少干过这种事情,桌布凉席或厚重的被褥,往草坪中天台上那么一丢,人懒洋洋地躺在上头看漫画书,困了就往脸上一盖,一觉睡到放学后。

    不过这种出格的行为多次被大会批评,陆淮上台做检讨,下台照样干。周而复始的,大家都知道学校里有个没骨头的陆淮,春夏秋冬一天到头找地方晒太阳睡大觉。

    那时候他远近闻名。

    “陆淮。”

    林晚忽然开口:“你……大学是学什么的?”

    哇哦。

    林总终于对他有了好奇,可喜可贺。

    “中文系。”

    林晚好似狠狠吃了一惊,“男生学中文系很少吧?我还以为是计算机金融什么的。”

    又问:“你家在北通吗?”

    “不在,但我从在这里长大。”

    “那……”

    林晚脱口而出:“你前女友是什么样的女生?”

    哎呦我的老天鹅我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

    毛毯掩盖之下,林晚连抽数十下嘴巴,猝不及防陆淮的声音落在耳边,“没有前女友。”

    “你你你……”

    离我远一点!!

    但他已经掀起毛毯将自个儿也裹了进来。

    陆淮身上永远带着热气,指尖脸庞像是时刻保持着燃烧状态。

    每次触碰到他,林晚都觉得他那股沸腾的温度,犹如开拓疆土般猛地冲撞过来,不容反抗地游走向四肢,将冰冷的手脚变得温温的。

    初冬里的毛毯是死的,暖炉是活的,林晚不自觉想靠近他,甚至想将手放入他的口袋,把脚丫子塞进他的衬衫底下。

    这么想着的时候,仿佛联想到两人在沙发中玩闹的场景,她可以恣意的耍脾气,他总是似笑非笑的,但任由她怎么做都不会生气。

    糟糕。

    女人这该死的优秀的想象力,再联想下去,婚纱照在哪里拍都要想好了。

    林晚急忙将想象画面提出脑海,又听到他沙沙的声音:“陆淮,男,二十九岁,生肖属龙,自由职业收入不稳定,有房有车有存款。身高188体重60kg,身体健康八字重,父母健在独生子,抽烟喝酒会但没瘾,而且……”

    他转过脸来,掌心托着下巴,微微歪着头看她:“全球无前任,你喜欢的样子我都有。”

    林晚一动不动地直视前方。

    不能动。

    林总你万万不能动。

    男人的油嘴滑舌不能信,来自白脸的甜话更不能相信,你要稳住胸腔里那颗躁动的心脏,控制住面部神经与肌肉,把持住你完美无瑕的高冷人设。

    稳住你可以!!!!

    “咳。”

    林晚硬生生地转开话题,“你时候没和爸妈一起生活?”

    陆淮沉默不语地盯着她看许久,几乎到林总要败下阵来,他回答:“和爷爷。”

    “爷爷是……什么样的人?”

    此时的林总是在费尽心思地开拓尬聊话题,不料这个问题提得很有建设意义,陆淮稍微想了想,面上带起玩味的笑容。

    “爱讲大道理的老头。”

    “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靠道理解决。”

    林总继续云里雾里地尬聊:“光讲道理?”

    陆淮垂下眼皮,侧脸轮廓锋利又阴沉。

    “讲道理就够,他会给你无法拒绝的道理。”

    “哦……”

    “他还喜欢体面。”

    “或者绅士。”

    “对有钱的没钱的一视同仁,既帮有权势的人的忙,也帮普通老百姓的忙。他从不怠慢任何人,口头禅是:我相信我们的友情。做他的朋友可以得到他所有帮助,反正……所有人都是他的朋友,其他私下的来往和利益不重要,出来不够体面,朋友两个字足够囊括所有关系。”

    陆淮很少有这么多话要。

    他进入一段沉默,平日的散漫与不着调消失,变成另外一个让所有人都陌生的陆淮。加上斑驳的阴影与昏暗的光,甚至像一团漆黑的怪物。

    林晚偷偷个哈欠,对阴暗的陆淮毫无察觉。

    她揉着眼睛,强精神问:“他对你好吗?”但她好困,完便忘了自己问过什么。

    “很好。”

    陆淮的一根手指在眼下摩挲,语气中听不出喜怒:“是他喜欢的那种好。”

    很体面的好。

    良好的教育与得体的言行举止给你,入人群结交朋友的秘诀也给你,以及如何看透人的表皮、精准地捏住他的命脉。怎样将所有人的优缺记在心中,对这些‘朋友’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能派上用场,心中有数。

    别把工作带回家;

    永远不要讲情绪放在面上;

    再微不足道的喽啰也需要密切注意;

    老头的人生信条桩桩件件倘若落字成书,或许能成为世界上数一数二的书也不一定,以厚度和重量闻名的那种。

    陆淮记得最深的只有两件事。

    八岁那年被点名,被母亲依依不舍地送入老头子手心的第一天,他在他的私人岛里看到一只漂亮的花豹。线条流畅皮毛光滑,斑斑点点的纹路如毒蘑菇般艳丽,眼神凶狠而警觉。

    “我也很喜欢它。”

    老头子抱臂笑着:“好像每次看着它,能看到自己,也能从它的眼睛里看到我想要的东西。”

    他转头问:“你想要什么?”

    再到后来。

    他一次又一次剥夺他的东西,笑眯眯道:“越是喜欢的东西越要放下才行。”

    堂兄表弟共聚一堂,陆淮是年级最的,也是与老头子朝夕相伴得到注意最多的。人人夸他有老陆年轻风范,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也啧啧赞叹老头教导有方。

    但他们错了,老头也错了。

    陆淮没能成为老陆的骄傲,他游手好闲随心所欲,他性格乖张无迹可寻,没有规矩、不讲原则,与老陆的期望南辕北辙。

    他不但没能成为老陆的骄傲,最终还变成老陆面前不可提及的忌讳。

    林晚已经睡着了。

    陆淮静静看着林晚的睡颜,心想老陆的驯养失败得一塌糊涂。

    他和他不一样。

    越是喜欢的东西越要攥在手心,即使捏死也不允许别人觊觎一眼。

    他现在好像有了新的喜欢。

    至于是挖好陷阱耐心等待猎物一步步接近,还是干脆利落地将她捕捉并锁入房屋,还没考虑好采用哪个方式而已。

    ——

    第二天下午举行火化仪式。

    经过化妆的遗体静静躺在棺材之中,犹如笨重的沉睡的熊。工作人员对尸体习以为常,不带感情地移开棺盖,将点点鲜花装点于周遭。

    生与死刹那间形成鲜明对比。

    “大家闭上眼,麻烦子女跪一下。”

    工作人员道:“还有什么想的可以趁现在。”

    众人齐刷刷地垂下头颅。

    饶是不可一世的乔司南,此时也默不作声地跪下去。乔乔瞥了一眼林晚,有不少人都看着林晚将如何自处。

    林晚同样跪下去。

    膝盖敲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细细的,却落在心头。

    就像吃蛋糕前要唱生日快乐,火化前的告别同样让人觉得别扭,似乎过分盛大郑重,显得人很蠢。

    但当你唱起歌来,面上多半带笑;当你跪下去,鸡皮疙瘩自动窜起。

    死者的眉眼音容迅速划过眼前,最终变成一具尸体,这件事会让你很难过。

    所有好的坏的烟消云散,你知道和死人较劲是没有意义的。

    无论他是善良的丑恶的、无私的自私的,他已经退场,再怎么拼命地拽,也拽不住。他将渐渐地淡出生活,在回忆中蜷缩,或许直到某个清明节让你戛然想起:

    这个人曾经活着。

    啜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像丧钟一般沉重。有人咽下一口酸涩,有人难以忍受,用袖口抹抹额角。林晚睁开眼时,那位半头白发的二姑姑哭得撕心裂肺,真假难辨。

    林晚合了合眼。

    工作人员将死去的乔治华抬出来,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旋即推进火化炉。当艳红火光张开血盆大口时,乔母转身靠在儿子的肩头。

    乔司南一手轻轻拍着母亲的背,一手揽着乔乔,旋即又伸手揉揉林晚的脑袋。从今往后他便是家中唯一的男人,既拥有权力,也承担着责任。

    ——

    乔司南没答应父亲故乡流传的山葬,而将昂贵的骨灰盒安置在山水相依、环境清幽的墓园之中。

    冬日的阳光虚虚的,抵不住低温与风的寒意。林晚裹紧外套,心想身边有人死掉的感觉,实在是太沉重了。

    以至于想到未来要面对更多这样的事情,想到就开始压抑。

    陆淮因为身份不适合,并没有进入墓园。约好在门口等,但林晚走出门时左右瞧不见人,还得给他电话。

    “你在哪?”

    林晚道:“我们要走了。”

    陆淮他等得无聊已经走了。

    “每天乱跑。”

    林晚不轻不重地他一句,不知怎的心里头闷闷的。

    好像她急着想分享所有的心情,回过头去,那个无时无刻等候在身后的家伙却不在。

    但口上很平常地问:“你回医院还是回家?”

    陆淮意味深长地咬着字,“回家。”

    “别去三十一楼那个家。”林晚往停车场走,“去龙景区,但是我不知道张助理有没有把你画室里的东西带过去……”

    因为不想让太多人参与,这次出门连张助理都没带。来时是陆淮开的车,不过林晚已经在包里摸到车钥匙,顿时觉得陆淮蓄谋已久,嫌葬礼无聊早早跑路。

    简直胆大包天。

    又走进几步,林晚不经意抬起头,发现站在车边的陆淮。

    穿黑呢大衣黑西装的高个男人,左手拿这个云朵似的棉花糖,像足了不怀好意的人贩子,准备用食物诱拐孩。

    林晚诧异:“你不是走了么?”

    陆淮答非所问:“要跑过来吗?”

    “……为什么要跑?”

    “漫画里都是这样的。”

    林晚:……

    还真忘了你是个少女漫画家来着。

    跑是不会跑的,绝对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撒腿开跑。林晚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站定,挂了电话。

    陆淮又张开两条长胳膊。

    林晚不明所以,“干什么?”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陆淮:“感觉在,再不抱抱我就要哭了。”

    “我才没有。”

    林晚矢口否认。

    陆淮继续保持姿势:“那抱吗?”

    林晚犹豫了整整二十秒钟。

    要知道来送葬的人们多数都有车,而墓园只有这一个停车场,明他们正成群结队往这边来。

    而她是个年轻女总裁,还算半个演员,已经因公开场合与陆淮过分亲密,接连几次上了热搜。外界对‘朋友’这个定义充满怀疑,更热衷于讨论究竟是编剧潜规则女演员,还是女企业家潜规则漫画家。

    在亲生父亲去世的紧要关头,再惹出绯闻,对双方都百害而无一利。

    但……

    林晚抬头对上陆淮黑沉难辨的眼。

    又低下头,看了眼尖尖的高跟鞋,感受到脚后跟被磨破的水泡在隐隐作痛。

    “要抱。”

    她闷声闷气地:“两分钟就行。”

    “好。”

    陆淮将个头的林晚搂入怀中,低头将下巴贴在她的脑袋上。

    大衣之下,林晚也缓缓将手臂绕到他背后,但无意间触及精实的腰部,十根手指立即不自然地退开。

    陆淮好像又用了点力气,粗糙质感的手掌贴在她的后脖颈边上,仿佛随时能掐断它似的。这么想着,林晚微微了个寒噤,下一秒又觉得周遭漫天黑地全是陆淮的味道。

    淡淡的、温暖的烟草味。

    她终于从中汲取到一点点的胆量和一点点的贪心,又将手臂环上去。

    “开始计时了。”陆淮。

    “嗯。”

    她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这个瞬间也不太明白。

    她究竟又把他当成什么?

    作者有话要:  爷爷的形象信念涉及男人必看的《教父》三部曲,要不是政策关系,我超想写富有魅力的黑道坏蛋的传奇一生,最后死掉,但我姐没人会看这种东西……

    以及:我日万结束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终于结束了我还活着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没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还要日六我可以日六我可以……的吧?!【更新太猛以至于这两天卡文卡到我怀疑人生,我现在甚至先龟速手写,再成字,真是太刻苦了,刻苦从不用再学习上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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