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梁骁却一把握住了付晗宇的手，轻轻地往被子外面拽：“宝贝儿，我就随便。别在这个时候折腾我。”

    付晗宇轻笑一声，像是获得了某种什么胜利。他转头，问：“我还方便待多久？”

    梁骁看了看挂钟：“再陪我十分钟吧，好不好？”

    “好。”

    梁骁不再话，病房里恢复了沉默。

    付晗宇听着身边人的呼吸缓慢而绵长, 听着两颗心脏在同一张床上，渐渐跳到了同一个频率。突如其来的后怕，如同上涌的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要是事情再严重一点, 他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梁骁了？

    这个想法就好像有毒一般，简直令他窒息。大概，人总是在失去的瞬间, 才会刻骨铭心地认清自己——认清自己曾经有多在意。

    最后，付晗宇还是没忍住, 问道：“好好的，怎么就撞车了？这么不注意。”

    “其实不是。”提起这个，梁骁眼神一暗。他顿了顿，低声道：“是J.X.去世了。”

    付晗宇皱起眉头：“我知道啊。”

    这几天, 这条消息早把他的朋友圈给刷遍了，是个人都知道。

    J.X.是业内著名的漫画家，影视编剧，创造了许多平行宇宙和超级英雄, 留下了无数脍炙人口的故事。付晗宇不算铁粉，但也明白这位是业界祖师爷一般的传奇人物。

    然后，付晗宇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J.X.是梁骁手上这本电影的核心创作团队成员之一。

    “当时Richard在开车，刚要上高速，我突然收到消息。我直接就惊了你知道吗？还把傻逼兮兮地把消息给念了出来。Richard一岔神，就出事了。”梁骁有点头疼地捏了捏眉心，“真的怪我。Richard伤得比我还重些，坐后排的都还好。”[1]

    付晗宇：“......”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些什么合适，只是摸了摸梁骁脑袋：“我很抱歉。”

    梁骁没话，一扭头竟然就稍稍红了眼眶。

    他控制好情绪，微微颤着声和付晗宇：“这片子刚开始筹备的时候，我还见过老爷子，那时候他精神还好得很。明明也知道，老爷子年纪大了，但就是……依然觉得很突然。”

    “很难接受。”

    “那天，他还和我聊了很多。这个系列，这个角色的塑造和理解。其实，你在国内长大，可能知道这个系列的时候，它就已经大红大紫了。但是，在超级英雄IP全球影视化之前，原创漫画的受众比较窄，主要以非白人少数民族，或者LGBTQ那些在社会边缘徘徊的群体为主。”

    梁骁慢慢地道：“漫画的主角们，在‘现实生活’中大多过得不太如意，或是身体弱，或是长得丑，又或是有着什么难与外人道的秘密。但他们都有一个超级英雄的双重身份，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守护着这个世界。”

    “这些漫画的主题大概就是，人生而不同，但这个世界总会因为一些表面的东西，把人划为三六九等。但其实，没有人应该为自己的与众不同而感到格格不入。因为勇敢、真诚、努力、善良，所有可贵的品质，从来都与外表无关。”

    付晗宇心里也难过，但他肯定没有梁骁那么难过。毕竟他受超英文化的影响，没有从国外长大的梁骁那么深，也没有和老爷子在生前有过接触。

    所以，他认为自己所能做的，大概只有无声的陪伴，与倾听。

    “我手头这本片子的主题之一，就是超级英雄的多元化。J.X.他很早就想做这件事了，因为他曾经在一个漫展里，遇到过一个亚洲女孩。她被一个白人家庭领养，那天在P图的COS机前玩，把自己眼睛P成了蓝色的，头发P成了金色的。老爷子问她P的是什么？她‘公主’。因为公主都是金发蓝眼睛的。老爷子他听了以后特别难过，然后觉得，每一个民族的孩子，都应该有自己肤色的公主和英雄。”[2]

    “所以，也就有了这个片子。”

    ——但是他老人家却再也看不到了。

    半晌，付晗宇温柔地握住了梁骁的手：“以前我听人，这个世界上，人有三次离开。肉体的死亡，肉体的火化，以及，到世间再也无人记得他。但凡世界上还有人记得，那就不算是真正的死了。所以，他一直都在。”

    活在他的故事里。

    活在千千万万观众的心中。[3]

    “嗯。”

    “他在看着你。养好伤以后，你要好好拍完这个片子。”付晗宇轻声着，温柔地捋了捋梁骁落在额前的头发。

    “嗯。”

    “其实我觉得自己真的好幸运。虽然受了伤，但一车子的人都没死。”梁骁低声呢喃，“老爷子舍不得我走。”

    付晗宇把脸深深埋进对方的肩窝：“......我也舍不得。”

    梁骁用他那只没受伤的左手，安抚似的揉了揉付晗宇脑袋。

    ......

    人在加州的好处，就是什么样的亚洲食材工具都有，完全不用担心买不着。付晗宇在回家的路上，去亚超买了一个煲汤用的慢炖锅。

    出国这些时间，付同学英语还没练好，但厨艺倒是一日千里，在贤惠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他回家先把肋排在沸水里过了一遍，再将莲藕洗净切片，和少量姜蒜一起往炖锅里一扔，还放了红枣和枸杞。第二天，就是一碗浓香微甜的排骨莲藕，汤底奶白奶白的。

    他在约好的时间，把便当给梁骁送了过去。

    一碗热汤喝得梁大猪蹄泪流满面：“老婆，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呵。”

    “嫁给我吧！”

    “呵。”

    “我给你买两套房，一套在阿拉斯加，一套在夏威夷。我们冬天滑雪，夏天潜水，好不好？”

    “......”

    第三天，田螺晗宇送来了牛脊骨炖萝卜，脊骨间的筋都炖酥了，入口即化。

    第四天，田螺晗宇送来了姜汁炖鸡，姜味浓得恰到好处，又鲜又辣的很得劲儿。梁骁觉得自己这罪可真是没白受。

    但到了第五天，出了一点意外。

    梁骁想提前出院。

    躺了一个星期，多动症如梁骁实在是蹲不住病房，觉得撑着拐杖蹦跶都比躺医院强。但是医生顾忌他手臂上的缝针还未拆线，毕竟拐杖拄着要靠手用力，很容易再次撕裂手上伤口。

    医生不建议出院，闹不过梁骁想回家养病。但是这位病人可精贵了，医生不敢放他任性，就给他家人了个电话发表自己的意见。

    大致意思就是，若要一意孤行，后果自负。

    然后家里人就又匆匆地来教训这个不省心的儿子。

    连着几天，付晗宇的探班时间都和其他人完美错开。病房护士也很专业，埋头干活，其他事都闭口不提。但那天，他刚拎着便当盒到医院楼下，就收到了梁骁的提示短信——大事不好，太后突然查房。

    付晗宇顿时心里揪了一下。

    他应该直接回去吗？还是在楼下Cafe那儿等一等？可是继续等的话，万一还是被撞到怎么办？

    撞到了他应该怎么？阿姨好阿姨再见阿姨我不是来看梁骁的我朋友住院了我来给他送东西吃每一句都是实话真的不骗你！这么吗？

    但也不知道怎么的，付晗宇心里突然腾起了一股无名火——凭什么？凭什么他辛辛苦苦煲了汤来探病，还要做贼一样鬼鬼祟祟？他都被公司给“强制放假”了，Lily还有什么能威胁他的？

    赤脚的可不怕穿鞋的！

    付晗宇顿时恶向胆边生，抱着便当盒就直接上了三楼，在梁骁病房门口停下脚步。

    门半掩着，付晗宇听得清里面的对话。

    哦豁，梁骁他哥也在。

    听了一会儿，付晗宇听出了个大概——妈妈和哥哥好劝歹劝，梁骁就是要提前出院。

    到梁骁哥哥梁铮，那是名副其实的霸道总裁，人狠话不多，未来华美星娱的接班人。梁骁撑死就是长了一张适合演霸总的脸，但一话，那高冷人设分分钟撑不住。

    大哥手里拿着名校MBA，所以梁骁放养，爱浪什么浪什么，父母从来不多加干涉，也才养成了他无限任性的坏脾气。

    房间里梁铮在骂人：“你胡闹够了没有！”

    梁骁一撇嘴：“不，我就是要回去。在哪里不是养病，我这胳膊这腿的又浪不动！你看外面阳光多好，我再窝这里都要长蘑菇了！”

    梁铮冷笑一声：“闲不住。就是平时把你给惯的。”

    大哥唱黑脸，那当妈的自然唱起了白脸。Lily温柔地摸了摸梁骁的头，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骁骁啊，听医生的话。现在还不能下床，万一又出个什么问题，烙下病根就不好了。你以后还要不要拍戏了？再，你现在这片子只是耽搁几个月，万一伤势反复呢？岂不是耽搁更久？谁知道拖着拖着剧组会不会有什么变数，那样，你对得起你最喜欢的老爷子吗，啊？”

    敢情把老爷子都搬出来了！

    梁骁软硬不吃，孩子气地把脑袋塞进了枕头底下：“我不听！我不会耽搁的！我不要住院了，别人骨折哪有住这么久的！”

    简直让人无法相信这只巨婴快三十岁了而不是三岁。

    付晗宇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给附体了。鬼使神差的，“吱呀”一声，他推门而入。

    Lily和梁铮同时回头，表情双双变得十分精彩。

    付晗宇只是礼貌地对两人微微笑了一下，就大步上前，将便当盒往床头柜上一放，看向梁骁：“怎么就想提前出院了，嗯？”

    “手上还没拆线呢，”他语气微嗔，“听话。”

    梁骁也没想到付晗宇竟然会直接进来，整个人突然乖巧。他看了付晗宇一眼，慢吞吞地从嘴里憋出一句：“那好吧。”

    他又补了一句：“宝贝儿，我只听你的。”

    床上的病人眨眨眼，活像一只抱着自己尾巴假装成阿拉斯加的大灰狼。

    那条尾巴还讨好似的动了动。

    Lily：“......”

    儿子大了，不中留。

    梁铮：“......”

    弟弟大了，竟敢喂我吃狗粮。

    梁骁：“......”

    真他妈尴尬癌晚期都要犯了。

    而付晗宇，好像这才想起招呼似的，平静地迎上了Lily的目光。他微微一笑：“阿姨，好久不见。”

    仿佛一个这辈子都没有成功完成过引体向上的人，在掉下悬崖命悬一线的生死瞬间，肾上腺素爆发，把自己又撑了起来。

    付晗宇自己内心都有几分诧异——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Lily突然就觉得，这些年来，这个孩子身上的一些气质已经完全变了。在她面前，从一个呆若木鸡、不知所措的男孩，变成了一个不亢不卑、淡然自若的男人。就好像一块璞玉，在磨后露出了亮堂的锋芒。

    但他还是那样的年轻。

    仿佛时间只是磨掉了他身上的稚气，却依然保留了少年人的锐利。付晗宇特有的——一种内敛的锐利，就好像被冰雪包住的火。

    从他能一张房卡在孙睿脸上开始，Lily就知道了。

    付晗宇的目光里，没有丝毫闪躲，没有分寸退缩。他想，他本就该如此。

    他根本就不欠谁。想要的东西，不要逃避，要争取。

    坦坦荡荡地去喜欢，昂首挺胸地去爱。

    Lily有点绷不住笑：“好久不见。”

    好在一家子演员，谁也没真给谁难堪。

    她随即又低头转向梁骁：“那好了，不提前出院了？”

    梁骁乖乖点头如捣蒜。

    “那我们先走了。”Lily拉了一把梁铮，再次看向付晗宇，挤出半个僵硬的微笑，“这里辛苦你了。”

    付晗宇沉默地点了点头。

    Lily和梁铮转身就走。

    付晗宇和梁骁沉默地对视了一眼，两颗心都同时落了地。

    走廊尽头，Lily按亮电梯：“那孩你觉得怎么样？”

    梁铮想了想：“长挺好看。”

    Lily：“......”

    梁铮笑了，这样的孩他见了太多。

    “他想要什么？钱？片源？上位？”

    “不。他不图这些。我试过了。”

    “那挺难得。”梁铮耸了耸肩，“随骁骁吧。”

    Lily又叹了口气：“是吧，随他了。”

    ......

    又过了一个星期，梁骁终于准备出院了。但伤筋动骨一百天，人行动到底不太方便。Richard还在修养，梁骁不想要新的助理。在Lily的默许下，他讨好似的对付晗宇眨眨眼：“宝贝儿，要不，你搬来和我一起住呗？”

    付晗宇脸上是直白的嫌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缺个保姆，发工资嘛？我时薪可不低。”

    “‘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卖身抵债，你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