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吾皇万岁 水中圆月,篆工作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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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倭寇已是强弩之末, 而城墙上苦守的 程云,李承衍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烟花接连绽开,是荀远在山麓上焦急地催促。

    如千树花放, 凋星若雨, 将湍急的沧水照得一望无影。

    河水上无数头颅浮沉, 青白的死尸面容狰狞, 有由城墙上滚落的神机军,亦有被火门炮炸成焦炭的倭寇。

    李承衍沉沉不语, 望着江流久久不发一言。

    郑三琯悚然心惊,抬头望着他宁静的眼眸, 背脊上汗毛立起。

    十余年相处, 她比谁都还要清楚他此时的心境。

    是一刹那的犹豫, 是宫廷中养就的算计本能——李承衍在犹豫,在掂量, 在一点点盘算此时出手是否能得到这场鏖战后的最佳收益。

    她忽而笑了, 眼神清澈见底:“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十一?”

    “因为人心,原经不得如此算计。”

    郑三琯猛然催马前进, 几步内就踱至李承衍的身边。他眼前银光划过, 蓦然看见她手中紧紧握着一枚匕首。

    “怎么,又想杀我一次吗?”李承衍盯着她, 冷冷一笑。

    可下一瞬,三观手腕一翻,刀口立刻对准了自己。

    “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李承衍眸中墨色翻滚,胸口悲凉一片,空荡荡像被挖开大洞, 脸上却仍吟着满不在乎的笑。

    “想在我面前玩生死相随的把戏?没那么容易。把你做成傀儡,娃娃,挖了你阿公的坟挫骨扬灰。”

    是这样吗?着口是心非的话,用最恶毒的威胁来掩饰自己脆弱无比的内心。

    他口中吐出每一个字,舌尖都像在刀锋上一下下划过。

    “老老实实的,好好活下去。”

    李承衍转过头,再不愿看一眼郑三琯的神情,与她在一起的每个片刻都如此煎熬。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明明立过那么多次决心,做过那么多次决定,为何最后走到了这一刻,却还无法认命?

    他策马向前,金刀挥起斩向倭寇头上,将所有的怒气和恨意都疏散在斩杀的动作里,一连砍了数名流散的兵才停下。

    身边没有了郑三琯跟随,李承衍忽而回首,弥漫的硝烟中却再也看不见她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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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旌旗高摇,穿云弩绑着火引呼啸着飞上天空。

    程云听见窜天猴般的声响,猛然回头,唇角露出一抹微笑。

    “十一,你来了。”

    以逸待劳整日的齐军如从天而降,自沧水北麓包围倭寇。本就强撑一口气集结的倭寇散兵再度被冲烂,队形稀乱。

    混乱中似有主将下令撤退,慌不择路的倭寇骑兵连忙弃城墙而逃往山麓,却又恰恰撞进了等待那里的荀远手中。

    四季山庄镇守阴山,百年来未有人下山。

    数百庄众初次出山,却是为了保家卫国,堵截仓皇夺路的倭寇。杨庄主远远掷出一块黑石,坠落时却轰然炸响,碎片四溅。

    荀远朗声大笑:“从未如此痛快杀过人!”

    自溧阳赣州时所受的 苦楚被大胜的喜悦一一浇灭,热血浇湿土壤,只让人愈发沸腾激动。

    “我荀远为何而生,为何而战?为护我华夏,佑我子民!”

    李承衍亦战得痛快。穿云□□无虚发,在夜空中呼啸穿梭,他挥舞金刀一路奔向城门之下,连夺数名倭寇首级,刀尖血淌如溪。

    城墙边正有一倭寇兵蜷缩在烧焦的云梯废墟之后,李承衍杀红了眼,眸光淬血,恍惚间几乎回到赣州被倭寇屠城而自己无能为力的当时。

    一丝犹豫都无,李承衍抡起金刀狠狠劈在那人颅顶。

    暗红的鲜血混着脑浆喷涌而出,那人自眉心被分作两段,后背贴着城门缓缓滑下。

    李承衍松一口气,正欲拔刀,却发现刀锋竟已深深嵌入城门上,丝毫动弹不得。

    片刻后,朱红色的城门一点点开,神机营都指挥使站在门后,怔怔地看着李承衍。

    守城的不仅有神机营,还有蓬头垢面、瘦骨伶仃的百姓,一样怔怔地看着李承衍头顶的红缨。

    有人高呼“齐王”跪伏在地,几乎是眨眼间,一个又一个百姓亦弯下膝盖,喃喃地喊着“殿下”。

    李承衍面色不变,直视那神机营都指挥使的眼睛,恰逢烟花在空冥的苍穹缓缓坠落,李承衍身后齐军阵容整齐,手中高举穿云弩。

    穿云□□无虚发,疾如闪电快过眨眼的瞬间。

    在他们身后,被缴获的倭寇火门炮排成一列,犹如京师宫门前沉默的石狮子。

    不远处的山麓上,仍有齐军大将荀远载着成吨的硝石和硫磺,只等待齐王李承衍一声号令。

    内战数年,倭寇来袭。一场血战之后,城中守将弹尽粮绝,却迎来了浴血重生的齐王。

    战无可战。

    四皇子亲信、宫变时立下汗马功劳的神机营都指挥使嘴唇嗫喏,目光在李承衍的脸上与他手上染血金刀游移,片刻后,终于亦跪倒在地,低下了高昂的头颅。

    “神机军都指挥使携三千残兵,见过齐王殿下,愿为齐王殿下所用,生当陨首,死当结草,再无二心。”

    李承衍沉默片刻,才开口问道:“城中为何只剩下你?”

    为何守军会由神机军都指挥使率领投降?

    定王程云…人又在哪里?

    神机营都指挥使连头都不敢抬,瑟瑟发抖奉上铜令牌:“定王他…”

    “战死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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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封元年十一月,齐王李承衍连夺邯郸、真定、河间府,直逼京师。

    神机军、三千军不战而降,五军营提督亲上城楼,下令大开城门,迎沧水河畔全歼倭寇的齐王李承衍入京勤王。

    是夜,早已被燃成废墟的重华宫再起大火,赤色的火焰沿着高耸的屋脊蔓延。

    宫城陷落,京师大火,四皇子火中不知所踪。齐王李承衍遣中使于废墟之中翻出帝后尸体,停灵七日落葬,谥戾。

    登封元年腊月初五,齐王李承衍登基。

    中原十余年动乱后 ,终现安稳盛世雏形。

    李承衍静静站在承乾殿前,抚着久违多年的白玉栏。

    炮筒声响突然划破天籁,白日燃起焰火,在湛蓝色的苍穹上留下淡淡的、隐约的灿烂痕迹。

    伴随着礼炮声响,京师城中万民臣服,高呼:“吾皇万岁。”

    一时间恍如隔世。

    恍惚间,他仿佛仍是那个垂髫孩童,牵着父皇的手站在高高的云阶上,懵懂地看着脚下匍匐的人头。

    父皇问他:“十一,你想要什么?”

    他捏捏父皇的手,声问:“阿爹,三琯在哪?”

    时间如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李承衍看着天边缥缈的云烟,轻声:“我要海清何晏,我要天下太平。”

    转过身时,眼中浮现的却只是那夜烟火怒放,她耳铛上反射着的细碎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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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师不远,西山北麓。

    却还有一个人,同样也在看着缥缈的云烟。

    郑三琯扒在程云肩头嘟囔:“...你十一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登基就登基嘛,大白天的,放什么烟火啊?”

    程云摇头笑而不语,心中百感交集,半是感慨半是庆幸她自始至终不懂李承衍一片丹心。

    “天下之大,山高海阔。我们以后…去哪里?”三琯轻声问。

    程云想了想,怀中掏出一薄册。三琯定睛一看,那“江湖”二字已被摩挲得泛黄,书册扉页却显得那样熟悉。

    “呀,这本书怎么还在你这里?”她笑眯眯,将那本薄册接了过去,兴致勃勃地翻来翻去。

    “我到今天都不懂诶。”三琯,“为什么要叫江湖三句半这个名字?江湖我懂,各花入各眼,每个人眼中都有自己的江湖。”

    “可那个半字,又是为了什么啊?”

    扉页上李承衍的墨迹清晰得仿佛昨日,往事点点滴滴。

    程云定定看着她,羽毛般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水中圆月,篆工作古。”他伸出手,一点点将浸满墨汁的扉页撕开,“最后那个半字,拆开了江湖里的水工月古。”

    她的笑容映衬在半江沧水中,执念如幻如焰,如永不可得的水中圆月,如影随行。如工之侨斫良桐为琴,篆工作古,方知稀世之珍矣。

    “最后那个半字,从来都不是江湖。”程云笑着,揽住她的肩头拥她入怀。

    是你。

    是承乾殿里李承衍挥墨淋漓,口中着“江湖夜雨青灯,离梦萧萧故人”,心中想的却是你。

    是快活林中程云以手为笔,在沙盘中画出“千里江湖,风雨同舟”,心中想的却是你。

    自始至终都是你,郑三琯而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