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分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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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琛看着少年信手摆出的玩笑一般的阵法,其实心中有些怀疑。只是想起对方如何轻轻松松戏耍了外边守着的特调局的人,他又暗嘱自己再耐心恭敬些。

    不过自从少年与滕九先后在他跟前露出一些神异之后,他心里便被挑起了一点火花。

    陈琛向少年问道:“大师,您是天生便有这般能耐吗?”

    少年转身眯着眼量了他一番,似乎将他内心诸多想法都看透,笑道:“我出生的时候,你爷爷都还没生下来呢,做人呢,有野心很好,太有野心就不好了。”

    陈琛再看少年,一瞬间竟觉他层层黑发之中是万千白发,本该光滑青春的面庞一下爬满皱纹,浑身上下散发出垂朽的气息。好在下一秒,这种幻觉便跟着消失,让他不至于因这景象露出太多要命的失礼来。

    少年坐到了阵眼上,在他施法的一瞬间,这本该密闭的环境竟突然狂风大作。少年的头发和衣服在风中纹丝不动,陈琛却几乎要被那风撵到墙壁上紧紧贴着,压得生疼。

    原本已被无形锁链捆着一动不动的食心兽像是察觉到了危险,发出了近乎凄厉的悲鸣,奋发出全身的力量挣扎。

    它虽死了,执念却还活着,要被人活生生地炼成丹药,同酷刑折磨并无区别。

    食心兽最后哀哀地嘶鸣了一声,眼见就要区服于那狂风的鞭笞之下,那风突然为之一顿。

    阵眼中的少年猛地抬头,又闭上眼睛加快了念咒的速度。陈琛立马感到房间里的风变得更强烈了,他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竟隐隐觉得,这一阵风甚至不如方才那阵风让他放心。最开始的风,是游刃有余,而现在的风,是气急败坏。

    想到这里,陈琛强忍着那体感如同刮骨钢刀的风,睁眼朝阵中看去,惊骇地发现,少年一头黑发已尽数变白,皮囊之下血肉消瘦,在体表坠下一层层松弛的皮来。

    分明刚刚还是个面如春花的少年郎,如今便已成了鸡皮鹤发的行将就木者。

    阵中老者愤怒地睁开眼,露出浑浊泛黄的眼睛,他猛地离开阵中,转瞬便到了陈琛跟前,揪着他的领子,力气之大,险些将陈琛勒断气来:“你到底招惹了什么人?”

    少年来历神神秘秘,话藏藏掖掖,陈琛不会看不出来,自然也藏了一手,没告诉他全部真相。只如今命在他人手中,眼见功败垂成,陈琛也知如何才是最好:“是特调局的人!”

    老者道:“带头的是谁!”

    老者虽多年来暗中行事,但多多少少接触过一些特调局的人,知道他们大多没有今日那人水准。

    陈琛道:“有一个叫滕九的……”

    老者并不认识滕九,也注意到了陈琛的用语,掐着他的脖子道:“还有呢?!”

    陈琛立马道:“还有一个叫齐越!”

    “该死!该死!该死!”

    老者怒极,几乎想要当场杀死陈琛,但转念一想,却改变了主意。

    陈琛昏过去之前,只记得那双浑浊至极的眼睛像看猎物一样盯着他,竟又渐渐清澈起来,只是到底没能恢复到先前模样。

    而另一边,对付老者的人并非与他过照面的齐越,而是被他所忽略的滕九。

    有了食心兽的尸骨,再借助齐越下属寻人的功夫,滕九与齐越很轻易便寻到了陈琛与老者藏身之地,如今便成了他们棋高一着。

    既然抢占先机,那么光明正大上场便是最笨的选择。滕九隐身黑暗,同老者一般,布下逆阵,只等与他斗法,齐越则在一旁为她掠阵。

    滕九对付老者的架势看起来有如摧枯拉朽,可只有滕九本人和守在一旁的齐越知晓,这一切没有那么容易。

    滕九体内仙力早就近乎衰竭,身上法宝也并非攻击之用,与那尤擅歪门邪道之人斗法,实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老者最后垂死挣扎脱阵而出的一瞬,滕九面色熬白,气力短尽,整个人几乎要伏在地上,这才没能继续施压于他。

    齐越伸手要去扶她,却见滕九在他搀扶之前自己立起了身子,便是额头已有星点冷汗,看起来仍然不显狼狈。

    滕九对他道:“别让他跑了。”

    齐越顿了顿,想着这里还有两个特调局的人,滕九怎么也不会有事。

    况且,她可不比他弱,向来也不需要他关心。

    在滕九催促的眼光投来之前,齐越身影微颤,人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她眼前。

    齐越一走,滕九便成了现场的话事人,她让齐越的两个下属守好房间里的食心兽,自己稍微恢复力气,遇事足以防身后方才起身,也来到那处。

    在看清房内状况之前,滕九先对上了两张面露难色的脸,她顺着他们示意的目光看去,看见一个西装革履倒在地上的老人。

    滕九走近了一些。

    那人仍静静躺在那里,似乎只剩下一点孱弱的生命力,无法做出任何能够称为危险的反扑。

    滕九摸了摸锁骨边的链子。今日的黄琅带在她颈间,化作一条细细的项链,开出一朵浪漫的玫瑰。对于杀死一个人,她没有信心,可对于不被人杀死,她一向很有底气。

    滕九蹲下身,彻底翻过那人身体,露出一张让她感到有些熟悉的脸。

    在滕九自己想出熟悉感的来源之前,身后两个伙子中的一个已经低声道出答案:“滕局……这好像是陈琛。”

    滕九看着陈琛一副被吸去寿数的模样,沉默了半晌,又走到被捆着的食心兽一旁。

    食心兽方才的挣扎已经耗尽了它的精神,此刻只能试图动动蹄子,发出一两声完全威慑不到滕九的嘶鸣。滕九并不怕它,却怕惊扰到它,所以脚步很轻,动作很缓。

    一下,两下。

    她慢慢安抚着受惊的食心兽,脸上显出难得的温柔,听着它的嘶鸣,将事情明了大概。

    滕九曾经喜欢动物多过人。

    只是后来见的人愈多,她便愈发明白,不管有多少手染鲜血、行事龌龊的野心家,也始终会有怀着善心的人。而这世间有着温和的动物,也有着张开血盆大口的牲畜。所有事情都不能一概而论。

    她要用心去分辨,然后做出无愧于心的抉择。

    齐越回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副场景。

    他将手中的皮蜕展示给滕九看,道:“我认识这人,他叫蝉箬。”

    也不知是不是真名。

    滕九一眼看出,那只是一层蝉蜕。

    “他跑了?”

    齐越道:“蝉箬是人,却学了妖术,于各类邪术颇有道行,平生最擅长两件事,一是吸取青年男女的精气化为己用,以维持长生不老,二是金蝉脱壳。”

    他确实让蝉箬跑了,想解释并非自己无能,出来却仍觉得有些苍白。滕九都将人收拾成那样了,他却连个尾巴都没收好。

    好在滕九并未咄咄逼人,而是看着他手中蝉蜕道:“既然有这蝉蜕,是不是可以追踪到他?这种不择手段之人在外流窜实在太过危险,不可放任。”

    齐越道:“这蝉蜕自离了他身起,上边气息便越来越淡,若非如此,前头便抓住他了。”

    要不怎么这金蝉脱壳是保命神技呢。

    在滕九开口前,齐越补充道:“不过你放心,我会一直盯着这事的。”

    滕九点头,算是将此事交给齐越。齐越和蝉箬既然过交道,自然有他的法子,便是一时抓不到人,也会让那蝉箬不敢随意出来为非作歹,这点滕九还是放心的。

    滕九指了指陈琛,道:“那他也交给你了。”

    齐越一直知道到屋子里还有个人躺在地上,只是方才精力都放在了同滕九话上,现在才有功夫认真量:“那是谁?”

    滕九道:“那是陈琛。”

    齐越有些惊讶,定睛细看,地上老者果然同陈琛有三分相似。

    滕九走到陈琛跟前,对齐越道:“我要取回食心兽的尸骨。”

    她完这话停了片刻,并未马上动手,而是等待齐越的反应。齐越显然也明白她的意思,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眼地上的陈琛,到底没什么。滕九这才动手。

    陈琛从食心兽那里得到的天分不比关岭少,可他的野心与欲/望也远远超过关岭。

    滕九取了东西便要带食心兽离开,临走前对齐越道:“食心兽的执念就由我处置,最后一人那里的尸骨也会由我去收,至于剩下的事,我不会再插手,这终归是你的案子。”

    齐越有些发怔,没想到滕九突然要收手。

    滕九对他道:“此地发生的事,我已从食心兽处取得一份证言,陈琛的证言,就要麻烦你来取了。至于事情真相如何,如果需要,我可以与你共同探查,不需要的话你自行定夺即可。陈琛现在这副模样,该不该帮,该怎么帮,全看你。”

    滕九完便不再逗留,没有丝毫留恋。

    齐越看了眼滕九的背影,又看了眼地上的陈琛,心中有些操蛋。

    滕九知道他偏向于人,甚至有时在她眼里他偏心得不太分青红皂白,如今教训了他一顿,又将这个可操作的余地放到他手中,这是看不起他,还是太看得起他呢?

    齐越踢了一脚空气。

    又看了眼地上的陈琛,心想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滕九只是不太想救陈琛,觉得脏了手,便甩给了他。

    齐越气到最后,竟有些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