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霜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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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河之下是很寂静的。

    很少有鱼儿会下潜到这么深的地方,滕九抬头,只能看见无边的暗色,若是不曾见过外边的景色,兴许她会觉得整个三界就是这样的昏暗,只有偶尔粼粼的水光,透出一点奇异的光线。

    无支祁对她道:“这里很无聊吧。”

    滕九颔首,赞同了他的法,问他:“这七十年里,你每日便是这样度过的吗?”

    无支祁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道:“你受不住了?”

    滕九摇摇头,又点点头。

    滕九是熬得住的,她只是觉得不该逼无支祁也同她一样熬得住,他是可以觉得痛苦的。毕竟某种意义上,这件事对他本就不公平。纵使他没有任何作恶之心,天生的力量也使得他哪怕只是正常举动,挥挥手也可造成一片灾祸。

    无支祁好几日没同她话。

    这淮水底,滕九每日除了同无支祁话,也没有别的可做之事,他一不搭理她,她便只能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之中,聊以发时间。

    这样子来度过,光是一天都觉漫长,无支祁又是如何坚持七十年的呢。

    滕九偶尔会好奇。

    直到有一日,无支祁对她道:“我能感知到淮河所流经的每一处,分流所‘看’到的事物,便是我所‘看’到的。”

    他并非一开始就学会用河流代替自己双眼去看河底以外的世间,没有人教导他,这些都是他在孤寂中自己一点点琢磨出来的本能。原本他想,至少让滕九也感受感受这份漫长的孤独。

    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滕九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是虚弱的、可怜的,甚至需要被人庇佑。可他不是,他要向她展示这一点。

    滕九并不恼怒他此刻才告知于她,只有些好奇,问他:“我能看看,你都能看到什么吗?”

    无支祁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才能让她看到自己所能见到的景象,顿了顿,问道:“我要怎么做?”

    滕九想了想,朝他伸出手,道:“你牵着我。”

    她也不知道这样行不行,毕竟那并非真由无支祁双眼所见,只想好歹试一试。

    无支祁愣了愣,凡间男女手牵着手,他也是见过的。

    滕九却眼神清亮,别无它意。

    无支祁将手放了上去,慢慢收拢,抓住了滕九的手。滕九闭上眼睛,运用术法。无支祁能感到一股凉意从两人相牵的手慢慢沁入心脾,他下意识地想要驱赶这入侵者,却感到滕九抓紧了他的手。

    他动作一顿,便放过了这外来者。

    滕九道:“我看到了。”

    她难得有些激动,从未想过这些充满烟火气的景象,能有一日让她感到如此平和与快乐。

    无支祁也闭上了眼。

    淮河汹涌。

    年长的老人看着河流有些担忧,三三两两聚在一块讨论叹气。

    孩童却天真不知忧愁。

    淮河两岸土壤肥沃,年年收成喜人,虽住的都是土里刨食的人家,可比起其它地方的佃户,他们好歹交完租子还能饱食。

    而对于垂髫儿来,只要能填饱肚子,便是没有疾苦。

    他们玩着孩童常玩的把戏,一个孩子捂着眼睛留在原地数数,其他孩子四散开来寻着各种遮掩藏身。等那数字数到头了,负责捉人的孩子便撤下捂眼睛的手,环顾四周,一边着“我找到你了”这样的话来试探,一边猛地出现在他觉得可疑的地方。

    无支祁道:“这有什么好玩的,真无聊。”

    画面却不曾从那条河流旁转开。

    滕九微微一笑,觉得无支祁像个孩子。

    姑娘躲在草垛下,眼见着少年越走越近,心跳几乎如鼓,她又缩了缩手和脚,盼望着能被草垛遮去所有形迹。可一直旁观着的无支祁和滕九早就清楚看到,她露出的衣袖已经暴露在少年视线里。

    少年朝她一步步走去,在她几乎要自己从草垛里爬出来的时候,却又从草垛边走过,抓住了其他躲藏起来的孩子,姑娘趁这个机会藏的又严实了些。

    无支祁道:“他是不是眼睛看不见。”

    语气中带着淡淡惊叹与刻薄。

    滕九没想到他会这样与孩子较劲,险些不知该些什么,最后道:“他只是爱慕这个姑娘。”

    无支祁不知道爱慕是什么,有些不高兴地抿了抿唇,又不愿在滕九跟前露怯,因此什么都没问,只在心中默默记下此事。

    少年找到了所有玩伴,唯独找不到那个姑娘。他最后叹口气,低下脑袋,仿佛真的很失落的模样,认了输家。

    姑娘从草垛中跳了出来,笑得眉眼弯弯。

    少年看着看着,便也跟着笑了。

    无支祁神色严肃,仿佛将这景象当作什么天书研读一般。

    爱慕一个人,便是要输给她吗?

    他看向了别的河流。

    抱着长剑的女子亦步亦趋地跟在黑衣男子身后,他走一步,她便也跟着走一步。

    他起初无视着她,她也一声不吭,只静静跟着。他杀狗官,她便清理喽啰。他洗刀,她便清理剑。

    他路过曾经两无猜,后来嫁与他人的青梅的夫家门前,不过是多看了那牌匾两眼,她便走到他跟前,阴恻恻地看着他。

    侠客终于受不住,问她:“你想要什么?”

    女子同他道:“我心悦你。”

    她这话时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得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一样。

    这话她了不只一遍,可直到此刻,侠客才意识到,这竟是真的。女子这话时总是冷着一张脸,看起来不像是喜欢他,倒像是找他寻仇,是以他从没当真过。

    可这一遍又一遍的倾诉衷肠,一日又一日的寸步不离,他总该明白,有些事不是他看到什么模样便是什么模样。

    侠客明白了她的心意,便也拿出十分真诚来道:“姑娘,我有钟情之人了。”

    女子知道他在谁,抬头看向他,眼里透出点固执:“她已经嫁人了。”

    侠客摇头失笑:“我没想过再同她在一块,只想在心里留下一块地方将她安放妥帖,其余地方放这风光大好的山川河流。”

    是以再装不下旁人。

    女子摸了摸手中的剑。

    再抬头时眼中明亮更胜从前。

    她道:“那好,请你与我一战。”

    侠客惊诧。在遇到她之后,他总是惊诧。侠客拒绝了她:“我的刀,出鞘是要见血的,你是个好姑娘,我没法对你出刀。”

    女子固执道:“请你与我一战,不管是输是赢,我都不会再跟着你,你想甩开我很久了,对吗?”

    侠客无奈:“我不是想甩开你,只是像你这样年轻又美丽的姑娘,实在不应该跟在我这样的人身后。”

    他风尘落拓,已不再有年少时的潇洒意气,眼里满是懒惫,只有出刀时才会觉得自己年轻了些。

    女子总是像一柄出鞘的剑,冰冷又锋利,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显得有些柔软:“所以请你给我一个放下你的机会。”

    侠客同她定定地对视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答应了她。

    侠客出刀的一瞬间,眼神变了。女子对上那样犀利冷漠的眼,心却跳得更快,手中的剑跃跃欲试得有些迫不及待。

    他五岁习武,十岁持刀,十五入仕,二十出世。一副忠肝义胆改变不了庙堂,便只能一柄饮血长刀搅乱江湖,杀出一条清明路。

    她生来就是握在别人手里的工具,吃了数不尽的苦,不管她愿不愿意,终于磨成了锋利的剑。她不是把合格的剑,杀的第一个,便是妄想做她主人的人。

    女子浑浑噩噩地过,不欺负人,也不被人欺负,直到遇到侠客。她发现他的刀有心,便想着剑是不是亦能有心。

    如今,她来取她的剑心了。

    刀剑交错之中,侠客恍然发现,她比他想象得更了解他的刀。都知音难觅,他没想到知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侠客的刀划破了她的手臂,血染红了刀锋,侠客却未停手,他看了她的剑,知道停手才是对她的不尊重。

    果然,下一刻剑锋便抵在了他的胸膛,她拼着受伤也不能错过这一个时机,从始至终都比他认真,等他再认真时,已经赢不了了。

    她的剑又往前压了压,剑尖在他胸膛轻轻刺出一个血点子。

    侠客低头去看,却没有躲。她收回了剑,最终也只在他胸膛留下一个印记,不要十天半个月,便会愈合如初,如同从未留下过一般。

    她对他道:“我赢了。”

    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用长布将剑裹好,看到剑尖那一点血时,顿了顿,用袖口擦去。

    无支祁不再看了,他睁开眼,看向滕九,困惑不解:“爱慕一个人,不是该输给他吗?”

    这是他刚从孩子身上学到的,却又好似被立马推翻。

    滕九其实不比他多经历什么,但起码多看了些,便道:“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同样是爱,有的人想占有,有的人想成全,有的人想守护,有的人想伤害。只有当你经历了,你才会懂。”

    无支祁道:“那她想要什么?”

    滕九犹疑道:“或许……她想要他了解她的剑,想用这种方式在他心里留下点位置,即使与喜欢无关也好,就此,她便能放下了。”

    无支祁还是不懂,只是问她:“那如果是你,你又会想要什么?”

    滕九想了很久,道:“或许有一天,我爱上了一个人,我才能回答你。在这个问题上,我同你一样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