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更
陈开最近总觉得, 徒弟被冻糊涂的症状加重了。
按理来,南门柳是个无师自通都能修鬼道、拔灵根的天才,以他的聪明才智来, 学个心弦琴应该很简单, 毕竟陈开教的也不是什么难曲子,只是最简单的心弦切诊而已,又不需要听出什么疑难杂症,单纯急救用的。
找准弦,注入灵力, 拨弦,听, 没了。
可是南门柳就是学不会, 一柱琴弦要陈开手把手教好几次才能按上。
南门柳的手指纤细白皙,因为没做过什么粗活,又软又嫩, 只有手指内侧和虎口处留下了一点握笔的茧子,捏起来是很舒适的。
就像捏着有点筋道的面团似的……陈开想。
南门柳垂着眼睛, 悄悄红了耳朵。
“不用紧张,”陈开提醒他, “专心。”
这句话,师尊已经了好几遍,但南门柳还是时不时就转头看看他。
“看我做什么?”陈开也看回去,“我脸上有弦吗?”
南门柳摇头。
陈开:“……那还不看琴?”
南门柳回头看着琴, 细长的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就像划水一样,却划不出任何涟漪。
陈开:“……注入灵力。”
南门柳又偏头看看他。
陈开:“……看琴啊。”
南门柳一会看他,一会看琴, 灵力慢慢流动起来,指间那么一撩拨,双手就像要起飞了一样,彻底离开琴池。
陈开连忙上手把他手指按住。
宽大的手掌叠在纤巧的手上,按出了声音。
两人同时开口:
“师尊……”
“听。”
南门柳歪头:“师尊,你什么?听不见声音啊。”
陈开松开按着他手,顿了一下才:“因为被你的声音遮住了。”
南门柳可怜兮兮地问:“师尊,我、我是不是太笨了”
他双手飞快地捋着胸前的一绺头发,低下头不安地看着琴桌,只听陈开道:“你在这方面反应确实差了一些。”
南门柳:“……”
他握着一绺头发的手背青筋都绷了出来,仿佛马上就要砸琴走人,可是一抬头,却眨巴着一双湿润的大眼睛,下一秒就要哭了似的看着陈开。
“但是没关系,”陈开面无表情,话锋一转,“为师在修成正果之前也从来没学过乐器,要学的话不定比你还差。”
南门柳的眼泪瞬间就干了,半信半疑:“真的吗师尊你不会乐器是没兴趣吗”
这东西多简单啊?
“真的。”陈开点头道,“我只会横笛和琴箫,因为学多了也没有意义。”
南门柳双眼放空,想象了一下。
月色中,一个侠客站在树梢上,吹奏着一支横笛……
他抬手轻轻压住了嘴唇,期待地看着陈开:“我、我想看师尊吹箫,我也想学可以吗?”
“作为乐器,琴箫是很简单,但是作为法器比心弦要难,”陈开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双手重新摆在琴池上,,“等学会了这个之后再教你吧。”
“哦,好吧。”
南门柳也不贪多,把身子向后一仰,钻进陈开的臂弯里,让陈开原本横在他面前的手臂撑在他身后,相当于半抱着他,也算是比刚才更进一步。
这回,陈开却不去抓他的手指了。
“师尊?”南门柳催促道,“快点呀,我找不到弦。”
陈开:“不行,徒儿,这样……”
南门柳一怔,惊喜地看着他。
陈开:“这样太亲昵了。”
南门柳狂喜:“师尊!”
陈开:“你才刚刚和我过,你不是孩子了,让我注意一些,自己就忘了?”
南门柳:“……没事。”
他咬咬牙,露出一个微笑,在陈开肩膀前蹭了一下。
“现在和那时的情况不一样啊,”他,“这种程度的接触,不是稀松平常吗?”
陈开疑惑道:“你确定吗”
南门柳直接握住他的手臂,肯定地点头:“我确定!”
陈开的神色逐渐迷茫。
其实当徒弟提出要求之后,他就照做了,会很注意和徒弟保持距离,所以现在这种姿势,他自己觉得还是有些别扭的。
因为不只是上半身,这种坐姿时,两个人的大腿都贴在一起了,怎么看都是夫妻或者母女之间才会有的亲昵吧?
难道他们两个的关系,已经像是一对母女了吗?
这么一想的话,其实,嗯,倒也不是不行……
既然徒弟了不算什么,就当做真的不算什么吧。
陈开服了自己,开始专心教学。
锦瑟无端五十弦,心弦琴比之只多不少,这每一弦每一柱都需要陈开将徒弟半搂在怀里、捏着他手指费劲地捞,全捞一遍已经过去了大半天,没记住还要再来一遍,两遍下来,一天已经结束了。
但凡换一个老师来教,如果不是摔琴走了,也许就会发生一点别的事,可惜陈开不是一般人,在徒弟无辜可爱的眼神中岿然不动。
教到最后,陈开久久无语,南门柳也是。
“你可能不适合学琴。”陈开看着他乱动的手指。
南门柳看着他无动于衷的表情答:“我觉得也是,这样得不到进步。”
陈开又取了个琵琶来:“不如试试这个吧。”
这琵琶还是早先在素河买的,因上面刻了数条柳枝,当时陈开还在鼓励南门柳买买买,就被收下暂时用来以备不时之需,弦早被陈开拔了,随时可以用来奏响心弦。
陈开抱起琵琶,给他示范了一首曲子,并表示:“你看,这个很简单。”
南门柳看他怀抱着数条柳枝,简直像是在抱着自己,不禁有些心猿意马,忽然又不太满意刚才的半搂半抱,脱口而出:“我抱着琵琶,师尊怎么帮我找弦?”
难道是师尊抱着我吗
罢他猛凑过去,就想直接坐在陈开的大腿上。
结果陈开动作灵巧地一让,把他让坐在自己刚才的位置,自己则旋身撩起衣摆,直接半蹲在他面前,与他正对面,捏着他的手指找弦。
南门柳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回他学的稍微快一点了,毕竟弦少,可是陈开正面半跪在他腰间,抬头看着他时眼神专注,低头看着弦时睫毛又厚又长又翘,让他非常分心。
他学了没一会,净看着陈开的耳朵、脖子、肩膀……心思就不知飞到了那里去。
“你总是看我做什么”陈开抓到他几次走神,终于忍不住重复道,“我脸上没有弦啊。”
南门柳鼓起勇气,声坦白:“师尊好看啊。”
陈开提议:“那不然我把脸遮住。”
南门柳害羞道:“别!师尊的手也好看啊……”
陈开表示:“我戴手套。”
南门柳冷漠道:“……师尊的身材也好。”
陈开灵机一动:“我变成戒尺。”
南门柳刚冷漠下来,脸却越来越热,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态度十分不端正。
陈开成佛之前,就知道师父雪寂禅师为学生讲课的时候,经常开恶口戒,拿着根棍子在屋里破口大骂,骂完再出门去,一脸慈祥地“无妨,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你们都是很聪明的,回去自己悟就可以了”,而骂人时,“一个个不口口看书就口口看我”、“看我能口口悟道吗?”、“我脸上有口口天道吗?”、“我佛又口口不度口口!”,这种句式都是最常见的。
那时陈开耳力卓然,偶然听到,心中只有费解,不明白师父在激动什么,现在却忽然有了几分感触。
他倒也不会烦躁,更不可能像师父一样破口大骂,而且徒弟夸他到处都好看,他反而还觉得开心,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就是有点……
迷茫。
要怎么教才行呢
陈开站起身来,不再半蹲着,慢慢慢慢凑近徒弟,紧盯着他的脸,试图分析一下他的问题所在,只见他脸颊越来越红……陈开明白了。
“你弹琵琶会害羞吗?”
陈开与他对视,直白地问。
南门柳用依恋的眼神看着他,有句话已经到了舌尖,下一刻就要脱口而出。
“我懂了,”陈开突然,摸摸他的头后立刻转身,“那我们不勉强了,我去找点别的乐器,你先去见洛茵茵吧。”
南门柳惊喜得不出话来,原本要顺势表白的舌头都结了:你懂了???
陈开完这句话,转身就走。
南门柳盯了他半天不见他回头,直到他出了房门,表情才逐渐僵硬,最终笑容消失,握紧右拳,转身高举拳头,咬牙切齿地看着面前的乐器,想要把他们挨个锤碎,但又怕发出声音,所以结果还是放下了拳头。
可是他走出两步,想了想,气不过又回来了,忍不住再次举起拳头……然后又放下拳头。
如此反复数次,南门柳最终才坐到床边,恨恨地锤了两把床垫。
啊啊啊啊啊!
你口口口懂了个鬼啊!!!!!
·
陈开是真的顿悟了。
因为徒弟,要把他当成一个区别于别人的大人来看待,不能是孩子,也不能只是徒弟,更不能是可爱的花花草草,所以陈开逐渐解析了他的内心,明白了他心思细腻,也会有情绪——
原来徒弟,是那种在人前表演会害羞的类型。
那么只要选一样不用演奏、又能听声音的法器就行了。
这种思路在别人看来是很难想到的,但陈开毕竟是天道,很聪明,瞬间就列出了三种常见备选:
九节鞭,雨霖铃,还有环首刀。
巧的是,陈开以前用的兵器,就是这一类型的。
最开始他出山拿的是普通短刀,和山匪混混常用的那种别无二致。
后来为了方便上战场时提醒周围人逃命,他换了环首刀,渡冥河的时候就成了一个标准的水匪。
最后他入了仙界天音寺,本来应该换成没有声音的戒刀,但雪寂禅师为了门派的兴盛,将主持的八环声杖留给了他,非常能唬人,这种禅杖摇晃起来也是魔音灌耳,尤其擅长清场。
陈开的本体明镜可以变成环首刀,甚至能化作切割一切的钢线,但是柔韧有余,锋利太足,卷成圆的话容易切割虚空,也就不易于产生鞭子的爆响,于是他就只去搜罗雨霖铃了。
铃铛属于八音之一,但这种铃铛不是乐器,最初是用来通讯传音的。
经过多年的改良,它已经可以被用来做攻击和治疗的法器,在不同材质的铃铛中加入不同阵法,就能辅助作战,在对敌时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而陈开想着与其在自己身上附着阵法,不如多准备各种功能的铃铛,与武器区别开来,也方便徒弟使用。
这样的思路,再加上教学弦乐失败的前车之鉴,导致陈开最终搜集了大量的雨霖铃。
前段时间收服景平,他教徒弟命令陈弋和廉悉带人,封锁查抄了好几个不服气的京都大户世家。
拘禁和查抄时,第一件要没收的东西不是金银,却恰恰是用来传递消息的雨霖铃,所以陈开将这些全部雨霖铃带回徒弟的房间后,估计摆在屋里那张巨大的长桌上,都可以堆成一个山包。
不过他还没有拿出铃铛,就发现徒弟还在屋里。
陈开收集这些东西的时候,南门柳已经出去又回来了,就跟从来没离开过似的。
“你见过洛茵茵了”
徒弟一直坐在床边,陈开一进门,他就“蹬蹬蹬”跑出来,跟等着主人的狗没有两样,所以陈开很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好好跟洛茵茵讲话。
“嗯。”
南门柳心不在焉地敷衍。
“我我身体还要再休息一下,让清都公主去和她解释别的事了。”
陈开发现,他跟在自己身边学了这么久,已经学会了最精髓的知识——
活得越来越像个少爷了。
那么按照正常的教学计划来看,接下来,他该开始了解世间疾苦。
陈开决定是时候板正他了,劝道:“洛茵茵很关心你,你最好还是跟她亲口解释。她若耽误时间,灵通学院会有严厉处罚。”
其实陈开还有暗暗想过,若是洛茵茵和徒弟一起北上,两个人之间不定会产生什么感情。
他的柳儿也长大了。
结丹之前,若能成家立业,也是很不错的。
南门柳却又一次紧贴着陈开坐下,一双漆黑的大眼睛温温柔柔地看着他,显露出一种纯洁又柔弱的气质,有些失落地:“我在景平犯下谋反这等大罪,已经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所以我让她不要等我,我猜……她也不会等吧。”
他这种语气和之前大不相同,陈开虽然觉得奇怪,却没有再觉得他是发了烧生了病,而是有些心疼。
“徒儿……”
陈开正要安慰他几句,他却伸出右手食指,按住了陈开的唇。
指腹软软的,陈开低头看了一眼那只颜色青白的手。
“我之所以这么快回来,是因为这个——”
南门柳左手掏出一个琉璃瓶,里面隐隐散发着红色的光亮,瓶口缠绕着一缕黑色魔气。
“萧聆身上附着的一只恶鬼,”陈开疑惑道,“是陈弋把它捉了?怎么了吗?”
他本身是明镜身,双眼能照出世间一切,早在出去见洛茵茵时,就看见了萧聆残缺的右臂上寄生了一只鬼魂,但他根本没当回事。
恶鬼待在人间,早晚是要害人的。
这若是放在出家之前,陈开估计会路见不平,横刀杀鬼,而若是放在出家后的陈开呢,则会诵经超度,帮恶鬼转世,可惜现在的陈开是成佛之后的心态,不止看人如看花,看鬼也如看人,总之看一切都是看空气,只有徒弟除外,所以压根没管这东西。
反而是陈弋,虽然一开始也没有管,但是后来见到陈开来了,捉摸不透陈开的意思,就“心存天道”、“替天、行道”、“一心向善”,特意支开萧聆,顺手把它捉了。
“它是萧知。”南门柳道。
陈开当然知道。
而且陈开还能推测出,萧知手中有本原著,可能知道一些原本未来的剧情,所以跑到了本应是南门柳的道场,舍弃残身,以身饲鬼。
只可惜萧知实力不济,又没有南门柳的毅力,最终入魔太深,所以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了,才会被陈弋轻松捉住。
只是此前南门柳已经过,此萧知已非彼萧知,与他无冤无仇,所以陈开就算知道,也对萧知毫无兴趣。
若是萧知附身在洛茵茵身上,陈开也会帮忙除掉,但是萧聆的话,就更无所谓了。
“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他也很可怜,”南门柳却,“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就没有经历过一件好事,所以我想帮帮他。”
陈开觉得有点奇怪。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是地藏王菩萨的道。现在徒弟忽然自己觉悟了,已经能够体会别人的疾苦,甚至连成了恶鬼萧知都想帮,按理来是超出了陈开的预期的,但陈开又不知为何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你心地善良,想帮就帮吧,”他,“不过至少要先学会医修入门的本领。”
毕竟徒弟自己都很娇弱,怎么帮助别人?
南门柳仔细观察着陈开的表情,觉得他似乎没有很动容,可在自己“心地善良”时的语气却不似作假。
综合这一天的表现来看,南门柳逐渐明白了自己擅长的点。
“可是我太笨了,学不好。”
他低落地,看着陈开的眼神里盛满了“柔弱”两个字。
可怜——大概是最能引起师尊注意的特质了。
可惜他没想到的是,陈开竟然微微一笑,从背后拿出一只铃铛,在他面前像逗猫一样摇了摇,随后又取出了一大堆铃铛,一天之内就帮他把乐器的问题解决了!
“选一个吧,”陈开,“这个不用学的。”
南门柳心如死灰,强颜欢笑。
“多、多谢师尊。”
他走到桌边,扒拉了一下铃铛,最终从里面挑出一串细的苗铃来。
这东西原本是沈澜宠妃的东西,跳舞时伴奏用的,声音不大,但很好看,南门柳拎起来在手上缠了几圈,苦笑一下,心想,要是连铃铛都不会用,那只能是脑子有问题了吧,只好漫不经心地在铃铛中注入灵力。
他回头冲陈开挥了挥手,然后又低下头,闷闷不乐地翻找别的铃铛。
苗铃发出响动的瞬间,陈开的心跳停跳了一瞬,抬手按住胸口。
是心弦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