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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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家贾陵昌最疼爱的三儿子终于娶妻了,自然是要大张旗鼓地张罗布置,贾家又是远近闻名的商贾之家,不但使得各大门派前来庆贺,那封镀了金的信函还把聂家最负盛名的义子聂秋给请来了。

    聂秋那是什么人?除了某些不得不出面的场合以外,几乎从来不接受此等宴席邀请的。

    好奇的人继续追问道:“听聂秋出身便与常人不同,他时候的那件事……”

    “自然属实!”杨晟偷偷抓了一把瓜子塞进腰包里,这才继续道,“聂家家主在一个破庙里捡到了聂秋,见这娃子生得唇红齿白,笑起来极其讨喜,便带回了府中好生养着,因捡着他时是在秋季,于是取名聂秋。”

    他疲于应付这个话多的师弟,又嫌他凑的太近,便将手一推,一抬,等着师弟赶紧沏了杯茶放在他手上,才慢悠悠地继续道:“聂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在聂家人五岁的时候找天相师算上一卦,看看是否官途坦荡,抑或是否该自拜师学武。而这个聂秋倒是不简单,他五岁时算上的那一卦,可以直接惊动了整个江湖,甚至传到了朝廷,也就是先皇的面前。”

    杨晟张嘴露出口中森白的牙齿,一笑,“天金满,天水虚,贪狼星高悬,红鸾星动,四方神兽里有三个都护着他呢,端的是个渡人济世的好天相。就是——‘桃花’多了些。”

    渡人,济世,这师弟是明白的,毕竟他也听过正道独有的这么一个像秤似的沉甸甸的名号,在聂秋出现之前从未有人得过,在他之后理应也不会再有了。贪狼红鸾性如桃花,他也是知道的,但师兄这最后一句话又是何意?

    还未等他问出口,远处人群便一阵骚动,师弟生性跳脱,顿时就忘了自己先前的要问的话,忙拉着杨晟要过去看。

    杨晟摆了摆手,甩开师弟,“你自己过去看啊,里边估计就是你心心念念的聂秋。”

    “聂秋!”师弟一激灵,“我要去!”

    杨晟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拉他,“你真以为聂秋有什么好名声吗?去了还不怕辱没自家师门的面子!”

    “什、什么意思?”

    “贾陵昌这个函,是递给聂家家主,聂迟的。”杨晟收回视线,垂着头掩去眼中的不屑,“旁人看热闹的还不懂,你也不懂吗?聂迟不来,他身后还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眼巴巴地等着这封信函,凭什么聂迟就交给聂秋了?”

    “近日里江湖中有言……”

    聂秋是凭着长相上位的。

    他的养父跟他的关系也不甚清楚,聂家那珍藏多年的紫檀壶便是在某夜被聂秋借着自己的美貌来向聂迟要来的。

    那谣言不知从哪里兴起,聂秋本来从不在意这种毫无意思的流言蜚语,便没去管它,任由那些人在背地里嚼舌根,他以为不去刻意遏止这种无根据的闲话,那些人知道自讨没趣,时间一长,流言便慢慢过去了——

    然而聂秋没想到的是,那股流言就像他后院里滋生的杂草一般,不加理会之后反而像得了恩惠似的愈发猖狂了起来。

    到最后,聂迟甚至自己都糊涂了,在一次进膳后悄悄唤了聂秋来问是否确有其事。

    聂秋心中忽地腾起一股郁气,他扯着嘴角露出个带着愠怒的笑,“父亲怕是被那些没根据的谣言迷昏了头吧,儿子从不曾在半夜时叨扰过您,更别提拿您的紫檀金砂壶了。”

    他想拂袖离去,又顾及着自己作为正道渡人济世之人的身份,只得又温声添了句不甚明显的风凉话,“您的紫檀壶,不是在几年前送交给贾陵昌的妾了么?”

    这才堵着一口气,面色不善地离开了。

    于是这回贾陵昌递了信函过来邀请聂家去自家三儿子娶妻的宴席,聂迟本来见着贾陵昌就心虚,又因错怪了聂秋而惭愧不已,便硬着头皮忽视了亲儿子亲女儿的请求,把那封镀了金、象征了贾家的信函交由了聂秋,让他以聂家养子的身份出席。

    聂秋正要从怀中取出信函,那厮却还没见到信物就侧身让他进去了。

    热闹的宴席顿时安静了下来,直到聂秋旁若无人地缓步走了进来后,众人才像恍然大悟般继续吃喝玩闹,然而视线却忍不住频频地往他身上量。

    一时间形形色色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聂秋身上,他早已习惯了成为众人的中心,无论是好的或是坏的,然而今日却有道目光令他感到了些许不同。

    聂秋顺着那道目光,抬起眼睛勾着眼角望过去,便看见了一个瞧着天真无邪的少年正向这边张望,又苦于人群重重叠叠地围在他周围,只好踮起脚勉强伸着脖子想看得更清楚。

    他心中觉得好笑,刚准备移步走过去的时候,却对上了另一双眼睛。

    聂秋见到此人后,眉头一挑便又停了脚步,轻飘飘地向那边望了一眼就离开了。

    揽云峰的二弟子杨晟。

    要聂秋此生最厌恶的人,大抵就是嘴碎的那一类。

    而杨晟偏偏又是嘴碎之人里的翘楚,自视清高倒算了,实力还不强,和聂秋过一架后便跟他结了梁子,与他对视的时候眼里的不屑鄙夷跟青天白日里的浮云似的明显。

    瞧那副模样,大抵又是在些他的某些传言了。

    聂秋终于走到了最前面的一桌宴席,那张桌子边坐着的都是各大门派的老前辈,要么就是鼎鼎有名的经商之家,或是在朝从政的文武官员,见他走过来之后神色微变,倒也没有什么,纷纷举杯向他了个招呼。

    喊的是,聂秋,聂弟,或是聂四。

    他那渡人济世的名头虽为人津津乐道,但各门派却觉得夸大其词了,而经商之人对此名号不屑一顾,那些官员则认为辱没了当今圣上的名号。所以聂秋虽然地位不低,与这些人同桌而不会被觉得自傲,但与之论事交谈时却显得颇为尴尬,半天都插不上一句话来。

    聂秋却落了个清闲,加入他们的胡吹对于他来没有半点吸引力。

    他敛眸呷了口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

    贾家是商贾之家,既不属于正道也不属于魔教,黑白俱沾,在外的名声倒不差,但明理人都知道他们与魔教的关系也极为密切,聂秋只是微微一扫便看见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

    以坐在角落的那桌为甚,要么蒙了层黑纱,要么戴了层面具,或垂头或低声交谈,看起来颇为不起眼,但对于聂秋来却是个个能念得出名字——无他,他作为正道表率,与魔教交手的时间太多了,魔教里有一定地位的人都在他这儿混了个脸熟。

    聂秋眸光微微一动。

    那桌人里有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他未作任何伪装,聂秋便能直接看到这人的长相:剑眉星目,宽肩窄腰,端的是面如冠玉,神色却阴郁得很,嘴唇未张便已显出了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

    此时这人把手中的酒杯轻轻一放,抬起头,自然而然地对上了聂秋的视线。

    他实在没想到方岐生会来。

    方岐生,魔教教主,武功绝世,凭着景明、池莲、残风、乍雪四柄名剑独步天下,年仅十八岁就杀了上任教主,稳坐教主之位至今。为人心思活络,手段狠辣,喜欢单独出行,几乎不参与任何大型的正邪纷争,于是江湖中都知道此人的名号,却鲜少有人见了能认出来的。

    聂秋跟他过多次照面,认不出来是不可能的,就是不知道为何方岐生会出现在这一个对于他来并无任何意义的宴席上。

    难道方岐生和贾陵昌关系很好?方岐生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这边,聂秋不可能直接撇开视线,于是秉着自身的良好修养,向他轻轻抬了抬下颔,权当声招呼了。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视线过于明显,方岐生见他颔首后便收回了目光,侧过头听一旁的左护法了几句。

    聂秋忽然很想知道左护法到底了什么,因为方岐生看起来似乎心情还不错。

    方岐生心情不错,就意味着自己的心情快变差了。

    他握住茶杯的手一晃,不好的预感顿上心头。

    一阵喧闹声响起,敲锣鼓的声音渐渐地近了,想必是新娘子和新郎官终于到了,贾陵昌红光满面地招呼着其他人鼓掌起哄,自己则站了起来,向大门那边走去。

    聂秋见此,只是跟着其他人一样站起身,敷衍地鼓几下掌,他心中的不安无端变得强烈起来,下意识地环视四周,想要从喧闹的人群中找出自己不安的源头。

    身着红衫的新娘被搀扶着下了轿,将手递到新郎掌中,随着她幅度极的动作,那缀了金丝银珠的红盖头轻轻撩起了一个角,露出了女子半张娇俏的脸。

    听贾陵昌的三儿子娶的这位新娘,未曾习武,诗书倒接触过不少,尤其是绣的一手好女红,一看便是温温柔柔的大家闺秀——贾家的长子和次子的正室非富即贵,而这老三却娶了个寻常的女子,聂秋心想,倒可见得贾陵昌对他的宠爱了。

    两侧忽然有童开始撒起花来,红的粉的花瓣纷纷扬扬地在空中着旋儿,聂秋吸了吸鼻子,总觉得这股花香浓郁得让人头脑发昏。

    不是花香,是胭脂香气。

    聂秋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他虽是个正常男人,但作为正道表率,平日里大大的事情已经够他忙碌了,若有女子向他表露心意,聂秋嫌麻烦就会当面婉拒,便没有机会去接触些情情爱爱的事情,更别分辨出胭脂香味与花香的区别了。

    一个看着颇为彪悍的女子终于挤开了人群,由于用力过度,直接撞在了聂秋身上。

    聂秋下意识地扶了扶,然后便被拍开了手,清脆的声音在一阵敲锣鼓声中并不明显,但由于他站的位置靠前,身侧又是各方势力的代表——许多人还盯着他,想看他的笑话。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过来。

    “聂秋,我可算见着你了!”那女子破口便骂,声音大得盖过了喧闹声,“你真是不知好歹,竟然勾引有妇之夫!亏你还是正道被称为渡人济世之人,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聂秋终于知晓那股不安的源头了,然而他却丝毫未觉得轻松,低声想要断女子的话,“我从不曾……勾搭什么有妇之夫。”

    “林渡,你总认得吧?”

    经她一,聂秋才隐约记起一个不过是泛泛之交的男人,还未等他解释,女子便毫无理智地推了他一把,口中继续念念叨叨地骂了几句脏话。

    被人几乎戳着脊梁骨地骂实在不好受。

    聂秋一忍再忍,才对着面前这位简直和母老虎没甚两样的女子道:“你应该是误会了,我和林兄没有任何不正当的关系……况且,我聂秋不喜欢男人。”

    女子上下将他一量,视线直勾勾地停在他那双不经意都能显出媚色的桃花眼上,此时聂秋苦于郁愤难解,眼里不自觉地便带上了明艳至极的潋滟水光,薄薄的一层唇瓣欲要辩解,却又骤然把话咽了回去,倒正好停在了一个似笑未笑的弧度上。

    聂秋见她脸色愈发地差,虽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但此时的气氛几乎要凝结成冰,旁边已经有许多人围过来准备凑热闹了,一对新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再不赶紧解决此事,估计明日又会有许多他凭着长相上位、勾引男人的流言出来了。

    他正欲开口,身后却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聂秋顿感不详。

    “聂弟,让你见笑了。”他那位便宜林兄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把他自然地向身侧一带。

    林兄眉梢间一染冰霜,恨声对着女人道:“我就是喜欢他,你哪点比得上聂秋了?他长得漂亮武功又高为人还温和体贴,你再瞧瞧你那副模样,聂秋比你好多了!”

    “既然林兄已经来了,你们之间的家事我就不便参与了,告辞。”

    聂秋拍开这个恬不知耻之人的手,顾不得宴席内神色各异的其他人,转头运了轻功便走,晃眼间瞥见了一旁的魔教教主正不动声色地盯着这边看热闹,唇边还噙了难得的笑意。

    他又气又无奈间,忽然觉得方岐生笑起来还有些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