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惊梦
“你已经想好了?”
头发已经全白了的老人端坐在步尘缘的面前,枯瘦的脸上,一双眼睛倒还是很亮。
步尘缘缓缓地磕了个头,“我想好了,父亲。”
岁月不居,乌飞兔走。
不过短短几年,步家家主的头发就已经全白了,面容形同七旬老人。
他身子骨一直不硬朗,如今连脑子也不大灵活,他望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摇了摇头,“我现在是完全不明白你想做什么了。”
“不过,既然你已经想好了,那就去吧。”
父亲垂下头,闷闷地咳了几声,转头看向跪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女子,“二弟已逝,容儿,你已在祠堂里跪了整整九十九天了,守门铃已成型,以后摇铃守门的重担就交到你的身上了,你要好好在旁帮扶你姐姐。”
她长得很是清秀,甚至称得上是漂亮,右半张脸却像是缝上去的一般,肤色略有不同,两双眼睛的颜色也不一样,一只是浅浅的褐色,另一只是珍珠般的黑色。
步尘容咬着牙狠狠地点了点头,她不敢出声,怕自己一开口就哭了出来。
“尘渊呢?”他等了一会儿,却迟迟不见有人再进祠堂,于是问道。
步尘缘坐直身体,将双手交叠在膝盖上。
她的头发从脸侧滑过,露出空洞洞的右眼,“……我不知道,许是有事出去了。”
步家家主轻叹了一声。
他颤着手从腰上解下一个古朴的铜铃,那铜铃与步尘缘所持的铜铃不同,她的铜铃上纹的是个“缘”字,而这个铜铃上却纹了步家的家纹,边缘处泛着红,似是染了血。
三个人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而步尘容却是向一旁退了一步。
步尘缘郑重其事地双手接过了那个铜铃,她眼见着自己的父亲面色凝重地向她跪了下来,用嘶哑低沉的声音大声喊了句“家主”,紧接着,步尘缘摇响了手中的铜铃,霎时间厚重的铜铃声像水纹一般一圈圈地荡开,在祠堂中回响。
祠堂之上的数百牌位剧烈地摇晃着,整整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停了下来。
这时候铜铃声正巧也停了,步尘缘闭了闭眼睛,父亲的声音便传入了她的耳中,很轻,很慢,声音也不像年老者的声音,倒是像他三四十岁左右的声音。
“临危受命,苦了你了,尘缘。”
步尘缘片刻后才睁开了眼睛。
她俯下身将手贴在父亲的脖颈上,那具身体早已没了声息。
身后的步尘容已经泣不成声,她欲要逼回那仿佛源源不断的眼泪,却只能不断地用袖子胡乱擦着自己的脸,茫然又无措地哽咽,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
步尘缘轻轻地合上了老人的眼睛,没有回头,“步尘容,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她这么一,步尘容的眼泪却是流得更厉害,然而她现在也不是当时那个喜欢向姐姐和哥哥撒娇的孩了,便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喉咙间好像插了一根刺,又被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顺着喉咙滑下到肚子里,把身体里割成了千疮百孔的模样,痛得流出血来。
步尘缘叹了口气,“你先出去吧。”
步尘容这下子是真的“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缘姐,你别赶我走。”
她掐着自己的脖子,想要把哭声咽回去,上前几步,跪在了老人的身边,断断续续道:“再让我多看几眼叔叔,别、别那么早就把他留在那个……漆黑的地方。”
步家的坟墓就是祠堂,只要抬头一看,便能瞧见顶上悬着的密密麻麻的棺材。
步尘缘提了裙摆,蹲了下来。
步尘容在泪眼朦胧中瞧见她神色漠然地开口道:“生死不过一瞬。”
“几十年后我们都死了,尘容,你到时候可怎么办?”
铜铃声滚滚,几十个铜铃摇晃着,交叠繁复,步尘缘的声音渐渐的消散了,残酷又漫长的记忆涌入了脑海,女子缓缓睁开眼睛,恍如大梦初醒。
她只是将手一抬,那铃音便停了。
她绕过假山,意料之中地瞧着一个玄衣男子双手持剑,正警惕地看着她,他身旁还有一个白衣男子,目光无焦距地盯着远处,似乎沉浸在了粘稠阴冷的回忆中,无法抽身。
“该醒了。”
女子没有靠近,她站在那里遥遥地望着,低声将困于往事的人从梦中唤醒了。
聂秋顿时清醒了过来。
他的思绪仍停留在步尘缘最后的那句话上,此时见到了她之后,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不由自主地喊道:“尘容?”
女子眉眼弯弯,神态平和地“嗳”了一声,“许久没人这样喊过我了。”
“步尘缘……她成功了吗?”
步尘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活下来了,活了很多年,其他人都死了,我还活着。”她垂下眼睛,睫毛轻轻一颤,这才又抬起眼睛继续道,“可缘姐算错了一点,我找不到逆转天命的法子。我这么多年以来都在断断续续地沉眠,清醒的时候不多,而且我从那之后便被锁在了步家的宅邸中,最多走到桥的那端,我就一步也迈不出去了。”
“不过,幸好我等到了你。”
步尘容道:“步家的宅邸是设有阵法的,如果不是能通鬼驱邪的步家人,是找不到路的,可你却找到了,这便明了你该善于此道。是谁为你指明了方向?”
这下聂秋就完全明白了,村长那时候的字,俨然是个“步”字。
“是村长告诉我们在封雪山脉上的。”他。
步尘容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她微微一低头,笑道:“过了这么久,他如今的年纪应该不轻了。看来我当年没有算错,他确实是长寿。”
聂秋问道:“村口溪底沉的那些罐子,是否和步家有关?”
“你该知道,那条溪是连着它的,”步尘容向下一指,聂秋便明白她的是这条湍急的河流了,“当年诸鬼叛逃,所有的铜铃几乎都不起作用了,步家的许多人都是被自己所驱使的厉鬼所杀害的——那些鬼一心想复仇,不仅杀了人,还要吞噬他们的‘生’魂,缺了魂魄之后,所有人都无法去投胎转世了。”
“步家的铜铃分三种,家主所持的铜铃,用来镇宅的铜铃,和每人都有的,取了他们精血所锻造的铜铃。最后一种的铜铃不仅连结了持有者的魂魄,还连结了他们所驱使的厉鬼,起到震慑的作用,那些厉鬼是万万不敢碰它的。”她,“幸好缘姐提前做好了准备,让其他人将生魂封在了自己的铜铃里,放在罐子里密封上,扔进了河流中。如此一来,即使缺少了一魂,其他人却还能正常生活,而那些厉鬼又不知道罐子到底去了哪里,便找不到,找到了也毁不了铜铃,没办法吞噬他们的生魂。”
“缘姐在每一个罐子上都施了‘镇’,所以都硬得很,不会因为磕磕碰碰而碎裂。过了这么多年,罐子应该是顺着河流,被冲到了下游了吧。”
“所以那些罐子里都是铜铃吗?”聂秋心中逐渐有了一个念头,那些活死人不是亲近那条溪,而是怕它,怕那些铜铃上的气息。
“如果是在罐子上施加了‘镇’,当诸鬼叛逃之时……”他问道。
步尘容却沉默了片刻后,才道:“诸鬼叛逃之时,缘姐和‘镇’鬼同归于尽了。她早就想到了这种结局,所以在接手家主之位的那天,便把刻有自己名字的牌位放在祠堂中了。”
聂秋心知戳到了步尘容的痛处,便也跟着沉默下来,“抱歉。”
步尘容却摇了摇头,和那时缺了半张脸的时候,了同样的一句话。
“聂秋,错不在你。”
完后,她又眨了眨眼睛,“我之前在门内听到你们二人的交谈,就知道你们的名字了,不好意思呀,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步尘容这副模样,顿时使聂秋想起了那个仍是无忧无虑的天真少女。
他失笑,“无事。”
“你还记得步尘渊吗?”见聂秋点了点头,步尘容便继续道,“诸鬼叛逃之前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来了,他矮楼里的二层三层也从未开过,直到那天夜里。”
她顿了顿,才道:“诸鬼叛逃的时候,我因为服下药的缘故,在暗室里昏睡了整整一年,所以不知道渊哥到底回没回来过,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你在外面若是遇见他了,能代我向他问一声好吗?我不求他能回来,只要他还活着就行……”
步尘容似乎是怕聂秋不答应,到了最后声音已是低得近乎恳求。
聂秋怎么可能会不答应。
他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复,只是点了点头,又问出另一句话来,“你服下药的时候,可曾后悔过?”
你可曾像祠堂里那样跪在尸体的身边,失声痛哭过?
步尘容没有怪聂秋的话太突兀,不知是不是一瞬间将他认成了步尘渊,她只是深深地、痛苦又释然地望着他,道:“他们一走,外面就只剩了惨叫声和风声。我把手指塞进了口中,试图吐出那些药来,涕泪交加之间,我却又恍恍惚惚地想起缘姐那时候的话来——她,生死不过一瞬,尘容,你到时候可怎么办?于是我就咽下了药,药效起作用之前,也再没想过要将它吐出来了。”
聂秋哑然。
“你姐姐,步家上下若是瞧见你现在的样子,定会以你为荣的。”他轻轻道。
步尘容笑了笑,嘴唇翘起一个活泼又不显张扬的弧度,“兴许真是如此。”
她又转向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了半天的方岐生,歉意地拱了拱手,“劳烦你等了这么久了。”
方岐生原本是算等聂秋和这个名叫步尘容的女子完了之后再问他的,此时听到她出这番话来,倒也很客气地摆了摆手。
“我在这宅邸里孤身呆了这么久,倒是把卜卦一事钻研透了,算出来的事还有几分准,所以请这位公子听我一言。”步尘容用两只颜色完全不同的眼睛瞧着他,道,“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就快找到了,莫要心急。”
方岐生明显很吃惊,他抬起头来量了一下步尘容,颇为严肃地道:“借你吉言。”
步尘容应了一声,然后对聂秋道:“你和渊哥好像,都是骨子里很温柔的人。”
聂秋未置可否。
“借刀一用。”她忽然伸出手来。
他将含霜刀递到步尘容手上,她轻轻摇了摇刀柄上的穗子,又抚了抚刀身,想要什么,却还是没有出口,反手将刀调转了一个方向,划破了另一只手的手臂。
聂秋在她刺穿皮肤的那一刻就想要阻止她,步尘容却是料想到他的反应似的,了句“不必拦我”,于是他就只能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年纪停留在了二十岁的女子,用锋利的刀刃刺破了左臂,就像这不是她自己的手臂似的,毫无阻碍地一路向上滑动,所过之处,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她的骨头渐渐露了出来,却是像铜一般的颜色。
步尘容将含霜向聂秋手中一递,随即将右手塞进一片血肉模糊之中,微微用力,只听见一阵骨节分离之声,血从伤口处不断地淌下,步尘容却浑然不觉一般,一声也不吭地取下了一截四寸长的骨头来。
她轻轻一挥,那上面勾连的血肉竟是被她轻而易举地甩掉了。
铜一般颜色的骨头,光滑得不似人骨。
“铜铃是锁,它就是钥匙。”步尘容的左臂无力地垂下,她却是笑了,“我相信你。拿我的骨去开那些尘封在罐子里的铜铃吧,叫他们的魂魄归位,好好地投胎转世去。”
聂秋郑重其事地接过了那根还残留了些许温度的骨头。
步尘容将他们二人送到了宅邸的大门处,此时她左臂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但据她所,“血肉能重铸,骨却没了就是没了”,于是聂秋只见到她用了右手,单手便扭开了那个巨大的绞盘,门顷刻间就放下了,木桥搭在了岸与宅邸之间。
他和方岐生一前一后地走过了木桥,踏上了地面。
隔着远远的距离,聂秋问道:“若是有恶鬼来犯,你该怎么办?”
“鬼魂不会攻击摇铃守门之人呀。”步尘容抿了抿嘴唇,道,“况且,我有防身之法。”
霎时间,门被风刮开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聂秋遥遥望去,却见到步尘容身后那一片黑色愈发深邃,恍惚间似乎有东西在动,又有星星点点的东西在闪,好像眼睛。
她:“每个矮楼的二层三层本来都贴有封印的,我费了点心思,用了些‘法子’改了原本的封印,把它们都捉了回来,除了‘镇’鬼之外,基本上都在这里。”
那些烛光未照到的黑色阴影中竟然藏了上百个厉鬼。
步尘容站在光和暗的交界处,双手交叠在身前,一双眼睛熠熠发亮。
“我在一日,它们就要陪我受煎熬一日,永生永世滞留于此,直至天道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