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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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盛这两个字一念出来,聂秋脑中便浮现了一个虚影。

    取这个名字的人本意或许是好的,盛,意为繁荣兴盛,而他却硬生生把那个字给换了个意思,变成了盛气凌人的盛字。

    要魔教除了教主和四门门主以外,还有谁最负凶名,那就是黄盛了。

    性子古怪,易怒,动手起来丝毫不顾忌其他事情,最后导致正道里的各派人士都尽量避免和他接触,就算是聂秋也只是和他过那么一次话。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上一世他在屠尽黄府上下数百余人的时候。

    那是一场几乎要吞噬了天地的熊熊烈火。

    聂秋难得起了恻隐之心,他拦住了想要冲进火焰中的黄盛,声音在火光中愈发飘忽,“你现在进去难道是想要烧死在里面吗?黄盛,正道其他人不会放过你的。但是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离开,一炷香后我便动身追你,若是追上了我就再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这个一贯骄纵的少年仿佛失了魂魄似的盯着那团噼啪作响的火焰,眼泪一滚便顺着脸颊滑了下来,“一炷香时间让我离开?聂秋——”

    “你以为我会逃吗?你要么现在就杀了我,要么便是我杀你。”他哈哈大笑,脸上还挂着泪痕,“常锦煜这么多年来没教我什么好的,就教了我一件事……”

    聂秋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方岐生的手轻轻一抬,那只瞧着十分凶猛漂亮的鹰便飞走了。

    他按了按太阳穴,道:“我师弟从就与我不对付,长大后才渐渐地好了许多。”

    “那你还这么讨厌他?”

    方岐生的双腿一夹马肚,两人便继续策马向近在咫尺的霞雁城前行了,随即他神情漠然地道:“时候我们是互相往对方的饭菜里下毒,偷偷地给对方使绊子,然后去找师父告状……后来虽然没再做这类事情,但是一般情况下也不想见着对方。”

    “毕竟黄盛无论是多少岁都还是那么讨人嫌。”

    霞雁城越来越近,他们二人倒也不急,在马背上悠悠地聊起天来。

    “我师父天天叫我早起晚睡,每日不是练武就是读书。”方岐生缓缓道,“而他把黄盛是当亲儿子来养的,成天把人惯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上怕摔了。黄盛没有拜师入门之前就是个嚣张跋扈的性子,拜师之后就更变本加厉了,又有我这个师兄摆在这里,我不吃他那一套,他自然很不高兴。”

    总归来,方岐生是被当成下任教主来养的,黄盛是被当亲儿子来养的。

    可别人黄盛从娇生惯养,黄府上下百口人都把他当宝贝似的惯着,方岐生却是在幼时就失去了双亲,就孤身一人在江湖中漂泊。

    方岐生是个直性子,黄盛又是个娇生惯养的主,两人相见后简直是一见如故,当即便了起来,往后的十年里都是互相给对方找麻烦,乐此不疲。

    就是他们的师父却很是头疼了,惩罚黄盛又舍不得,方岐生那头又叫人抓不住把柄,索性每次都是将二人一并罚了,黄盛一日不准吃饭,方岐生一日只准与自己切磋。

    最后果然还是黄盛撑不住了,方岐生那是痛在身上,黄盛是精神上和身体上的双重痛苦,黄家本来就有钱,他从没有饿过一顿,此时一饿才知晓吃不上饭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当即才求了师父让他不如像方岐生那样去切磋武艺算了。

    此番反复,倒是让方岐生和黄盛二人的武功都有所成。

    到此处时,他们已经到了城门下。

    “黄盛是想跟我争,看哪个更得师父的喜爱。”方岐生冷笑一声,“也就只有他会这么幼稚地想要争这种东西了。”

    他顺势问道:“对了,你师从何处?”

    这时候黄盛在江湖上已是有名气,如果是正道的人,对他应该有所耳闻,而方岐生此番不遮不掩地把黄盛的名字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试探一下聂秋的反应——按理来,要是正道一方的人,从一开始的“季望鹤”三个字,到之前方岐生问魔教如何一事,再到现在的“黄盛是我师弟”这一句话来讲,基本上就可以确定方岐生是魔教教主了。

    若是上一世的他,这时候该是心中暗自警惕,只可惜聂秋早就知道了。

    聂秋便也不遮不掩,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地答道:“我师从沉云阁。”

    见方岐生一副对这三个字很陌生的样子,聂秋就解释道:“你自然没听过。沉云阁,五年前就只剩我一个弟子了。”

    方岐生见他一脸平静,莫名觉得喉咙一紧,“为何?”

    “不过是前尘往事,也没什么好的。”聂秋腰间的**随着他的动作轻轻一晃,他拨了拨刀上系着的穗子,望着逐渐暗下来的天际,道,“现在还不是倾诉往事的好时候。若是等到有一日,云开月明,繁星漫天,趁着此种时机,我再同你吧。”

    见他不想提,方岐生就没有再问了。

    只是——方岐生想到,不知道这件事是否与聂秋那日眼中露出的冷意有关。

    霞雁城城门处驻守的官兵正一下一下点着头,双眼微阖,似乎是陷入了浅眠,连他们进了大敞的城门都全然不知,只在被马蹄声惊醒后咕哝着咒骂了两句,就又睡过去了。

    聂秋和方岐生将马归还了城门内不远处的驿站处,然后便走了进去。

    与先前的村子不同的是,即使临近傍晚,城内仍是十分热闹,两侧的高楼已是挂上了纸糊的灯笼,街上的贩吆喝叫卖,年轻的女子成群结队地在摊子上嬉笑着挑选饰品,幼童手里拿着糖人,互相追逐闹着。

    有个瞧着不过五六岁的男童,一边回头冲着身后追逐的人做鬼脸一边往前跑,没有看前面到底有没有人,只顾着嘻嘻哈哈地笑,下一刻便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

    聂秋在他靠近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不过并没有躲开,而是伸出手轻轻扶住了他的身子。

    那男童撞了个满怀,下意识地就要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等到真正看清了聂秋的面容时才不由得呆了呆,愣愣地盯着他,连手里的糖人掉在地上了都不知道。

    聂秋扶住他的身子后便放开了手,此时一见这幼童直勾勾地瞧着他,心里倒觉得有几分好笑,直到男童的母亲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向他道谢的时候才觉出了一点不对劲。

    那女子眼里的情绪竟十分复杂,她低声道了句谢便拉着男童离开了。

    “娘,这个公子长得好好看啊——”

    远远地,幼童清脆的声音传进了聂秋的耳中。

    紧接着是那名年轻母亲的声音,“好了,不要再了!快走……”

    聂秋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朝周围一扫,只见身边的人因为之前的骚动而纷纷向他这边看了过来,随即都是神色异样,低声和身侧的人着些什么,聂秋隐隐约约只听到了“可惜”“那个人”这一类意味不明的词语。

    那种视线不带恶意,却叫聂秋觉得浑身不舒服,更别提方岐生了。

    直到聂秋匆匆买了个斗笠戴上后,将脸一遮,那些一直紧跟着他的视线才慢慢消失了。

    聂秋扯了扯面纱,将弧度优美的嘴唇和下巴也遮了进去后,才颇有些闷闷不乐道:“我看起来有那么奇怪吗?”

    方岐生沉默了片刻,“倒不是奇怪……”

    如果长得太好看也算是怪事,那也未免太为难聂秋了。

    不过聂秋虽然是生得好看,但也还没到惊世骇俗的那种程度,不至于叫人频频侧目观望,刚刚那些人的反应实在是有些过头了,所以难免让聂秋都对自己的长相产生了怀疑。

    既然其他人不再看他们,方岐生和聂秋便没有再想此事。

    不知是方岐生提前准备好了的,还是他曾来过好几次,总之聂秋跟着他走了一阵子,倒是觉得方岐生对这霞雁城十分熟悉,连几条较为隐蔽的巷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方岐生引路,不消片刻,聂秋就看见一间客栈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那客栈比起鼎鼎有名的望山客栈了许多,装潢也一般,不过还算得上是中上乘,估计也是霞雁城中比较大的一所客栈了。

    虽霞雁城内并不是特别繁华,平日里来往的客人也不多,但这所客栈里还是挤满了人,也幸得方岐生提前叫人定好了两个普通的房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传的书,聂秋和方岐生这才得以在这两日的风尘仆仆之中得了一段舒适的时间。

    约好了半个时辰后在大堂里见面后,两人便各自去收拾行李去了。

    聂秋所携带的行李不多,很快就被他收拾好了。

    他上楼时顺道唤了二,叫他过一会儿就送一桶热水上来,这时候聂秋刚把东西收拾好,门就适时地响了起来。

    聂秋几步走过去将门开了,他这个时候已经把斗笠取了下来,那两个二一见他之后又是一愣,不过没有像之前街上的那群人似的一直盯着他看,只是匆匆瞟了一眼后就低下了头,把木桶放好后就离开了。

    这两日一路上风尘仆仆,又一直没有机会清洗身体和衣物,聂秋在这方面虽然没有什么执念,此时却也忍不住想要赶紧换下原先的衣物,在热腾腾的水里好好地泡上一会儿。

    他绕至雕了花鸟的屏风后,将身上的衣服尽数褪下,草草地搭在了屏风上,而铜铃被系在了刀柄上,两样东西都放在目光所至,触手可及的地方。

    将身子全部浸泡在了热水中,聂秋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喟叹。

    漆黑如墨的长发散开,一上一下地随着水波起伏,他倚在木桶边,将头仰起,闭着眼睛静静地感受了一下这叫人浑身都放松下来了的温度。片刻后,聂秋睁开双眼,低下头,水滴从下颚处流到了锁骨的一湾深陷中。他用手指轻轻撩拨着柔和温软的水,看着水流顺着自己的指缝重新流回桶中,心里头却是想的别的事。

    这才不过是过了短短的两天时间,聂秋却觉得像是经历了一个月的事情。

    他捻起一束湿漉漉的长发,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上面的一滴水珠顺着发梢落下,掉进木桶里,和其他水珠融在了一起,再也看不见了。

    聂秋上一世,自从二十岁的时候回到了聂家,随即举行了祭天大典的仪式后,就几乎没离开过皇城了,然后就是三壶月的出世,他被推举为正道表率,那之后也从没有“为了出行而出行”过,要么就是根除魔教余孽,要么就是各式各类的宴席……

    他向来不喝酒,推杯换盏间,抿着那口唇齿留香的茶,却总是想,倒不如大醉一场罢了。

    他该为自己活一世,不该为聂家活,更不该为正道活,又或者是所谓的天道而活。

    聂秋将手掌前的水往外推,水流缓缓地向前游,触碰到桶边时又翻滚着涌了回来。

    祭天大典后,他就将自己从那难以脱离的漩涡中抽出身来,不论是当个肆意侠客,风餐露宿,在江湖中四处飘荡,游山玩水,又或者是当个隐士,居于山中,与世隔绝,对于聂秋来似乎都是不错的选择。

    虽,好像也不大可能。

    聂秋偏了偏头,轻轻地一笑,似是自嘲。

    算着时间快要到了,他便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事情,站起身来,抬腿迈出木桶,旋身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白衣裳,将头发擦到半干不干的程度,随手拿过了含霜刀,将那铜铃往右手手腕上一缠,袖口一卷,遮在了长袖之下,然后便出了门。

    此时离祭天大典,还有二十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