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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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秋拿起几根散乱的流苏,?放在温暖耀眼的阳光下照了照。

    如同青苔一般散发着冷香的深绿色,经阳光镀上了一层橙色,使它不那么不近人情。

    方岐生的池莲剑,?剑格做成了莲花的形状,剑柄则做成了根茎的模样,是深色的,?有着残庙中青灯古佛的那种古拙厚重感,和这种颜色倒是很贴合。

    他端详了一会儿,正要给方岐生看的时候,?敏锐地感觉到袖中的铜铃微微一震。

    聂秋顿时停住手中的动作,?转头望向四周。

    集市中本就人多眼杂,?经常有人量他,聂秋来到霞雁城后,也早已习惯了这种若有若无的视线,然而刚刚的感觉却与之前的都不大一样。

    这种感觉……就好像那个人看的不是他,?而是他身上的某样东西。

    铜铃逐渐晃动起来,铃中锁着的两鬼躁动不安,?尤其是红鬼,几乎快要现身。

    既熟悉又陌生,?几天前似乎也有这种事情发生。

    聂秋将手臂垂下,?在袖中捏住了那枚铜铃,暗示性地用指腹碰了碰冰冷坚硬的表面。

    巨大的锁链在一片安静中迅速搅动,?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声响。

    怎么了?聂秋在心中问道。

    铜铃中的两鬼半天没有回应,聂秋又环顾了一番四周,?那股视线却已经消失了。

    “这个如何?”身侧的方岐生拿起一束短短的浅灰色流苏,看向聂秋。

    聂秋按捺住心底的疑惑,将手中的那个深绿色的递给方岐生,?“我觉得这个颜色更相近。”

    他记起来了,是在霞雁城初见徐阆的时候,红鬼也在他没有召唤的情况下自己出现了。

    上次发生这种事的时候,聂秋还对这一门一窍不通,如今却不得不重视起来了。

    不是徐阆的原因,因为红鬼见到徐阆后很快就退了回去,之后也没有再在徐阆在的时候出现过……那又会是什么原因?难道它们也察觉到了什么吗?

    见方岐生转身对比起来,聂秋便轻轻摇了摇袖中的铜铃,再次唤着铃中的两鬼。

    莲鬼半是惊讶半是疑惑地回应道:“奇怪,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红鬼呢?”

    这次等了一会儿,聂秋才听见莲鬼道:“被锁链拖回去了。”

    聂秋脑中顿时有了个奇怪的画面:三四层的矮楼中,三层的莲鬼侧耳细细地听了听二层的动静后,才回答了他的话……

    紧接着,红鬼应了一声。

    它的声音很嘶哑,近似那些发狂时的厉鬼,“有什么东西——让我有些失常。”

    莲鬼好像也明白了什么,“是了,我以前失控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想要撕裂温暖的身体,开膛剖肚,饮下滚烫的血,吞下活人的生魂。”

    它的语气很平淡,却还是让聂秋感到背脊发凉。

    看来,在弄清楚是什么原因之前,是不能再招出它们了。

    镇压凌烟湖的事情,也只能往后搁了。

    聂秋轻轻吸了一口气,不再想铜铃的事情,“选好了吗?”

    “嗯。”方岐生还是买下了聂秋的那束散开的深绿色流苏,还有之前在别的摊子上买的一颗的黑色珠子,以及一些颜色相近的绦绳,妥帖地包起来,交给了他。

    聂秋接过后,收入了怀中。

    他们又随意在集市上逛了几圈,然后如约和安丕才他们在酒楼相会。

    至于黄盛在饭桌上是如何极力在师叔面前假意表现出和方岐生亲近友好的,最后又是如何自暴自弃地干脆不同方岐生话的,暂且不提。

    吃过饭后,聂秋便和方岐生去了凌烟湖。

    原本酒楼就与凌烟湖相近,所以他们很快就看见了那片隐藏着无数水尸的湖泊,和湖面上十分显眼的,如同莲花一般的归莲舫。

    其他舫船,已经被覃瑢翀遣走了。

    估计要谈的事情不是那么一言两语就能完的……聂秋想到,或许还会直接让他对湖中的水尸进行镇压,但现在红鬼和莲鬼都不能召出来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向覃瑢翀解释。

    湖边停泊的船只上,手臂上纹着不知道什么图案的大汉正兀自编着手中的柳条。

    聂秋喊了一声,“陆淮燃。”

    陆淮燃这才看见他们,将手中编好了一半的柳条一放,跳下船,等到聂秋和方岐生上了船,不动声色地寻了个靠方岐生比较远的位子,这才拿起了船桨。

    船在水面上划出一道纤长的弧纹,飞快地向着归莲舫驶去。

    踏上阔别几日的归莲舫,船身微微一晃,衣着华美的覃瑢翀就掀开帘子迎了出来。

    一旁等候的沈初瓶抱拳唤道:“聂公子,方公子。”

    并未寒暄太久,覃瑢翀便急切又不失礼仪地招呼:“快请进。”

    聂秋和方岐生坐下后,注意力便全被一旁半人高大的黑木箱子吸引了。

    那箱子上安有许多的抽屉,密密麻麻的,略略一数,约摸有四五十个。

    见他们注意到了箱子,覃瑢翀走上前去,伸手拉开一个抽屉,接着,他毫不避讳地将手伸了进去,取出了一只通体凹凸不平的深红色蛊虫。

    正是大璧琬琰蛊。

    覃瑢翀回身坐在榻上,手中轻轻抚摸着蛊虫的背脊,道:“我这几天足不出户地琢磨你那时候的那句‘先给别人用过了自己再用’究竟是什么意思,然后对琚瑀锵鸣蛊重新观察后,我发现,我所的‘只能给一个人使用,脱出体外就会慢慢死亡’这一句并不是错误的,但我确实漏了关键的一点。”

    他顿了顿,开口道:“我只在活的东西上试过,没有在死的东西上试过。”

    聂秋忽然明白了,“也就是……”

    “是的,那位步家的,将自己的一半身体炼成活死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算不上‘人’了。”覃瑢翀,“琚瑀锵鸣蛊对死物没有次数的限制。”

    覃瑢翀着,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既然仅凭步家家主的铜铃还不能彻底消灭凌烟湖中的水尸,而使用了琚瑀锵鸣蛊之后,实力会大幅增加,那么,只要将蛊虫放入身体中,应该就能够做到了。”他似乎还有些犹豫不决,眼神却是坚定不移,“我这两天炼出了一种特殊的蛊虫,使用这种蛊虫的时候浑身是麻痹的,什么也感觉不到,没有触觉,也没有痛觉。实际上,这个蛊虫只是瞒过了你的身体,让它以为你的四肢百骸已经枯竭,只要取出蛊虫后,一切就能恢复正常。”

    “你是想将两种蛊虫同时放入我的体内吗?”聂秋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方岐生状似无意地用指尖碰了碰靠在一旁的剑匣中凸出的四根剑柄。

    覃瑢翀看见方岐生的动作,心中苦笑了一下,他何尝又不知道这件事有多得罪魔教。

    但是好不容易发现了解决凌烟湖水尸的方法,覃瑢翀想,他不可能白白让这个几十年来第一次也或许是唯一一次的机会从手中溜走。

    “是的,聂公子,如果你愿意。虽然你此前已经过要助我彻底解决湖中的水尸,但是我仍然觉得我所提供给你的东西远不及你能够带给我的东西。”他得很诚恳,“若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向我提就好。”

    聂秋沉吟片刻,“什么都可以?”

    “我尽量满足你的任何要求。”覃瑢翀道,“不过,我还有一定要见的人,如果你想要我这条命,我也只能在那之后再给你了。”

    话虽如此,也不知道这个老奸巨猾的人是否还留了许多后路。

    不过,能够看出,覃瑢翀是铁了心要求他帮忙了。

    聂秋抬起头,“我需要考虑一下——其实,目前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件事。”

    “我现在没办法招鬼了。”

    覃瑢翀一愣。

    聂秋言简意赅地清楚后,向他娓娓道来。

    听罢,覃瑢翀神色复杂地用手撑着额头,垂着眼,好像在思索,又好像在让自己释怀。

    空气骤然变得干涩黏稠起来,每一刻都被拉得很长。

    像漆黑树林中的沼泽,将人向扭曲的深渊中拉去。

    半晌,他才悠悠地吐出一口浊气,摇了摇头,眼底看不清是什么情绪,“是我心急了。”

    见他缓过神来,聂秋道:“我会尽快找出原因的。在此之前,覃公子,你应当告诉我一些别的事情,有关凌烟湖的事情……你过,凌烟湖是人挖出来的,几十年前凌烟湖落成之际,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使湖中的怨气难以消散?”

    “让我想想,该从何起。”覃瑢翀将大璧琬琰蛊放回抽屉中,回忆起来。

    那一年,覃瑢翀八岁。

    而霞雁城中最负盛名的那位天才,名为谢慕,刚好也是八岁。

    天高皇帝远,霞雁城又相对衰落,官员们都是吃着白食,反而是覃家一手遮天。

    起先,是覃家提出要挖出一个湖泊,让它成为霞雁城的标志。

    霞雁城内的居民自然觉得是好事,不仅无人反对,还更推崇覃家了。

    覃家原本也没想太多,毕竟,掘土填湖这件事,左右不过是麻烦了些,耗用的财力和人力太多罢了,而这些对于家底殷足的覃家来都是事情。利己利人,何乐而不为呢?

    “我不是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毕竟我那时候才八岁。”覃瑢翀苦笑了一声,“我虽然身处覃家,但也不是事事都知道的,只是隐约听过要挖出一个湖泊的事情。”

    凌烟湖在一步步的挖成,百姓们无事的时候都会去瞧上一眼,看看进展到了哪一步。

    本来,什么也没有发生。

    正是傍晚,覃瑢翀和平时一样和家中的长辈学习炼蛊,他专心地听着长辈的话,盅内的几条颜色各异的蛊虫蠕动着身躯,交缠穿插,互相撕咬搏杀,光滑的身体上渐渐出现了伤口,溃烂的痕迹。

    他看得认真,门外却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在应允下推开门后,覃瑢翀发现门外是他的堂兄,脸上带着慌张到恐惧的神情。

    堂兄一向沉稳,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竟然能使他露出这种表情。

    精神矍铄的老人转过头来,看着慌慌张张进门的少年人,脸上刻着几条深深的沟壑变得更加明显了,他皱眉问道:“慌慌张张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堂兄近乎痛苦地平复着呼吸,看了满脸茫然的覃瑢翀一眼。

    “有什么事情不方便在你堂弟面前的?”

    “长老!”堂兄急切地喊道,“这件事情,和以往的都不一样……瑢翀不该知道。”

    覃家长老这才察觉事态严重。

    百年来,覃家安居霞雁城,从来没遇到过天大的事情,早就被磨得安逸惫懒了。

    “你呆在这里。”老人当即转过身,将枯瘦的五指在覃瑢翀的肩膀上按了按,嘱咐了一句,然后迅速和堂兄离开,大步踏入了门外的黑暗中。

    年幼的覃瑢翀晃了晃头,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有了一点不详的预感。

    他重新将视线投向瓷烧的蛊盅内,却发现的一方盅中,十几条蛊虫已经一动不动了。

    蛊虫相争,竟然没有留下任何一条。

    那一整晚,堂兄和长老都没有回来,覃瑢翀此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

    就这样,步入黑夜,然后在黑夜中消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