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谢慕
执着地追求长生之道、将聂秋选为大祭司的那个人——当今圣上。
再过两年,?他就会因为年老体衰,体弱多病而驾崩,而登基的那个新皇,?即现在的皇子,却是半点不信这些东西。
将前因后果一推导,就能明白,?这条地道应该是由当时建造皇陵的工匠所通的。
皇陵建成后,皇帝的亲信将巨大的墓门一落,为皇帝建造皇陵的工匠们就被困在了里面,?无水无粮,?只能活生生饿死,?这样也能够防止他们将皇陵的选址和内部构造泄露出去。
所以在建造皇陵的途中,就会有工匠冒着生命危险偷偷地为自己留下后路。
这条地道,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而覃家竟然在无意之中发现了这条能够绕开皇陵守墓人,直接通往皇陵内部的地道。
正是因为想到后果的严重性,?覃家二当家脸上才会有掩不住的慌乱,而他的儿子,?也就是覃瑢翀的堂兄,才会一变平日里的沉稳,?露出慌张得有些恐惧的表情。
谢慕眯起眼睛,?道:“谁能想的到,这个皇帝竟然会把自己的陵墓选在离皇城千里之外的地方,?不过,又正因为是他,?所以反倒觉得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了几分痛苦的神色,片刻后才继续讲了下去。
二当家一发现这是皇陵后,?当机立断,叫下人们不许拿走任何东西。
他成为二当家不过短短四五年的时间,所以监督挖湖的这个繁杂的事才推给了他,不但经验不足,又有几分妇人之仁,在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后只能派人去把长老请过来。
若是他当时就把在场的下人们全杀了,也犯不着后面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一行人爬出洞口后,拍了拍蹭在身上的泥土。
覃家离这地方不远,二当家的儿子很快便把长老请了过来。
覃家长老虽已经年迈,声音却很有力,有条不紊地吩咐其他工人们先各自回家去。
正当二当家和长老附耳低声交谈时,谢慕皱着眉头,忽然觉得心神不宁。
他将手按在胸口上,有些疑惑。
身后的几个下人本来被跟着长老的那几个覃家弟子所带到了一旁,却有一人露出了惊慌的神情,正是当时踩到机关的那人,他手忙脚乱地,好像要去接住什么东西。
啪嗒一声,一个精致的匣子从他身上掉了下来,滚落在地。
撞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匣子的插销松开了,里面的东西跟着翻了出来。
虽然有人已经在吩咐下离开了,却还有大部分人留在原地,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然引得覃家的长老前来。
眼尖的,正好看见那个从匣中掉出来的东西。
惊呼声响起,几乎是下意识的,所有人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
一个不大不,大约是成年男子巴掌大的金子。
眼瞳处镶上了两块璀璨的红宝石,细长的身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鱼鳞,头顶有两根向上伸出的鹿角,头似驼,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爪似鹰,掌似虎,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它虚虚踏在祥云上的五个爪子。
五爪金龙!
天底下,恐怕还没有人不知道这个标志代表着什么。
长老的脸色骤变,眼中一丝狠厉闪过。
谢慕原本站在长老的不远处,此时也被异变震住了,这时候才明白那竟然是皇帝的陵墓。
然而,一阵叫人毛骨悚然的细细簌簌声,马上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缓缓侧过头去,便看见长老翻过手掌,五指自然垂向地面,无数的蛊虫扭动着身子从他的袖口中落下,掉在地上,随即迅速地盯住最近的那个人,瞬息间就把人啃噬殆尽。
“覃泓,动手。”他的声音又哑又低,像从深渊中发出来的。
二当家覃泓抿了抿嘴唇,未作犹豫,身上的蛊虫倾巢而出。
第一声惨叫发出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覃家的弟子纷纷动手,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拖了回来,硬生生拉进了蛊虫所构成的囚笼。
谢慕哪可能逃得掉。
他本来就站得近,孩子跑得又不快,瞬息间便被乌压压的一片东西给吞噬了。
无数恶心的蛊虫蠕动着,覆在他身上,钻进他的七窍中,顺着甬道挤进血肉里,谢慕急促地呼吸着,想从桎梏中逃出来,却根本没办法甩脱这些缠人的蛊虫,有足的无足的在他细嫩光滑的皮肤上爬过,细细簌簌的声音连同惨叫声在他耳畔响着,叫他觉得反胃。
挣扎间,那面方镜从怀中落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虫影的缝隙之中,谢慕勉强看见光滑的镜面上所显示出的卦象。
大凶。
皇陵中的机关没有开启,自然是没有任何凶险。
他早就算过了,不会有任何威胁到他的东西出现……
但是怎么就没有想到难以预测的人心?
谢慕讲到这里的时候,脸已经皱成了一团,周围的风渐渐变得冰冷。他痛苦万分地干呕了几声,好像有虫子还滞留在他的体内,然而他毕竟是灵体,体内自然是没有任何东西的。
聂秋抬起手,袖中的铜铃轻摇,发出悠扬清远的铃声。
谢慕感觉到自己的情绪随着铜铃声渐渐稳定下来,于是看了他一眼,倒没有什么。
他垂下眼睛,回忆起来。
当最后一口气堵在了损坏的喉咙处时,成群的蛊虫如潮水般褪去。
人死后,就只剩了一个空壳子。
谢慕听到自己闷闷地哽咽了一声,干涸的眼眶中却流不出任何东西。
长老和二当家的声音时远时近,他好像在活人的居所与死人的归处之间徘徊。
“覃泓,你那腔妇人之仁有何用——”这是长老的声音,苍老,且有力,此时却好像褪去了坚硬的外壳,透着无奈和沉痛,“若是他们之中有哪个人把此事传出去了,皇帝怪罪下来,不仅是他们遭了殃,覃家也会被满门抄斩,诛九族!”
“我明白了,长老。”
这是覃泓的声音,低沉,处于弱势。
长老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这些烂摊子,你去收拾!此事不准告诉第二个人,知道吗?”
覃泓应了一声,声音好像离得很远。
“交代完所有事情,三个月内,我要你以死谢罪。”长老冷声道。
谢慕用力挣开沉重破碎的身躯,从尸体中浮出来,张开双眼看向他们。
他看见长老那张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完话后,拍了拍垂着头的覃泓,转身走向不知何时聚成一堆的覃家弟子和覃泓的儿子。谢慕低头一看,他的尸体已经和其他尸体都被叠在了一起,正好挡在地道口,盖住了底下的秘密。
尸体上,是一层厚厚的泥土,掩去了所有的血肉。
谢慕抬头一看,半空中弦月高升,原来离那时已经过了一两个时辰了。
“动手吧。”长老对覃家弟子们道,完后,又是一叹,“死,也不过是一霎那的事情。”
“为了百年后的覃家,牺牲这些又有何妨?”
谢慕坐在深埋着无数尸体和秘密的泥土上,地面已经被修得平平整整,看不出其他破绽,只留了一个洞口,露出了里面的尸体,还有那些惊恐万分的脸。
长老罢后,谢慕遥遥望过去,看见他们毅然决然地招出了蛊虫,反噬自身。
一片片的皮肉掉下,血液喷涌而出,又被蛊虫吸去,然后只剩下了一具具的苍白枯骨。
轰隆一声,白骨倒地。
枯骨成灰。
蛊虫又褪去了。
谢慕看着覃泓的眼中含泪,一步步走上前去,把那些骨架放进洞中。
他脱下沾了血的外袍,扔了进去,然后用带着血的铁锹,一点点将土堆铲回,把底下的东西全部掩埋。他闷不做声地铲了一个时辰,手掌泛血,却浑然不觉似的,最后将手里的铁锹也扔了进去,然后用流血的手掌,把最后的土一捧捧地撒了进去,用掌心熨平。
覃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跪在地面上,仰头看向天际。
而谢慕,根本就不想看这些。
他早在覃泓填上洞口之前,就略施手段,将自己的尸体取了出来。
然而,交给他的爹娘也不现实了,或许会惹得他们更伤心。
还不如让他们以为自己就这样失踪了,好歹还有个念想。
原本人鬼就两隔,谢慕便把身体藏了起来,又怕尸臭惹得别人发现,就只好刮开血肉,只剩了一具孩的骨架。
又过了几年,他在凌烟湖旁的落山脚下,看见覃母哭得通红的双眼,还有覃父一声不吭地把他最喜欢的老虎布偶,连同那些衣裳,他喜欢的书,他最爱吃的东西,全部扔进了火堆中——谢慕看见,他们手里抱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
谢慕站在那里,恍惚间,如同和他们之间隔了好几个轮回。
明明触手可及,却又不能触碰,也无法触碰。
燃尽,只剩了一堆灰。
化作了灰啊,真傻。
他心想,可惜了,他什么也拿不到。
不过谢慕也舍不得离开此处了,于是将自己的骨架移了过来,趁着月黑风高的时候,埋在了火焰燃尽的地方,就此住了下来。
岁月如梭,转瞬即逝。
那时候死的人,许多都因为怨恨而化作了怨灵凶鬼,另一些人因为等不下去了,便早早地去地府投胎去了,意识清醒的就只剩下谢慕。
本来就是覃家的罪孽,是他们的蛊虫所害,于是湖底的怨灵凶鬼也化作了水尸,却又与寻常的不同,碎成泥了都没有一只蛊虫掉出来,碎成水又聚成身,如此往复,永不厌倦。
谢慕冷眼旁观,不想管,也没那个能耐去管。
他不杀人,灵体渐渐地衰弱,幸好还剩了那面方镜,勉强守住了他的灵魂,又因为他是所谓的“佛陀托生,青鸟转世”,才使得魂魄凝聚,不至于消散。
步家的人来了,谢慕便躲得远远的,十年以来,都没人发现他的存在。
谢慕本来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独自在世间游荡,直至湖中水尸爆发,覃家彻底灭亡。
然而——
“臭鬼,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很不正经且中气十足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
谢慕在月色下懒洋洋地转过头,这才发现那话的老头正紧紧地盯着他。
饶是谢慕也吃了一惊,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这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吗?”老头索性一撩袍子,席地而坐。
谢慕觉得奇怪,他以前身为天相师,死后的灵体自然是比一般的更特殊,连步家他都躲过去了,竟然没发现这个可以看见灵体的老头。
他上下量了一番,才发现,老头身上穿的是破破烂烂的道士服。
奇怪的人。
谢慕瞧着他那副模样,却忽然放松下来,几十年来头一次张口和活人话。
“什么臭鬼,我在人世间呆了几十年了。”
老头很不感兴趣地“哦”了一声,就没话了,拿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着什么。
谢慕等了半晌,见他实在是没有开口的想法,忍不住瞟了一眼他画出的东西。
驱邪庇佑的符啊。谢慕瞬间便看明白了。
然而这符却又不是那种用于驱鬼的,看来不是想除掉他。
他隔空点了点那伏在地上的老头,问道:“你画这个做什么?”
微风吹拂,老头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清昌镇到霞雁城的这条商路上总有活死人出现,镇上村中的人死伤无数,百姓们苦不堪言,我正寻思着能不能画出效用更好的符咒。”
这倒是略有耳闻,没想到不是传言,竟然是真的。
谢慕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片刻后,忽然笑了,指了指深埋着骸骨的那片地。
“这世间,属我的骨最能驱邪庇佑,你看,这附近的柳树异常茂盛,周围的居民从未被怨灵凶鬼所扰……”他道,“老道士,你要是胆子大,就去把我的骨头挖出来吧,当然,头骨得给我留着。”
老道士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附近的柳树确实更繁茂,掐指一算,周围也无甚怨灵。
谢慕道:“作为交换,老道士,你得——”
他着,很难得地记起了自己还活着的时候。
他家后院里埋着的,透着醇香气息的坛子。
模糊的印象中,爹娘总是笑着,他还,叫他长大后才能喝。
于是,早早夭折的年幼天相师顿了顿,扬声道:“你得给我拿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