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怨念
如果之前摇铃的时候,?聂秋觉得自己的思绪就像冰河下暗涌的水流,流淌得很慢,似乎马上就要被冻结,?而从他将两条蛊虫放入体内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变了。
停滞的冰河,面上结的一层厚厚的冰终于裂开了几道又深又大的裂口,?正好能使涌动的思绪喷涌而出,带着决堤的气势,拼命地从缝隙中钻了出来,?起先只是一两股,?成不了气候,?但当聂秋沉下心,定神去想自己前些日子学的那些卜卦驱鬼之道的时候,河面上的冰便被汹涌的怒涛彻底击碎,将底下冰冷的水流暴露在了晴天白日之下。
聂秋站在暴雨中,?能够感觉到舫船顶部的那一个温暖的灵体;感觉到船头处的徐阆,他的气因为使用蛊虫而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灰色;感觉到身后不远处那一团浓郁的阴气,?像黑夜中的烛火,把如同飞蛾一样的水尸向那里引去。
凌烟湖中百余水尸,?此时都浮上了水面,?伸出手想要爬上归莲舫。
腥臭的气息在湖面上蔓延,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有一部分水尸怨气更深,?感觉到了覃瑢翀的气息后,便向船头涌去,?而剩下的那一部分水尸则是被男童的极阴体质所吸引,不由自主地游向了船尾。
红色身影在空中浮现。
聂秋想着书中的内容,并未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放在红鬼身上,?而是像抽丝剥茧似的,一层层、一缕缕地传给它,精力果然没有像上次那样耗费得那么快。
站在栏杆旁,只要略略向下一望,就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脸,推搡拥挤着,努力伸出手去,想要赶快把那团诱人的浓郁阴气拆解入腹——简直就像阴曹地府中的地狱图景。
红鬼双手掐诀,隐约有些泛黑的烈火向下卷去,扑入了凌烟湖中,却没有熄灭半分,反而像碰到了干柴一般,燃得愈来愈凶了,着旋子一滚,面上的水尸便被清得干干净净。上一回难以覆盖的湖面,这次只是一盏茶的时间便已经被熊熊火焰所淹没。
不过,因为封印刚消失,夜里阴气更重,况且还有覃瑢翀和极阴体质的人在船上,所以那些水尸并没有被这火墙所阻碍,仅仅是一瞬间,就又将四散的水珠化为了躯体,速度比上一次还要快上许多,隐隐有些越挫越勇的架势。
聂秋仰头喊道:“谢慕,徐阆那边如何了?”
“湖面上的水尸基本上都被你解决了,还有一些捡了漏爬上船的,被沈初瓶解决了。”谢慕粗略地往船头处一望,“徐阆正靠在门边遮雨。”
沈初瓶至少比徐阆靠得住些,就徐阆那副身板,聂秋还真怕他折了腰。
“这场拉锯战,你是不可能赢得了的。”
谢慕皱着眉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整个水面都是白色与红色交织。
“你得从湖中找到最根本的东西,就像步家之前镇压水尸一样,进入水底。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让你潜入湖中,这太危险了,我是叫你想一想别的方法。”他,“等你找到那样东西之后,水尸的实力便会大大削弱,到时候就由我用四方开天镜来净化它们。”
以谢慕的实力,还不足独自完成这件事,只能养精蓄锐,到最后再出手。
聂秋眯起眼睛感受了一下湖中的情况。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没有触觉,浑身麻痹,既感觉不到大雨落在身上,也感觉不到狂风的吹拂。但是相对的,其他方面就变得敏锐起来,他能够清楚地听见雨滴在身上和湖里的声音,呼啸的风、湖水翻涌的水声和水尸的尖啸。整个身体就好像不由他控制了一般,只有身体内的感觉才是最真实的,他即使是抬起手,也只能用眼睛去确认自己到底有没有完成这件简单至极的事情。
就像现在,他只是心念一动,就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湖中深沉而冰冷的阴气。
像发丝一样,又细又密,并且十分柔软,一旦缠在身上就很难取下。
再向下,越过那些水尸,往湖水的更深处探去,直至触碰到湖底柔软的泥沙。
有着温和内敛光芒的银杖深埋在土中,镇压着那股怨气,却已经到油尽灯枯的时候了,因为时间的流逝,它几乎已经失去了原本的作用,变成了普普通通的一根银杖。
穿过厚厚的土壤,下方就是怨气的根源。
聂秋不用刻意去感觉,就能明白那就是当初覃家埋葬百余尸体的地方。
好恨。
我们又做错了什么呢?
我连一个铜板也没有收,只是想着为霞雁城做一份事……
好痛,蛊虫好恶心,我好难受——
别过来!
千万句带着怨毒的话穿透了那一层泥沙,穿过了湖水,传到了聂秋的耳中。
他就像和他们回到了那天晚上,在月色中被覃家的弟子所拦住,躲闪不及而被蛊虫所吞噬,密密麻麻的虫,有蜈蚣形的,有蝉形的,有蛇形的……顺着他的耳蜗、鼻腔、口、眼眶中钻了进去,聂秋随即倒在了地上,看着蛊虫又褪去,他动不了,只能死死地看着地上的那一只明亮至极,也刺眼至极的五爪金龙,与泥土混在了一起,却难掩光芒。
恨意,冷,茫然,痛苦。
将他的手脚攀住,向下拽去。
向下沉,朝深渊逼近。
聂秋忽然“听到”了一阵又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连忙将意识收回,侧身躲过了第二次攻击,反手拔出含霜刀,砍碎了身后的水尸。
血腥气在茫茫大雨中简直微不可察,聂秋找了一会儿才发现是背上受了伤,从他的肩胛骨向下滑去,延伸到腰际,算是很长的一道口子了,但不是很深,血流的不多。也幸好水尸与活死人不同,身上是不带尸毒的,所以也不用马上处理伤口。
聂秋转过头看了男童一眼,冲他点了点头。
男童见他发现了伤口,明显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也幸好男童提醒了他。聂秋暗暗想到,他差点就被邪气所蛊惑了。
到底是积攒了几十年的怨气,又有百余人之多,自然更加深刻而浓厚。
他忽然就明白了当时步倾仲对步尘缘的那句话。
“……别去想那些替人遣鬼消灾的事情了,越和厉鬼交道,我们就越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到了最后,身上会连一点阳气都不剩的。”
何止是一点阳气都不剩,到了最后甚至会被那股阴气所同化,自甘堕落。
聂秋却没有就此停手。
他看着自己抬起手来,动作僵硬地左右一晃,铜铃声便震荡开来。
即使是在雨中,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时不时的雷鸣也无法掩盖这清亮的铃音,破开了重重雨幕与乌云,传到所有人的耳中。
陷入浅眠的人并未因此而苏醒,反而是睡得更沉了;因为雷雨而焦躁得彻夜难眠的人,听见这缕若有若无的铃音,一颗提着的心却忽然放了下来;深夜仍然挑灯读书的书生,思绪逐渐收拢,彻彻底底地沉入了书中的一方天地……
“你有恨的人吗?你有想要杀的人吗?”
折扇“哗”地一声展开,人面牛鼻的恶鬼笑嘻嘻地问道。
是那个男童的血太有效,还是因为此地阴气太重,竟然使得虚耗直接开口了。聂秋抿了抿唇,见它的话虽然直白,却没有什么恶意,便答道:“没有。”
“你难道不恨聂迟,不恨聂家人吗?”
“我虽然不喜欢他们,但也不至于恨到要杀他们的程度。”聂秋淡淡道,默念一句“通邪”,将莲鬼也招了出来,“更何况,我恨的人,已经被我亲手杀了。”
聂秋将精力集中在莲鬼身上,铜铃声渐渐变得急促起来,铃音在凌烟湖上穿插重叠,好似不止一只铜铃在响,而是有千百只铜铃在遥遥相应。莲鬼睁开双眼,从眼眶中流出的血迹如同上次那般缓缓滑下,覆在脸颊的两侧,显得既圣洁又诡异。它手持一株泛着红色的浅紫并蒂莲,斜过那双难以描述的眼睛,悠悠看向聂秋。
它合上眼睛之时,是普渡众生的神佛,睁开眼睛之时,是堕入炼狱中的恶鬼。
亦正亦邪,一念从善,一念从恶,一念而成佛,一念而成魔,和步尘渊很相像。
“灭了那一门上下几百号人,感觉如何?”虚耗低语着,声音不是从耳中传入脑海的,而更像是直接地、强硬地印在了他的脑中。
“没有任何感觉。”
暴雨之中,反正也无人能听见他的轻语。
聂秋道:“我杀人,不是因为我想杀,而是因为不得不杀。”
“即使那几百人都是无辜之人?”
“即使那几百人都是无辜之人。”
“你和覃家的那位长老,倒是很像。”低语的恶鬼桀桀地笑着,道,“我还是头一次遇见你这样的天相师,你——很有意思,我已经准备好要看看你如何与天道作对了。”
聂秋没有再回答它的话。
在眼神示意下,红鬼从身体中抽出一根缠着锁链的红缨枪,扔给了莲鬼。
它双手掐诀,继续用火焰抑制住那些破碎又融合的水尸,但是明显比之前吃力了许多,不断有水尸从火墙的缝隙中钻了进来,动作飞快地向舫船上爬去。也幸好这些水尸分成了两股,一股在船头,一股在船尾,并且攻击手段很单一,所以聂秋和沈初瓶还能应付得过来。
半空中,莲鬼将手中的并蒂莲轻轻一甩,绛紫色的莲花便像是有意识一般飞到了红缨枪之上。莲花霎时间生长,几十多株并蒂莲弯弯绕绕地缠在了上面,蜿蜒爬升,从锁链的缝隙间钻出,艰难而又欢快地绽开了花骨朵,露出鲜红色的花蕊,几乎将枪身和锁链都掩住了,只显出了锋利坚硬的枪头。
它抚了抚眼皮,又阖上了双眼。
在莲鬼闭上那双盛开着莲花的眼睛的同时,它的脖颈处出现了一道缝隙,然后是胸口,向下延伸,从手臂到脚背,密布着数也数不清的细缝。
“是时候睁眼,看破一切虚妄了。”聂秋在心中对它道。
话音刚落,缝隙骤然裂开,漆黑无光的眼球在裂口中出现,齐齐看向下方。
身着紫衣的厉鬼猛地一甩衣袂。
带着妖冶的紫色并蒂莲,锁链缠绕着的红缨枪像箭一样飞向凌烟湖,以势不可挡的力量,毫无阻碍地穿透了火墙、重重叠叠的水尸,破开了水面,在暗沉的水中划出一道极为鲜明的水流,弹开如同水蛇一般缠人的阴气,最终深陷于底层的泥沙中。
起先是柔软的泥沙,然后是坚硬的,苍白的骸骨,再往下,是……
聂秋挥刀砍下一只水尸的头颅,强忍住席卷全身的寒意,几步走到栏杆旁。
莲鬼抬起手来,锁链抽动的声音响起,红缨枪猛地挑起了一个东西。
那东西越过了栏杆,当啷一声,正好落在了聂秋的脚边。
他俯下身,轻轻拾起那个东西,将上面的泥沙擦去,露出金色的光芒。
这是一块大约是成年男子巴掌大的金子。
眼瞳处镶上了两块璀璨的红宝石,身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鱼鳞,头顶有两根向上伸出的鹿角,头似驼,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爪似鹰,掌似虎,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正是那块雕成五爪金龙模样的金子。
五爪金龙上,涌动着能叫人毛骨悚然的阴气。
那些因此而死去的人,果然是将自己的无尽的仇恨全部寄托在了这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