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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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茫茫雨幕中,?谢慕与徐阆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他们看起来似乎是在争执,最后徐阆还是被谢慕服了,沉着一张脸,?没有再开口。

    聂秋隔了一段距离,眼睁睁看着孩童模样的鬼魂将血液吞进了腹中。

    随即,鬼魂飘到空中,?一只手捂住了面庞,身子微微蜷缩,好像十分痛苦。他的身上,?浅浅的阳气和翻涌而起的阴气相交织,?极致的阴与极致的阳相互碰撞、交缠,?卷出的气流几乎要将他撕裂,泛着浅光的灵体在雷雨的狂风中摇曳,像蒙上了一层雾霭似的模糊不清。

    天旋地转,死亡时的窒息感在此时此刻又重演了一遍。

    谢慕感觉自己好像要消散了似的,?恐惧与空虚感油然而生。

    然而,比起这个,?更令他感到恐惧的是脑海中那些难以启齿的,关于杀戮的念头。

    想夺走这船上所有人的生魂。

    想杀了那个极阴体质的男童,?借他的身体还阳。

    想正常地行走在人群中,?想正常地沐浴于阳光下。

    谢慕张开嘴巴,无声地嘶吼着,?掐着自己的脖子,逼迫自己咽下这些恶念。

    然而,?如同毒蛇一样潜藏了几十年的恶念上涌,瞬息间便缠住了他的心脏,露出尖锐的毒牙,?恶狠狠咬了下去,将名为怨恨的毒液注入其中。

    以前也好,现在也罢,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是最懂事、最有出息的那个,不闹不哭,自就独揽大梁,原本清贫的家境也因他过人的天赋而渐渐变得殷实起来。

    他没有向谁求过绕,没有向谁服过软。

    可是现在——无论谁都好,无论谁都行,有没有人能救救他?有没有人能帮帮他?

    他不能成为被恶念所驱使的恶鬼。

    四方开天镜“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镜面朝上,映出空中的不安灵魂。

    原本漆黑如子夜的镜面,倏忽间有了一道微不可见的光芒。

    温温柔柔,不言不语地将这个年轻的天相师拢在了镜中。

    谢慕痛苦得连方镜都拿不住,却仍旧伸出了一只手,死死地握住悬在空中的五爪金龙。

    他不愿放手。

    他也不能放手。

    他还不能够就此放弃。

    在山脚下停留,在灰烬与骨骸之上久久地驻足,长达几十年的等待。

    他常怀揣一面方镜,仰面看向沉默不语的天际,又看向冰冷的地面,张了张口,却又发现无人能话,无人认得他,更无人值得他开口,长期以往,竟差点连话都不会了,只得独自漂泊,孤苦伶仃。

    谢慕又慢慢回想起来,回忆的最深处,最叫他觉得撕心裂肺的一幕。

    他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爹娘抹着眼泪将他喜爱的东西全烧了,怀里抱着的约摸是他刚出生不久的弟弟,他不清当时究竟是什么滋味,千言万语,也只是化作了一句天人永隔。

    自此以后,他没有也不敢再去看他们了。

    那只他自喜爱,抱在手里就不肯撒手的老虎布偶……

    也早就,混着灰烬,渐渐化为了尘土的一部分。

    成为了他深刻而孤寂的执念,永远地停在了他的记忆里,镌刻在了灵魂之中。

    要是终有一日这些都会化为乌有,那就让今夜成为这个时候吧。

    他看见深渊,他堕入深渊,他用身躯填平深渊,抚慰怨气缠身的恶鬼怨灵。

    我不渡它,又有谁能渡它?

    空气中的雨珠停滞了一瞬,随即又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

    这船上的其他人与谢慕,就像是不止隔了阳世阴间,还隔了一层又一层的镜面。

    镜面中映着扭曲的、自我挣扎的鬼魂,映着蕴育了雷电的漆黑天际,映着逐渐聚拢的水尸群,映出了这一副炼狱似的景象。

    天道冷眼旁观。

    徐阆招出瑟瑟发抖的鬼守在身边,带着男童往更远处躲了躲。

    远远地看着谢慕的模样渐渐化为辨不清人形的青面恶鬼,他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聂秋皱着眉头,在另一个方向,同样看着半空中的谢慕。

    按理,但凡换作任何一个道士或是天相师,这时候就该阻止谢慕无异于疯狂的举动了。

    “要是被恶念所控制,就完完全全的是恶鬼了。”

    “而我曾经是人,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就绝不会变成那样。”

    但就在不久前,谢慕才对他过这么一番话。

    看徐阆最后的那副样子,约摸也是默许了谢慕的举动。

    聂秋想,他便相信谢慕吧。

    如此孤注一掷的赌局,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明智的选择。

    他掂了掂手中轻飘飘的含霜刀,闭着眼睛仰起脸,在雨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的腥气、雨水湿漉漉的气息,阴沉,湿润,又压抑。

    水尸聚拢的细细簌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意识松动了一瞬,莲鬼便回到了铜铃中。

    他现在也仅仅能催动红鬼了。

    聂秋睁开眼睛,问了句:“沈初瓶,你还能坚持多久?”

    沈初瓶沾了血的铁爪按在栏杆上,他痛苦而疲倦地沉沉呼吸着,听了聂秋的话后,很是艰难地直起了身子,“聂公子能坚持多久,我便能坚持多久。”

    “好。”他没有再那些劝解的话,沈初瓶是不会听的。

    谢慕是如此厌恶又恐惧自己的失控。他却甘愿选择堕落的这条路,相信了自己的意志,也相信这舫船上的每一个人,相信他们能够理解自己的行为,不会阻止自己。

    而他们在一开始就将信任托付给了谢慕。

    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好选择的呢?

    相信这个孤独又坚韧的灵魂吧,相信他能够坚守本心,不被怨气侵蚀。

    “谢慕需要时间。”聂秋的指腹一寸寸地抚过刀身,将上面的水迹抹去,“我已经感觉到了身体正像风化的岩石一样逐渐消解……我不上我能坚持多久,或许下一刻就会失去意识,然而,现在也只能这样盲目又愚蠢地迎刃而上了。”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踏步前行,手臂挥动含霜刀,将刀刃斩向面前的水尸。

    沈初瓶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笑,也一言不发地迎了上去。

    刀光凛冽,猎猎风响刺破了沉重浑浊的雨水,“铮”地一声响,面前的水尸便被斩成了两段,在顷刻间化作水珠,和地面上的积水混作一处,看不出模样来。漆黑坚硬的铁爪探入水尸的胸口,一抓,一撕,又一个水尸倒了下去。

    聂秋动了动手指,忽而感觉到一两滴冷得彻骨的水珠溅在了脸上。

    水尸是冷的,它们的眼泪约摸也是刺骨的。

    聂秋抬起手抹去脸颊上缓缓流下的水珠。

    他已经能够明显地感觉到温度了,也就是蛊虫的效力越来越消退,逐渐归于虚无。

    身体沉甸甸的,只要轻轻一动,就会牵动身上那些多而密的伤口。

    雨渐渐大了,自云中落下的水珠仿佛串成了一线,线的尽头是迷雾中的霞雁城。

    雨水漫过他眉睫,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掩住了那双眼睛的视线所至。

    “沈初瓶?”聂秋唤道,声音在风雨中愈显飘摇。

    无人回应。

    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一人。

    忽有一声镜碎,跌跌撞撞地扫开了雨幕。

    豆大的雨滴仿佛在空中停滞了一瞬,就为了让他听清这声脆响,紧接着便又倾盆而下。

    是黎明破晓时天边才有的光芒,柔和又明亮,从那面的方镜中透出,驱散了夜晚的寒凉刺骨,驱散了水尸身上浓重难化的怨气,驱散了心中的阴霾,化为一道清越的鸟鸣,遮天蔽日的巨大双翅一展便凭借飓风飞上了云霄。

    聂秋眯着眼睛看了看,沈初瓶半倚在栏杆上,不知死活;男童躲进了船舱中,只露出一只眼睛从缝隙中往外看;徐阆站在门前,神情晦涩;而谢慕……谢慕已经不成人形,尖锐的指甲向外翻出,身上的衣物被撕扯成了一道道布条,浑身泛着浅光,额上有角,口中的獠牙露在唇外,锋利而坚硬,一双凸出的圆眼和红鬼没什么区别。不过,叫人安心的是那双眼中全无汹涌澎湃的复杂情感,只剩清清明明的一轮朗月。

    青气如云,沐光而生。

    他掌心向外,五指虚虚抓住空中的五爪金龙。

    以聂秋肉眼可见的速度,那上面如湿泥一般黏稠污秽的阴气被一层层地剥去,清清楚楚地显出金子特有的鲜亮光芒,仿佛是一道,撕裂了暗沉的天色,在雨幕中不声不响地闪烁着柔光,将所有人的视线引了过去。

    猖狂生长的獠牙在唇上微微一扫,恶鬼张开口,念出几个字。

    “尘埃落定了。”

    话音刚落,只听几声极不明显的声音响起,随即又被雨声淹没。

    水尸的身体就像被火焰灼烧似的,渐渐地化了,面上的五官全部融在了一起,瞬息间便与身子黏成了一团,辨不清形状,缓慢地沉了下去。

    整个归莲舫上的水尸都重新化为了水,向下低伏,最终只剩下了一张张嘴,开开合合。

    千言万语,只化为了一句——

    “谢天相师,多谢了。”

    那张狰狞的面孔上,眉峰动了动,最终还是舒展开来。

    “举手之劳。”谢慕张开双臂,弯着身子,拱手轻轻道,“黄泉路远,慢走。”

    面目凶恶的鬼魂做出这种动作,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但他眼中盈盈所承载的千万山水,带着几十年的沉重记忆,全都落了出来。

    谢慕维持着那个姿势悬在空中,久久没有抬头。

    直至水尸全部化为了积水,纷纷散去,他才抬起了那张遍布血泪的脸,仰面望向落雨纷纷的天际,仿佛望向了另一个世界,喃喃自语道:“待这场雨后,就该天明了。”

    下了整宿的暴雨,也该随着雷鸣声一同远去了。

    聂秋按住腹部的伤口,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试了试沈初瓶的脉搏,虽然跳动不明显,好歹还是有一些起伏的,约摸是昏了过去,也幸好有船舱内的男童和覃瑢翀吸引水尸们的注意力,它们无暇顾及沈初瓶,便叫他捡了一条命回来。

    他一泄气,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就感觉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

    脖颈后的蛊虫突突地跳动,将皮肉撑起又落下。

    这蛊虫瞒过了他的身体,让它以为四肢百骸都已经枯竭……

    这么一段时间里,聂秋的身体根本没有自愈。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召回红鬼,将两根手指伸入后颈处的伤口中,硬生生把那两条蛊虫从血肉里挖了出来。

    随即,聂秋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徐阆,展颜道:“师父,之后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徐阆还未来得及回答,就看见他这个不省心的弟子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含霜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连同它的主人一同躺在了血泊凝结的积水之中。

    聂秋陷入了黑暗。

    作者有话要:  雨后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