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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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覃瑢翀托了聂秋去寻不知所踪的谢慕,?实际上根本不需要算谢慕的位置,只需要略略一猜,就能知道他去哪里了。

    徐阆船一靠岸谢慕就消失了,?但是,或许他根本就没有离开凌烟湖呢?

    他的骨骸埋在凌烟湖旁不远处的山脚下,他所残留的纠葛怨念曾在湖底滞留,?他或喜或悲,或哀或怒,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在这剩下的时光里,?都永远地停在了他所深爱的城,?所难以忘怀的湖中。湖水泱泱,微风拂过,便吹动千万条柳枝。

    柳条低垂,翠绿的浅褐的轻轻扫过湖面,?带起一圈圈的涟漪。

    而谢慕的身形就隐在那繁枝茂叶之间,他虽然没有显出身形,?聂秋却能感觉到。

    见他一声不吭,聂秋沉吟片刻,?轻轻唤道:“谢慕,?我知道你在这里。”

    半晌,相貌丑陋怪异的恶鬼慢慢将自己的身形显了出来。

    他没有看聂秋或是男童一眼,?目光低垂,一双鼓起的虎眼死死地盯着碧波万顷的凌烟湖,?像是要将它印在脑海中似的。

    “你来这里是想要为我送别吗?”

    “不,我来是向你转达覃瑢翀的话。”

    聂秋尽量放慢了语速,将谢家的情况告诉了谢慕。

    谢慕听罢,?既没好,也没不好,一时间耳畔只有微风轻拂而过的沙沙声。

    他忽然问道:“怎么只见你们两个,徐阆呢?”

    “师父他还有事,先走一步,我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在何处。”

    “算了,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谢慕喟叹一声,伸出手,用尖锐的爪子隔空点了点面前的湖水,道,“那之后,覃瑢翀便下令封锁了凌烟湖,也没多久解封,大概是想要确定怨气散尽,再做算……但我见百姓们似乎已经有了不满和怀疑。他大可放心,所有人都已经随着暴雨雷鸣的远去而离开了,我能够保证。?”

    “他们困在这里太久,早就该放下执念安心转世了。”他终于移开了视线,看向了聂秋,“我就不去见他了。你告诉他,湖底的尸骸,他得在十天之内全部捞起来,入土立冢。”

    谢慕又转过头瞧了一眼男童,的稚童正踮着脚尖去拉树上垂下的柳枝,整个人都被笼在了一片生机盎然的颜色中。

    “徐阆就这么放心大胆地把他交给了你吗?”

    聂秋缓了神色,道:“不,我和师父商量过了,准备将他带去步家。”

    谢慕想了想,“步家,确实是个不错的去处。”

    他没有问早已衰落荒芜的步家为何还有剩下的人,就像他一直没有问步尘容是什么人。

    “我当时答应过你,要拿东西换你的血。”谢慕伸手拨了拨柳枝,微风带着柳条晃动,在男童稚嫩的脸上扫了两下,惹得他眯起了眼睛,了一个喷嚏,“我既然答应了你,就没有反悔的道理,你过来。”

    男童乖乖依言上前,眼巴巴地望着谢慕。

    “接好,心别摔了。”谢慕倏忽间笑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面方镜,抛了下来。

    动作虽然没什么客气可言,但柔和的风却在瞬间聚了过来,托住了那面四方开天镜,缓缓地下落,最后稳稳地躺在了男童的手心中。

    四方开天镜刚和男童的手掌接触,漆黑的镜面中便有数道流星般的耀眼光芒划过,忽而聚拢,忽而散开,星星点点的白光之中,显出一座云山雾绕的巍峨山峰,下一刻又崩裂散开,化为几只通体雪白的仙鹤,飞往向内凸出的四方神兽,最后在镜沿处渐渐隐没了。

    谢慕也有些惊讶,“它喜欢你。”

    方镜表现出来的这副反应,与其是喜欢或是认可,倒不如更像物归原主一般。

    男童扯着袖口,丝毫不顾及那顺滑细腻的贵重布料,擦去了镜面的几点尘埃,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他抬起头看着谢慕,张了张嘴想点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只是咿咿呀呀地叫着,见谢慕和聂秋果真听不懂,便罢休了。谢慕仰起脸,颇有些埋怨地道:“没想到徐阆竟然都不来同我告别。”

    告别,交代后事,他的意思很明显了。

    “你现在就要离开了吗?”

    “不然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霞雁城的热闹繁华,这里面的人和事,都和我无关了。”恶鬼从枝桠间一跃而下,掀起的劲风吹起了地上的落叶,“我已经看够了,就该离开了。”

    落叶纷纷扬扬,在空中飞舞,最后晃晃悠悠地落在了平静的湖面上。

    聂秋忍不住问道:“你不回一趟家里吗?”

    “家?”他笑了笑,指向与城门完全相反的方向,“我的家原来在那里,早就没了。”

    谢慕是不会领这个情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要回去看一看的想法。

    他的爹娘如何,他的胞弟如何,谢家的子孙后代如何,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连家里人的长相都记不清,只隐约记得院子里埋的那坛酒,记得他最喜欢的东西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布老虎,记得那时候爹娘为他送别时落下的眼泪。

    已经足够了。

    但是,谢慕想,实际上他还是有一点私心的。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谢家搬到了何处,即使无意知晓,微风也会将讯息带到他的耳畔。

    谢慕抿了抿嘴唇,开口道:“其实我昨天就去过了。”

    舫船靠岸后,他就离开了凌烟湖,窝在了山脚下,一寸寸地抚摸着土地,能够感觉到地底埋藏的是他的头骨,是人的头骨,拥有人的形状,而不是恶鬼的。

    于是谢慕焦躁不安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从几十年前算错卦而因此丧身之后,他根本不相信自己。他其实怕得很,怕自己没能成功,怕自己连累了船上的所有人,怕这个承载了他全部时光与回忆的霞雁城毁于一旦。

    幸好他成功了,幸好他还是清醒的。

    幸好他还算得上是一个“人”。

    谢慕坐在山脚下,背靠着一棵柳树,轻轻阖上了眼睛。

    狂风暴雨中,他竟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做了个难得的梦。

    是梦还是回忆,谢慕是记不清了,也想不起来梦的内容,只是有一股强烈的情感油然而生,促使着他迈开脚步,踏过山山水水,一步一步地走向城门,走向他没去过的那个谢家。

    谢慕在谢家的附近徘徊,等上了一天,等到第二天下午的时候,谢家才没了人的气息。

    他没有错,他确实是没有回去看一看的想法。

    他只是趁着所有人都不在家里的时候,挖出了树下的那坛子酒。

    虽然换了住所,但是埋酒的地方却没有太大的变化。

    若是此时有人看见这副场景,定会吓得不出话:枝头繁花下,一根生锈的铁锹正慢条斯理地挖着,把土一铲铲地挖出来,堆在一旁,最后露出了里面埋藏的酒坛。

    谢慕去了一趟谢家,谁也没见,只拿走了一坛酒。

    他不是以谢慕的身份回去的,而是着偷酒贼这样卑劣的名号回去的。

    这偷酒贼很是嚣张,将土铲出来之后又不填回去,就明明白白地将那个洞露了出来。

    谢家的人如果记得起他便记得起,记不起他便记不起,如此而已。

    然后,他倚在凌烟湖旁的柳树上,翘着腿,仰头痛饮,酒水从他身上穿过,溅在了柳枝树叶间,将地面濡湿,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酒香。

    谢慕眯起眼睛,好像自己真的醉了似的,看见湖面上雾气弥漫……

    迷雾中央,一个稳重成熟的孩童挽着一对男女的手臂,怀中抱了一只老虎布偶。

    他伸手将酒坛扔进湖中,扑通一声,幻影烟消云散。

    这就够了。

    谢慕想,他没有其他的执念了。

    聂秋问道:“你不是想向覃家复仇,让覃瑢翀自食其果吗?”

    他之前所表现出来的恨意,不是假的。

    “覃家?”谢慕嗤笑了一声,“覃家也就剩覃瑢翀了吧。我承认,时至今日,我仍然厌恶覃家,厌恶覃瑢翀,不过,我也不得不承认,要是他死了,霞雁城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

    天高皇帝远,这霞雁城的官员,个个尸位素餐。

    “况且——”

    “我已经算过,他的执念,早就没办法实现了。”他垂下眼睛,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活着,对他而言才是最大的折磨。”

    罢,谢慕舒展了浑身的筋骨,不再絮絮叨叨地与他们闲谈。

    他只是斜斜地、漫不经心地看了聂秋和男童一眼,道了一句“我走了”。

    年轻的天相师转过身去,背对着滚滚红尘,天下众生,毫无留恋地踏出了第一步。

    紧接着,是第二步,第三步。

    他的步伐至始至终没有停下来,只是自顾自地走着,直至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大风渐起,吹飞一地的落叶,也终于将谢慕的背影吹散了。

    他走了。

    一次也没有回头,一言不发,就这样孤零零地踏上了黄泉路。

    无声无息地消失,除了伴随着风旋转的落叶,其余的存在全部都被抹去,好像他从未踏足过这世间,只是偶然经过,所以不经意地瞥了一眼。

    如今看完了,便也要离开了。

    风渐渐地停了。

    湖边,只剩下了聂秋和男童,还有一地的落叶。

    作者有话要:  长长的霞雁城支线告一段落,主线也渐渐浮出水面啦

    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谢天相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