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皇城
皇城脚下有条山脉,?绵延不绝,宛如盘踞的巨龙,若是待下过一场雨后再看,?雾气弥漫,看山像云,又恰似一个仙人懒洋洋地卧在云端假寐。而群山之间最巍峨耸立的当属濉峰,?赫赫有名的望山客栈就是因为正对着濉峰,由此得名“望山”。
上回来时聂秋在屋檐上吹了一夜的冷风,已经将山间美景尽数刻入了脑海中。
约摸二十天后,?他又回到了这个最开始的地方。
实际上,?望山客栈虽然是建在了皇城脚下,?离聂家却不远,半个时辰的时间就到了。
如果让聂迟知道聂秋早就在望山客栈落脚,却特地绕了远路去西北,估计少不了他一顿恨铁不成钢的数落。
不过聂秋压根也没想让聂迟知道这件事。
“四公子回来了!”
守门的门房眼尖,?一见到聂秋的身影,便马上叫侍卫进去传话给了聂迟,?又招呼了几个下人将马匹牵走,把行囊拿去整理了。
年过半百的总管迎出门来,?苦着脸道:“四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聂秋应了一声,翻身下马,?随他一同进了聂家。
“父亲现在怎么样?”
总管听出他言外之意,长叹一口气,?“公子你不回信,老爷急得很,差点就带人去寻了。”
果然是聂迟的作风。
估计现在皇帝那边还不知道他之前不在皇城,?以聂迟的一贯做法,他肯定是把事情压了下来,就等着聂秋一回来,赶紧去皇宫面圣,这样他也不必受皇帝的责难了。
但是,聂迟却不知道一件事:这次祭天大典是由当今太子殿下一手操办的。
而那个太子殿下的想法却与皇帝全然不同。
他摒弃长生,蔑视天道,认为所谓的仙术不过是邪术。
暂且不论聂秋究竟要不要加入魔教,就从现状看来,他是不愿意再冒上一世那样的风险,既不想成为正道表率,也不想再成为受人摆布的大祭司。
再过两年皇帝就要驾崩了,他此时要成为大祭司,就是站到了和太子对立的阵营中。
实在是很不划算的买卖。
如果要避免这种情况,就要进宫后与那位太子殿下谈一谈……
想起那个上一世冷着脸对他下令斩首的人,聂秋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的疼。
重生后的时间如果再早个一年半载,或许聂秋还有与太子谈判的筹码,但是他早就将自己的把柄亲手交到了太子手里,也就是,他已经处于下风的位置,没得选了。
灭门惨案。
他借助了太子之手,灭了那一门上下几百弟子。
并且,他都是亲自动手,眼见着挑断了喉咙,呼吸渐渐停止,才肯离开。
虽聂秋自己将自己放到了不利的位置,但是他要是再来一回,他还是会选择和太子交易——那时候他已经丧失了“生”的想法,只是空壳一具,根本不惧怕那些勾心斗角。
背脊上那一道又长又深的伤疤忽然隐隐作痛起来。
“四哥。”
怯生生的一声呼唤。
聂秋转头看过去,他的妹正缩在树后,只探了个脑袋出来看着他。
他抿唇笑了一下,妹便完成了任务似的放松下来,跑去和其他人玩去了。
此前已经过,聂秋和聂家的人不过是见面时招呼的关系,他的这个妹和他的关系还不如和那几个婢女来得熟悉,只是碍于礼仪,或许还有长辈教给她的讨好,所以才心翼翼又惧怕地和他一声招呼,完招呼之后就轻轻松松地飞快离开。
他和聂家人真的没有什么话好的。
聂家的公子姐们都是将教书先生请进门来教的,聂秋则是自就送去了沉云阁学习,他们只需要学习诗书礼仪,有一技傍身便可,而聂秋却不仅要学这些,远离家人,还要百般刻苦地学习刀法。他十五岁那年回来的时候又一身落魄,话也不愿意多两句,错过了弟弟妹妹们认人的那段时间,他们之间的关系便越来越疏远,最终难以交叉。
他不是什么圣人,他也有私心,也会嫉妒,也会痛恨。
然而,聂秋又不得不承认,如果聂迟不这样做,他现在就只是芸芸众生中不起眼的一个。
聂秋放慢了脚步,让沸腾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那道伤疤早就不该痛了,突如其来的疼痛也只是因为回忆的翻涌而起。
“总管,其他人现在如何?”聂秋问道。
着完成任务想法的,不止是妹一个人。
总管的脸色这才缓了缓,有些欣慰地同聂秋细数道:“夫人近些日子染了些风寒,身子不好,正吃着药;大公子去了贾家,与贾家三公子谈事情;二公子上月与友人结伴出游,现在还没有回皇城;三公子在书房,老爷正教他经商之道……其余人都在后院赏花。”
聂家除了聂秋以外,有四个公子,两个姐。
聂秋实际上根本没有听他话,但还是摆出了一副很关切的模样。
总管絮絮叨叨地把话完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书房前。
他敲了敲门,“老爷,四公子已经到了。”
里面很快便传来一声“进来”。
聂秋推门而入的时候,发现三哥并不在,书房里只有聂迟一个人。
许是聂迟听他回来了,就先将三哥发走了。
总管退了出去,轻轻合上了门。
聂迟和他记忆中的长相没有太大的差别,也就年轻了一些,此时正倚在木椅上,手撑着额头,恨铁不成钢地、百转千回地叹了一口气,“聂秋,你可算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都已经把祭天大典这么重要的事情抛在脑后了!你收到我的信了吗,为什么不回复?”
“那时候我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了,就没有回信。”
“你去了何处啊,竟然走了这么长的时间,万一来不及怎么办?”
“不会的。”见聂迟欲言又止,聂秋就又添了一句,“之前大祭司已经叮嘱过我了,我记得清祭天大典的流程,不会出问题的。”
聂迟还是心里堵着一口气,非要个明白,“就差一点,你就要迟了。聂秋,这次祭天大典是你第一次主持,你可不能搞砸了,一定得慎之又慎。”
“知道了,父亲。”
聂秋垂着眼睛,恭声道。
见他这副温吞模样,聂迟也知道这一腔闷气是没地方撒了。
他只好摆了摆手,“你现在就去收拾一下东西,准备进宫吧,圣上可是催的很急。”
毕竟明日就要开始祭天大典的第一天准备了,对于刚回聂家就又要进宫这个决定,聂秋倒不是很惊讶,轻轻应了下来,等了片刻,见聂迟没什么好的了,就道:“既然父亲无事,那我就先行告退了。”
“去吧。”
聂秋退出书房,合上门,转身离去。
他只有在进门和离开的时候和聂迟对上了视线,其余时间都是垂着眼睛的。
看似谦逊恭良。
实际上,在看到聂迟的那一瞬间,聂秋是想起了谢慕的话。
“一看见他,我就明白了,恨意哪里是那么容易磨灭的。我原本以为长时间不见到覃家的人,不去想那件事,我就能渐渐地淡忘这件事,最后干脆地抛下一切投胎去。但是,刚刚在我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我就感觉到了几乎要让我发狂的痛恨,像熊熊烈火一般,把我烧得浑身滚烫……答应覃家时交付的信任,信誓旦旦地出没有危险,最后将我啃噬殆尽的蛊虫,我全都想起来了。”
聂秋一开始重生的时候是刻意不去想,但是在真的与聂迟碰面的时候,他的脑中还是出现了那一幕幕:以暗沉的天际为背景,皇帝和温展行站在他面前,其余人冷眼旁观,而聂迟,聂迟感觉到他的注视后,微微侧头,错开了他的视线。
尝到自己血液时涌上口腔的腥甜气息又出现了。
恨就是恨,历久弥新,永远无法磨灭。
哪可能真正地释然呢。
聂秋第一眼和聂迟对视上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隐藏不住眼中的恨意。为了避免这个有时候会意外精明的老狐狸发现这一点,他不得不装出一副谦逊有礼的样子,低头垂下了眼睛,免得自己会克制不住,乱之前的所有计划。
而最后看的那一眼,则是因为聂秋已经妥帖地将恨意收了起来。
他恨就恨了,聂迟没必要知道,或许也永远不会知道。
聂秋大步走向自己的卧房。
后院一片嬉笑闹声,约摸其他人都在那里赏花了,聂秋却刻意绕了过去。
将时间再往前推,他在对聂迟出“父亲,已无事了”时,而聂迟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他想要向聂迟倾诉自己在沉云阁这么多年以来究竟是如何过的,又是如何被午夜梦回而一遍遍地撕裂重组,从满载幸福的梦境中脱离时的痛苦无力,而聂迟却十分漠然地忽视了他几乎摆在了明面上的悲痛;其他兄弟姐妹们都能安安心心地睡上好觉,而他只能在天未亮的时候就练武读书,就算是外出游玩也基本上没有他的份……
聂秋想,他恨聂迟,恨聂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但是恨也无济于事,他不会对他们做什么的,毕竟还不至于恨到要杀人的那种程度。
只是简简单单的恨意而已,与被恨的人是无关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进宫面圣,对于聂秋来,反而是好事一桩。
他遣走了下人,回房后,自己将东西重新收拾了一番,便乘着马车离开了。
没必要再见聂家的其他人,也没必要无谓的寒暄。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此处,再也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