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竹海
聂秋回沉云阁后整整几个月没有吃肉。
他见到肉就犯恶心,?要是尝上一口,熟悉的腥气就在他的口中蔓延,逼得他吐了出来,?恨不得把腹中的东西都吐得干干净净才算好。
虽然常灯和殷卿卿并没有尝出半点肉腥味,但是看见聂秋这副难受的模样也有些着急,毕竟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只吃菜也不行。
于是常灯就经常叫殷卿卿带聂秋外出历练,借此机会来散散心。
效果却不明显,他该吐的还是得吐。
聂秋经常在午夜梦回时惊醒,?翻身坐起的时候,?浑身的冷汗像瀑布一样往下淌。
他不是真的怕血,?也不是怕尸体,更不是怕杀人。
沉云阁弟子相互之间的切磋也会流血受伤,但点到即止,和剿灭贼寇时完全不同。
他们是会死的。
聂秋怕的是亲眼看见自己所珍视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前两天见着他还笑着喊师弟,?悄悄从怀里拿出酥饼给他,转眼间就被砍下了手足,?受尽了残忍的虐待,浑身血淋淋,?面皮被揭了下来,?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他每次想起那个场面,都不由自主地浑身战栗。
汶云水门下的弟子,?属汶五和汶二伤得比较重,一个断了手指,?一个瞎了只眼,聂秋每次看见他们时心中都会涌起一股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或许有愧疚,?或许也有心酸,让他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和他们相处,偶然碰见时都会下意识地避开。
聂秋恨自己那个时候的退缩。
他强迫自己去吃肉,强迫自己去习惯血腥气,强迫自己重新拿起刀。
但是将通体冰凉的刀拔出的一瞬间,那一具具残骸就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的手一松,铁刀就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看得出聂秋的情绪不对劲,却不知道该怎么让他从这样的状态中走出来。
殷卿卿半夜提着灯来找他,在烛光下手把手地教他怎么做好看的刀穗。
常灯稍微察觉了他心底的想法,哄道:“人命没那么脆弱。”
“更何况我是你师父,我这么厉害,怎么会轻易撒手人寰呢?”
聂秋听在耳中,却抿了抿唇,沉默不语。
汶五、汶二和汶四专门把聂秋堵在房间里,汶五笑嘻嘻地凑过来摸他头发,让他看自己短了两截的手指,他只是断了手指而已,好歹保下了命,又幸好是左手,平日里的生活没受到多大的影响。
汶二嘴里还是叼着一根草,笑道:“你看我这道疤难道不是很配我吗?”
双手抱胸的汶四倚在门边看着聂秋,“汶二好几周没和你比试了,你不晓得,我们都失去了好多乐趣,原本每天连汶云水师父都会问一句今儿谁是师兄,现在没了那项活动,他现在又变回了那副冷冰冰的样子,话都懒得。”
聂秋任由汶五薅他的头发,很勉强地扯了扯唇角,想冲他们露出一个宽慰的笑,自己其实没事,但是只要看见这些温柔细心的同门师兄,对他来有如家人的师父师姐,他就觉得眼睛干涩,心脏闷闷地痛,什么话也不出来。
他很害怕这一切都会成为泡影。
破裂了,他就又回到了现实,孤身一人,回到了那个有如囚笼一般的聂家。
他们三人来了又走,走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点忧虑。
聂秋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是勒成满弓的弦,要么绷不住断掉,要么只能松手。
但是他现在却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完全蜷缩在了坚硬的外壳中。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天气转凉,入了秋。
聂秋半夜睡不着觉,点了灯起来,想看一会儿书。
他的听觉比一般人要敏锐,即使是极其细微的声音,都能被那双耳朵捕捉到,连掌门都真心实意地赞叹过他这一点。
所以他在桌前坐了一会儿,很轻易就听见了不寻常的声音。
反正现在是晚上,也没什么事情,回床上睡觉或许还会做噩梦,出去顺道还能散散心,聂秋索性就放下了书,将立在门边的铁刀拿起,准备走出去看一眼。
一路上循着声音走,很快,聂秋就发现自己离常灯的院落越来越远。
他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就这样折返。
夜晚的山谷中有细细簌簌的风吹树叶声,有虫鸣声,和几年前他刚来沉云阁的那天晚上没有太大的变化,一切事情仿佛如昨,聂秋念及此处,渐渐地放松了心情。
又走了一截,那阵不寻常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聂秋拨开层层灌木,在黑夜中看见一个的身影立在那里。
那人敏锐地感觉到了视线,转过头看了过来。
一片漆黑之中,那双眼睛亮得出奇,甚至有些像藏于暗影中的野兽。
聂秋却是松了眉头,将露出一寸的长刀收回鞘中,走过去唤他:“寒山?”
月亮听见声音,好奇地转过身,及时地递了几缕柔和明亮的月光过来。
月光下,那道的身影露出了真面目。
浑身素白衣裳的男童卷起宽大的袖摆,奶声奶气地喊道:“师兄。”
那次上山剿灭贼寇后,他们在清理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类似于牢狱一样的房间。
里面关的人很多,无论男女老少,都缩成一团,瞧见沉云阁的弟子们,露出了惶恐的神情,像是害怕被烫伤似的,纷纷向后躲,恨不得离阳光越远越好。
掌门站在旁边看了半晌,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一些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将衣服撩起,身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伤痕。
沉云阁的弟子们沉着脸将牢狱的锁撬开,把里面的人放了出来。
很多人被关得太久了,见到阳光都眼睛像火烧似的疼,缓了很久才敢走出去。还有一些人因为精神崩溃,神志不清,连自己是谁,家住哪里都记不得了。
掌门吩咐下去,要把他们一个个都送回家中,这才将这件事就这么结了。
除了面前的男童。
他因为被带走的时候年纪太了,很多事情都记不得,而且现在已经六七岁了,和婴儿的时候长相差别太大,很难找到他原本的住处。
与其他的孩童相同,他的身上也布满了大大的伤,有些伤口甚至还在渗血。
他们向周围的居民问遍了都没有问出个名堂来,又问有没有人愿意收养,自然是被婉拒了:村民们连养活自己都困难,哪可能愿意家里再多出一张嘴。
沉云阁本来就破例收了聂秋,不可能再破例收人了。
所以掌门皱着眉想了很久,最后被常灯一句喃喃自语给动了。
常灯的是:“聂秋当年来沉云阁的时候约摸也是这个年纪吧。”
于是他们决定暂时接纳这个男童,等找到他的家人,或是他再大一些,就让他离开。
问他叫什么,男童想了想,,寒山。
没有姓氏,只有名,就是干脆利落的寒山二字。
他就这样和其他人一起,蒙着眼睛,被牵着走过了竹林机关,进了沉云阁。
聂秋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面前就是密密麻麻的一片竹海,碧绿碧绿的颜色,在夜晚格外显眼。
这已是沉云阁的边界了,想当初他刚进入沉云阁的时候,就是在这里和汶五吵了一架,汶五叫他师妹,他就气得向汶五宣战,谁输了叫谁师兄……
聂秋想着,眉眼柔和了下来。
寒山眨了眨眼睛,有些羞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迷路了。”
聂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还是他这几个月来笑得最明显的一次。
和汶五吵架之后,他也迷路了。那晚是殷卿卿来找的他。瞧见聂秋迷迷糊糊地靠在树下睡着了,殷卿卿也不喊他起来,只是怕夜色寒凉,就褪下了外衣,动作轻柔地披在他身上,双手抱胸,在旁边静静地等着自己师弟醒过来。
当时是师姐来为他带的路,现在是身为师兄的他来为寒山带路。时间过得真快啊。
聂秋伸出手,示意寒山牵住他,“我带你回掌门的住处。”
掌门门下的徒弟不算少,院落早就住满了,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再收徒,但是既然寒山来了,他就叫人收拾了个稍微有些偏僻的房间出来,虽然,但是胜在干净舒适。
寒山看了看聂秋,乖乖牵住了他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晚太冷,还是因为他身上的衣服单薄,的手一握住他,聂秋就发现了,本该身体热乎的男孩子,手指冰凉得出奇,就像是将一块冰纳入了掌中。
幸好自己因为习武,身体偏热,也不怕冷。
所以聂秋就轻轻握住了寒山的手,将自己温暖的体温覆在其上。
寒山似乎有些不习惯,手指动了动,却也没挣脱。
“沉云阁大也不大,也不算,掌门的院落其实很好找,只要你多熟悉一下,以后就不会迷路了。”聂秋牵着他往前走,道,“以后不要再半夜出来了,这回是我碰巧遇见了你,要是没有遇上,这么冷的天气,你窝在外面很容易生病。”
“知道了,师兄。”
寒山垂着头,从聂秋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头顶那个的发旋。
聂秋牵着寒山的手,在漫漫黑夜,一片寂静之中行走,他并没有刻意收敛声音,细碎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响起。又因为是两个人的脚步声,所以并不显得寂寞。
身后的竹海越来越远,等到几乎要看不见的时候,寒山忽然回过了头。
聂秋若有所感,跟着他回头看去。
碧绿的竹海隐没在黑夜的帷幕下,变得深沉寡言,掩去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向后退却,月亮调转了方向,把柔和的月光收了回去,让它渐渐融于夜色。
然后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