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烈火
戚潜渊看着聂秋手中巴掌大的金龙。
他的眼神有一瞬的惊诧,?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多余的情绪沉甸甸地落了回去。
然后他伸出手去拿过那条金铸的五爪金龙,在手中翻来翻去地看了一阵子。
惊讶的神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莫名的表情。
他垂着眼睛,汹涌澎湃的感情升起,使得嘴角微微抽动。
戚潜渊忽然笑了起来。
是那种聂秋从未见过的,?不作伪的笑。
黑袍加身的太子殿下笑得直不起腰,要拿长袖遮面。
笑声在邀仙台的山巅回荡,真真假假,?虚虚幻幻,?破开山间的云雾。
他这笑意来得莫名其妙,?让聂秋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不是因为喜悦。
戚潜渊的眉眼仍然是冷的。
他笑,只是因为他觉得可笑。
不屑的,讽刺的,悲伤的,?愤怒的,无奈的……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在这笑声中了。
似癫似狂,甚至有点像着了魔。
好在这笑意来得快去的也快,?戚潜渊很快就止住了大笑,?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他唤了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的孟求泽过来,耳语了两句,?发他去取东西了。
“聂祭司,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戚潜渊问道。
聂秋就将霞雁城通往皇陵的密道略略地讲了讲,?半真半假,只提了他的事情,没有把谢慕和覃家带进去,?只是他一人无意间发现的密道,如今已经堵死了。
戚潜渊倒没有太追根问底,知晓这是从皇陵里带出来的之后就沉思了起来。
“你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吗?”
见聂秋摇头,他竟然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解释道:“可以名正言顺登基的‘圣物’。”
聂秋没想到戚潜渊会和自己解释这个。
他更没想到五爪金龙是这么个用途。
号令天下,登上皇位。
难道戚潜渊是起了杀心吗?聂秋看着他的神色,却又不像。
此时,孟求泽恰好回来了。
聂秋是背对着的,所以只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他手里似乎拿了重物,所以步伐不太稳,脚步虚浮。不仅如此,似乎身后的空气都变得滚烫起来。
纵然没有杀意,但是他还是下意识地将手覆上了含霜刀。
还没来得及回头,戚潜渊缓缓地吐出一句话。
“戚淞,他是疯子。”
皇帝最宠爱的皇子如此道。
与此同时,那股滚烫灼人的热意和聂秋擦肩而过。
孟求泽双手端着一个火盆,里面的火焰有了煤炭的滋养,燃得很旺,来势汹汹。
聂秋看着他把火盆放在地上,放在刀上的手松了松,却没有收回。
他不明白戚潜渊和孟求泽这演的又是哪一出戏。
他也不明白戚潜渊的那一句“疯子”又是什么意思。
太子殿下的手一松,动作很随意,好像只是扔了张没有用处的废纸,火苗一散,很快又扑了上来,将五爪金龙严严实实地囚在了滚烫的烈焰之中。
聂秋一怔。
“父皇年轻时,闲来无事,便叫宫里的匠人将异国送来的奇异矿石铸为‘圣物’,戏称一句,我们谁之中能拿到这东西,就能够名正言顺地登基称帝。”
戚潜渊垂着眼去看火焰中的灿金色,火光映在他身上,仿佛是想要将他吞噬。
“然后真当‘圣物’铸出来之后,他后悔了。”
“他将匠人当场诛杀,把做出的东西藏了起来,宫中无人不知这秘辛,却无人敢谈。”
“我们几个兄弟是为此找过,争斗过,父皇闭口不言,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把东西藏到了哪里,只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渐渐地也没有再去找了。”他冷笑一声,“没想到,是藏在了皇陵里。他真是个疯子,连死了都想做那地下的皇帝。”
火盆中的五爪金龙渐渐融化,原来只有面上那一层是镀了金,其余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铸成的,露出了藏在里面的黑乎乎的东西。
“他寻求长生,耗尽国库去求那仙丹,不肯割舍生死,也不肯让出皇位。”
戚潜渊就着祭坛旁的溪流,用水将火盆子里的熊熊烈火浇灭了。
他等了片刻,才伸手取出了隐在煤炭之间几乎看不见的那个东西。
冰冷的,宛如深海裂谷里的才能够生成的矿物,凝结了天地灵气,却黑得透不进半点光,头顶上刺眼的阳光没有给它添去任何生气,都被这片的黑暗尽数吞噬了。
外壳熔去之后,里面藏着的东西其实很。
四四方方,印章大,上面好像刻着几个字,又好像只刻着潺潺的流水。
戚潜渊将被誉为“圣物”的印章在手中轻轻旋转着。
他很清楚,底下刻的是“天地结灵”四个字。
“聂祭司,我已经明白你所表现出来的诚意了。”他,“多谢,不过——”
古朴又神秘的印章在他的指腹间转了几个圈。
戚潜渊转过身,将印章放在祭坛的石阶上,正好到他腰际的地方。
然后拔出腰间的佩剑,刃口朝下,狠狠地刺了上去。
“不过,我称帝,用不着这种东西。”
一声脆响,印章应声而碎,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的动作毫不停顿,没有任何犹豫。
紧接着,是第二剑,第三剑……直至那枚奇异矿物所铸成的“圣物”碎得不成形状。
黑色的粉末散在白色的石阶上,对比非常强烈。
戚潜渊拂袖,只听得猎猎的风响,石阶上的残渣被风吹了去,落得到处都是。
“戚淞想要别人也和他一起疯,我装了十几年,就不奉陪了。”他淡淡道,“这等死物无法掌控我的将来,是福是祸,是胜利是落败,此生只系于我一念之间。”
所以,戚潜渊才无所谓将此等秘辛告诉聂秋。
因为他在见到五爪金龙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想好了它的结局。
山间风大,聂秋扫了一眼,被拂开的漆黑残渣不知吹往何处去了。
“皇位,我会凭着自己的本事去取。”
戚潜渊收回佩剑,道:“几日后,你找个时间进宫,去拜访一下炼丹房。”
他这回应该会把那些江湖骗子们一锅端了。
炼丹房的术士们难逃此劫,也算是个好事情,这代表萧无垠不会受牵连了。
毕竟问题是出在丹药上,又不是出在萧无垠的药方子上——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聂秋点头应了下来。
“皇陵的事情我自会处理。而皇位易主一事,我动手之前会派人去知会你一声,你大可放心。”戚潜渊摆手送客,“若是聂祭司没有别的事情,现在便可离开了。”
事情已经谈拢,再呆下去也没有意义。
于是聂秋跟着孟求泽下山了。
由这位身子虚弱的太子近侍来送客,聂秋总觉得很怪异。
万一孟求泽走了一半,脚下滑了,跌下去摔死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情。
刚和戚潜渊谈拢就发生这样的事情,得不偿失。
聂秋想着,脚步也放慢了许多。
他问起另外一件不好当面询问戚潜渊的事情来:“为什么殿下不直接对我下手?”
杀了他岂不是比放了他更方便?
孟求泽闻声转头,看了看聂秋,笑了一下。
那笑容中蕴含的东西太多,让人一时间分不清他这到底是真心的笑还是假惺惺的笑。
“若我我替祭司美言了几句,祭司信不信?”
“不信。他不会轻信于人。”
孟求泽觉得无趣,语气中的试探也散了许多,“事实如此。不过殿下也有他的考虑,至于他考虑的究竟是些什么,我觉得祭司最好不要知晓。”
聂秋问道:“我已经放慢了脚步,孟大人就不能像上山时那样透露我一点什么吗?”
孟求泽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一茬,顿时笑得花枝招展。
花枝招展这个词用在一个男性身上确实很奇怪。
但是他一步三喘,面色绯红,走路踉踉跄跄的,笑得不行的时候只能扶着树……
又确实很合适。
孟求泽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擦了擦眼角的泪珠。
“其一,我认为对您下手没有任何好处,我向殿下过我的想法,殿下也借此机会暗暗地考量了一番;其二,聂家掌控着一部分重要的商道,而朝廷还需要用这些商人敛财,若是对您动了手,和聂家的关系不定会变得很糟糕,殿下不想看到事情脱离掌控;其三,殿下不想让朝廷内那些也信天道、怂恿圣上追求仙术的人好受,他要叫所有人都知道,刺杀了圣上、象征天道使者的大祭司成功逃走,然后狠狠给他们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顿了顿,继续了下去:“其四,当时在集市上,您身边的那位应该就是神医的女儿吧,我是认得她的长相的,殿下也知晓这件事,如今萧无垠萧神医和我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没必要因为这个而和他产生矛盾;至于其五……聂祭司,你以后会知道的。”
完这段话之后,孟求泽就没再提这件事了。
刚刚发生的事情很多,聂秋决定回去好好捋一捋思路。
这下山的后半截路,两人都没有开口。
直至山脚处,孟求泽要转身回去的时候,聂秋却忽然叫住了他。
不为别的。
聂秋捋着捋着思路的时候,想到了关键的一点。
孟求泽是皇宫的天相师。
虽然不知道他擅长哪方面,但是就他所见过的天相师——田家、步家与谢慕而言,这个人的实力应该不弱,就算是身为道士的徐阆也会寻人算卦,那么孟求泽肯定更擅长了。
若是不排除孟求泽这个天相师的隐患,往后做什么事情都是束手束脚的。
然后,还有一点。
戚潜渊厌恶天道,不信仙术,同样也不认可天相师这一道。
按理,孟求泽根本就不该受到戚潜渊的信任。
聂秋道:“孟大人,刚才我与殿下交谈的时候你也在旁边,应该知晓我时候卦象奇特,有许多道士和天相师上门想收我为徒吧?”
孟求泽点了点头。
“若是我那时候答应了,现在殿下对我的态度会不会全然不同?”
“那是自然,殿下一向不喜欢此道,也无法容忍视线里有此类人出现。”
聂秋继续引道:“也就是,宫中没有道士或天相师了?”
孟求泽毫无察觉地答道:“圣上身边是有的,而殿下的宫中一个也没有。”
聂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装作只是好奇,道:“我知道了,多谢孟大人。”
他走后,聂秋暗暗地算上了一卦。
卦象是正,孟求泽没有谎话。
那么,也就是,孟求泽根本就不精通此道,也不是什么天相师。
稳坐皇宫天相师之位的人竟然不是天相师。
就座上戚潜渊的态度来看,这实在是可笑却又合理的事实。
什么“天公不作美”,“卦象显示大凶”,都只是戚潜渊和孟求泽的胡诌罢了。
皇帝要杀你,随时随地都能找出个理由来。
聂秋嗤笑了一声,收好算卦用的黑石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