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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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眼睁睁地看着令牌落了下来,?跌进柔软温暖的被褥。

    聂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眯着眼睛笑了两声,指腹轻轻蹭了蹭方岐生的掌心,?感觉到他虎口处有一层厚厚的茧,是用剑柄磨出来的,“你怎么了?是太困了吗?”

    方岐生有些不自然地抽回手,?低低地咳嗽,以此掩盖住内心的焦躁,“兴许是吧。”

    “既然困了就早些睡下吧。”

    收起朱红色的令牌,?正好店二送了热腾腾的水上来,?聂秋就去洗浴了。

    徒留方岐生一个人仰面躺在床上发呆。

    片刻后,?他拿过放在旁边的信筏,这是之前玄武门带来的,上面的字密密麻麻,大致讲了讲魔教总舵的情况,?又讲了讲季望鹤是如何大发雷霆的……方岐生从上次看到的地方继续往下看,看了一炷香的时间,?却始终没把后面的话读进去,满脑子都是别的东西。

    就在同一个房间内,?屏风的另一头传来细微的水声,?又轻又柔,但却难以忽略。

    怎么可能看得下去?

    方岐生干脆折起信筏,?翻身朝向内侧,然后就想起聂秋为他擦拭头发时,?指尖轻触头皮时的触感,闭了闭眼睛,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又想起那缕近在咫尺的冷香,萦绕在他鼻息间,经久不散,他实在忍不住,支起身子坐了起来,眼前却浮现出那道明晃晃的刀伤。

    这哪是简简单单的心神不宁,简直就叫他心律不齐,没有半点空隙去想其他事情。

    已经是走神到让方岐生觉得焦躁不安的程度了。

    等到聂秋换上干净衣服,擦着头发从屏风后绕出来时,方岐生还没睡着。

    桌上的蜡烛还亮着,火焰并未熄灭,不过也算不上太亮,是温暖柔和的烛光,为房间内的一切事物都镀上了一层浅浅的橙黄色,将棱角都磨平,只剩下了温柔的弧度。

    聂秋一开始还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轻轻将蜡烛吹灭,走到床边看了一眼。

    方岐生感觉到聂秋的呼吸逐渐靠近,发间的冷香已经被洗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股更清浅的皂香,扑面而来。然后他探出了手,拿起枕边已经折好的信筏,虽然动作很心,却难免发出了细微的响声——若是方岐生真的睡着了,恐怕此时已经清醒过来,可他其实是在装睡,所以只能闭着眼睛,听着聂秋将信筏放在木桌上,拿重物压住的声音。

    紧接着又是一阵水声,是聂秋草草梳洗了一番,然后去将水倒掉了。

    兴许是因为头发还没有完全晾干,所以他撩开帘帐,躺在床上的时候刻意往外靠了靠,中间留下的一大块空隙比往日里都大,甚至还能再挤进一个成年人。

    聂秋平日里都是习惯朝外侧睡的,今天也不例外。

    所以,等了一会儿后,方岐生慢慢睁开眼睛,在一片黑暗之中,隐约瞧见聂秋确实是背对着他的,乌黑的头发被捋到了身前,从床沿处流泻而下,或许还正滴着水珠。

    肯定还是湿漉漉的,因为他刚才怕吵醒自己,动作又轻又,并没有擦很久的头发。

    方岐生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了碰,果然还有点湿,吹了阵风之后就变得冰冰凉凉的。

    聂秋明显吓了一跳,很快便转过身来瞧着他,一双桃花眼在黑夜中愈发明亮,“你醒着?是我吵醒你了吗?”

    方岐生没有搭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又摸了摸他沾了水后滑溜溜的发梢。

    “你头发还没擦干。”他道,“之前还拿这个来教训我,现在却不以身作则一下吗?”

    聂秋先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似是想笑,却没有笑出声,翘起嘴角,反而压低了嗓音,轻言轻语地答道:“我原以为你已经睡着了……那就算是我犯了错,我承认。”

    快别笑了,大半夜的,对睡眠着实起不到好的作用。

    方岐生伸出去的那只手向上摸去,遮住他下半张脸也就算了,还想遮住那双眼睛。

    嗅到那股熟悉的雪松味,聂秋怔愣了片刻,眨了眨眼睛,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人。

    捂住了嘴之后,发出来的声音都是“呜呜”的,含糊得像幼犬的叫声,黏人又甜腻,方岐生猜测聂秋是想问他要做什么,不过还是没松手。

    雪松的气息之后,是檀木独有的草木香,然后是兵戈相见时的铁锈味。

    聂秋觉得他不能再闻下去了,这股味道简直就像个天然的枷锁,而他偏偏又已经习惯了,就不容易察觉到自己已经落入陷阱。

    这样很危险。

    于是他抬手扣住方岐生的手腕,费了点工夫才让他挪开。

    猛然间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聂秋缓了一会儿,才问道:“怎么了?”

    “我看到你背上……”方岐生,“我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问,倒不如那道伤疤就是聂秋故意露出来给方岐生看的。

    只不过他没想到倾诉过往的时候会来得这么快,他还以为得等到明天去了。

    “可以,你可以问。”

    聂秋望进方岐生眼底,黑夜之中,瞧不清他眼里有什么情绪,只觉得很复杂。

    “我答应过你。”他顿了顿,接着道,“既然现在都睡不着觉,那就听我讲个故事吧。”

    “你的故事?”

    “你可以这么认为。”

    聂秋酝酿了几秒,正要开口他十岁那年进入沉云阁的时候,方岐生就竖起了一根手指抵在了他唇上。

    不,不能是抵在上面,因为根本就没有碰到。

    “如果你不想,就不用了,我可以不听。”

    他很快就猜到聂秋的“答应过”是指的当初在霞雁城的沉云阁一事。

    “什么呀,明明是你要问。”聂秋彻彻底底地笑开了,眉目清明,轻轻按下方岐生的手,然后顺势就将手搭在了他手腕上,“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我早就不在意了。”

    聂秋从来没向别人仔细地讲过沉云阁的事情。

    那年,那一夜在聂家的时候,他应该是想要告诉聂迟的。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后来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沉云阁就好像成为了他与自己心照不宣的秘密,不会提起,也不必提起。

    溃烂了,结疤了,留下痕迹了,也都在那里了,怎么也无法消除。

    无人可,无人能听,聂秋就慢慢地、心翼翼地将它们都藏了起来。

    但是他决定告诉方岐生。

    聂秋原本以为这件事对于他来十分难以启齿,因为向着别人剖析自己不是件愉快的事情,但是刚刚笑过了之后,胸腔中的郁气就像是散了,往后的话很轻易就了出来。

    “我记得那时候正是立夏,我刚满十岁,就被聂迟送到沉云阁去习武。沉云阁有个竹林阵法,需要里面的人带路才能通过,当时为我带路的那个人与我年纪相仿,他叫汶五,算是我的师兄,有时候,我是他的师兄。”他,“汶五错将我认成了师妹,我年轻气盛,就硬是要和他比试一番,想要让他知道我再怎么瞧着也该是个男童……”

    方岐生暗想,聂秋十岁的时候该是怎么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模样。

    他没见过,以后也不可能见到,只能从这位名叫汶五的人的反应中猜出大概长相。

    然后是枝头繁花下温柔了眉眼的师姐殷卿卿;月色下醉酒后笑盈盈要将含霜刀给他的师父常灯;汶云水师父冷言冷语时透露着不易察觉的关怀;汶二师兄眉骨到颧骨处留下的那一条细细的裂缝;汶四师兄一声不吭倒在血泊中的场景;乱盏断裂,是汶一师兄咬着牙不愿意向贼寇开口求饶;黑暗中伸出的手,落下的伤心泪,是汶三师姐与他道的那声永别;此类种种,最终都停留在几年后重新回到沉云阁,竹林中宛如幻象的替他指路的汶五身上,随即又褪去,只剩下空无一人的山中绝境。

    方岐生听完后,沉默了许久。

    他是叫玄武门去查过沉云阁,不过最多也就知道它已经覆灭,大概的位置在何处,顺藤摸瓜就查出几年后,名为陵山门的门派就落得像沉云阁一模一样的结局。是同一人所作所为,还是巧合,此时都已经揭晓了谜底。

    他没想过事情的真相竟然会是如此,也没想过聂秋背脊上的那道刀疤是从这而来。

    聂秋边回忆边倾诉的时候确实如他所,是轻轻松松的,仿佛已经不在意了。

    不过,不可能不在意的。

    方岐生根本不记得自己双亲的长相,只是将收养自己的师父作为父亲来看待。当初常锦煜失踪的消息传来之后,他寻人无果,也不想像黄盛那样酩酊大醉一场,又身兼魔教的重任,其他势力虎视眈眈,他只能将所有痛苦难过的情绪藏在心底,烂在肚中。

    微微抬起眼睛,聂秋完后刚好也看了过来,正好与方岐生的视线交缠在一处。

    片刻后,是聂秋先挪开了视线,他兴许觉得不好意思,眼神飘忽着不知道该放哪里。

    方岐生轻轻地、悠长而缓慢地叹了一口气。

    聂秋的手还搭在他的手腕上,体温算不上烫,温温热热的,肌肤相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脉搏跳动,一下又一下,坚定有力,慢慢地趋近同一个频率。

    一阵细细簌簌,是蹭过被褥时的声响,在夜晚中格外明显。

    魔教教主缓缓翻过手来,手指微动,十指相交,扣住他的右护法。

    他用上了点力气,掌心就贴得更紧,聂秋眼中有一瞬的讶然和慌乱,抿了抿嘴唇,想要点什么,不过到底还是没有出口,看着方岐生,也没有挣脱,只是冲他笑了笑。

    方岐生没有忍住,用另一只手碰了碰他的唇角。

    “别总是对人笑。”

    聂秋正疑惑着,就听到他后半句的话。

    无光的夜晚,月色被云层遮掩,房间内暗得透不进一丝光,但当眼睛熟悉了黑暗之后,就能够隐约看清楚面前的人此时此刻是什么神情。

    而方岐生眉眼弯弯,声音好像有点颤,脸上的表情却算得上温柔。

    “挺要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