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鹊桥
去望山客栈找店二要了点冰块,?车夫将冰块放在瓷碗里,摆在马车内的桌上。
今晚上很热,晚风沉沉,?晶莹剔透的冰块在青瓷碗中逐渐融化,有一半浸在冰水中,随着马车的摇晃而轻轻滑动着,?敲在瓷碗的边缘处时发出清脆的叩击声。
聂秋和方岐生将冰敷在唇上,沿着唇线挪动,从唇峰到唇角,?所过之处留下丝丝寒意。
冰块是真的很凉,?拿久了之后连指尖都会失去知觉。
估摸着嘴唇应该也消肿了,?聂秋就将手里的冰块扔进了一旁的碟子里。
没过多久,方岐生也把冰块搁下了。
马车外一片喧闹,想来是离结缘灯会越来越近了,有孩童的吵闹声,?有女子挽着情郎牺轻声低语的声音,有叫卖的摊贩,?有愣头青闯到意中人面前,又支支吾吾不出话,?旁边围观的人们哄笑催促的声音,?吵吵嚷嚷,很是热闹。
聂秋想了片刻,?扯下束在一旁的帘子,将马车的窗户严严实实遮住了。
凑近的时候,?他做贼一般的压低了声儿,在方岐生耳畔缓缓地开口,心里甚至还感觉到了几分隐秘的刺激,?“嘘,别发出声音。”
嘴唇又冷又麻,聂秋这么亲过去过后什么也没感觉到,就好像两块冰碰撞在了一起,原本应该发出来的声响隐没在唇瓣相触间,沉沉地坠进了清光粼粼的冰水里。
其实不上来到底是哪里好,哪里勾得人心痒,可偏偏就是想这么做。
想来也是有年轻人头一次尝鲜后食髓知味的原因在里边。
方岐生笑他:“这能尝出个什么?”
前面的人越来越多了,车夫就只好将马车拉到了墙角处,撩开帘子让他们改换步行。
毕竟灯会上各式各样的人太多,势力混杂,难免会走漏了行踪,所以聂秋还是像往常一样拿了东西遮住面庞,方岐生闲来无事,也去拿了面具戴着。
到时候他们两个人往桥上一站,不知道萧雪扬到底能不能认出来。
没过多久,聂秋的担心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萧雪扬正翘起腿坐在石栏上,手里拿着一根只剩了两颗山楂的糖葫芦,心情很好的样子,手腕轻轻晃动,还在跟黄盛指河上的那些花灯,哪个是那个妇人放的,哪个是那个书生放的,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
走近了之后,聂秋才发现黄盛偶尔还是会应和她的话。
“你看,那个莲花形状的花灯是那个年轻书生推过去的,我猜他是想要求得姻缘。”
黄盛:“你没看到那上头方方正正的八个大字‘考取功名,衣锦还乡’吗?”
萧雪扬沉默了一瞬,转头就看见聂秋和方岐生走近了,她眼睛尖,倒是认得很快,冲他们两个挥挥手,然后用手肘碰了碰黄盛,“你看,聂哥和方教主来了。”
她还因为今中午发生的事情而自责,所以话心翼翼的,有点想问聂秋和方岐生为什么耽搁了这么久才过来,又不敢开口,只好把真正想问的东西咽了下去,起了个别的话题:“对了,我刚刚看见我五哥了,他好像是一个人出来的,我才和他了两句话,人群就把我们两个冲散了——聂哥等会儿要是碰见他,记得跟他我在河边等着呢。”
聂秋应了下来。
“然后呀,你听我,我还遇见张妁和贾昭了,贾昭果然没忍住,偷偷过来问我安神香的事情……当时张妁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等着,脸上带笑,神色诡谲,我看着都觉得胆寒,但贾昭是浑然不知,问完之后就放下心来,心情愉悦地跟张妁离开了。”
萧雪扬着着,眼睛一转,忽然发现他们两个的嘴唇……好像有点肿。
很不明显,但是她身为医师,这一点好歹还是能够分辨出来的。
她心中起疑,拉住聂秋的手臂,又拉住方岐生的手臂,试探性地将他们的手掌交叠。
方岐生和聂秋虽然很茫然,但是都没有动,只是看着她,想看看她算做什么。
按理来,经过了今中午那件事情之后,他们多多少少都该避避嫌。
无论是有那个心思也好,没有那个心思也好,在对方面前也该欲盖弥彰一下。
萧雪扬心下有了答案,一下子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松开了两人的手臂,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恭喜恭喜,以后要好好相处呀。”
聂秋神色微动,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总之先承了这句祝福,“多谢。”
方岐生也跟着点了点头,视线轻飘飘一抬,就看见黄盛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们两个,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不屑中还有一丝不敢置信,惊讶之余还有些许羡慕。
“你这算什么表情?”他忍不住出言调侃。
“什么表情?”黄盛顿时收敛了神色,语气冷飕飕的,“‘没想到方岐生也有人喜欢’的表情。”
完之后,还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干脆不想再看到这两个人了,沉着脸,隔着一层衣服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红色玛瑙,一声不吭,转头就走了。
“哎,黄盛!”萧雪扬全然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一个愣神的工夫就发现黄盛已经走远了,只好把心里那些没来得及问出口的疑惑咽了回去,向聂秋和方岐生了个招呼,跳下石栏,抬脚就去追他,“你怎么突然就走了……等等,黄盛,你要去哪里啊?”
聂秋远远地望着两个人的背影迅速消失在了人群中,不由觉得好笑。
他正准备问方岐生接下来想去哪里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指尖处传来一阵温暖的触感,是方岐生牵住了他的手指,两人交叠的手就笼在袖袍底下,遮得严严实实的。恰好有几个稚童提着花灯从桥上跑过,又笑又闹,一阵风似的,很快就从他们旁边掠过去了。
石桥下的水声潺潺,温吞又轻柔,石桥上的人耳根一软,确确实实是掩着唇笑了起来。
聂秋边笑边问:“你不会是故意气走黄盛的吧?”
方岐生回道:“算他识相,知道主动离开。”
换作两个月前,聂秋完全不会想到自己会和方岐生偷偷牵着手在夜色氤氲的桥上漫步。
然而命运是如此奇妙,此前怎么想都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桥头有位老妇人正吆喝着卖花灯,有先前看到过的那种莲花样式的,有宝壶样式的,有鲤鱼样式的,缀着如同点点繁星般的珠子,缠了红线,在烛光的映照下格外好看。
聂秋见方岐生频频去看那些花灯,以为他想要,“我去买一盏过来?”
方岐生对这些纸糊的玩意儿不感兴趣,他只是发现,即使身侧的人戴了斗笠,垂下的面纱遮遮掩掩的,从外边只能看得见一点轮廓,可还有买花灯的女子红着脸,偷偷地去看他,因为扭捏,所以不敢直接上前来询问姓名,只好不安又害羞地卷着头发,想引得他半分注意。
于是他想要拒绝的念头一转,反倒应下了聂秋的话。
聂秋用指腹轻轻蹭了蹭方岐生的掌心,松了手,走进人群之间去瞧那些花灯。
“老人家,能给我看看那盏六角花灯吗?”
听到声音,老妇人抬起昏花的眼睛,从人群中找到了那个发出声音的人。
她将六角花灯取下来,递过去,顺口问道:“是给心上人的吗?”
一袭白衣的男子接过花灯,答道:“是。”
听到有好些女子在他完这话后直叹气,老妇人这才起了点兴趣,仔细瞧了瞧面前这人,又顺着他的身影向后看,看到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个双手环胸,斜斜倚在石栏旁的黑衣男子。
一个清秋朗月,白璧无瑕;一个枕星照雪,意气风发。
虽然看不清相貌,但浑身上下的气度总不会出错。
见白衣男子选好了花灯,老妇人收好了碎银,将红线牢牢地缠在了花灯翘起的一角处,递到他手里头,细细叮嘱道:“将这花灯给心意的人,若是他收下了,就把红线取下来,绕在手腕上,意喻永结同心——看到底下的河了吗?挑个水波平稳的地方去放花灯。”
聂秋认真地听完了,向老妇人点点头,拿过花灯,转身走向了方岐生。
然后他才发现,方岐生的不远处,有好几个姑娘推推搡搡地想要过去,结果都怕他身上的那股子冷意,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半天都分不出个先后来。
那他就只好趁虚而入,捷足先登了。
聂秋解下花灯翘角处的红线,走到方岐生的面前,问:“你相信他们所的吗?”
方岐生状似无意地向他身后看了看,先前那些人果然消了念头,一个个垂头丧气的,于是他满意地收回了视线,抬手去取聂秋手里的红线,牵住一端,把红线从他指缝中抽出来,草草地往手上一缠,算是收下了,“寓意总归是好的。”
既然收下红线,那就是同意了。
紧接着,他们就准备结伴去河边放花灯。
方岐生将六角花灯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没觉得做得有多么精致,花灯的纸面上画着很粗糙的图案,剩下一面是空白的,应该是为了方便他们在上面题字。
他抬起手臂的时候,袖口就顺势往臂弯处滑,显出缠在手腕上的红线来,绕了一圈又一圈,松松散散的,横卧在他玄黑色的护腕上,扎眼得很。
聂秋认为先前老妇人的那句“永结同心”还是很有道理的。
至少当他看见这根长长的红线时,就真切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特殊了。
河畔有专门题字的地方,排了长长的队伍,要是不想等,可以先去拿那几支备用的毛笔,自己在花灯上面题字。
聂秋和方岐生的字写得都还算不错,所以就直接拿了毛笔过来写。
结果把蘸了墨汁的毛笔拿到手里的时候,方岐生捧着花灯,聂秋拿着毛笔,两个人思索了半晌,才发现他们压根就没想过到底要往上面写什么。
写两个人的名字?
不久后聂秋就该被朝廷通缉了,花灯若是被有心人捡到可就麻烦了。
写一句情诗?
那未免太过寻常,毕竟这河面上尽是写了情诗的花灯。
实在想不出个名堂来,聂秋沉思了很久,抬起眼睛去看方岐生,“你有什么主意吗?”
方岐生思索片刻,视线从聂秋的身上扫过,忽然停在了他腰间的含霜刀上。
“不如这样。”他的指节碰了碰长刀,发出极为不明显的响声,“霜刀……”
聂秋恍然明白了方岐生的意思,瞧着他背上的剑匣,挨个看过去,从景明到池莲,从残风到乍雪,看过了四季轮转,顺着方岐生的意思,接话道:“风剑。”
“正巧,残风是对应了秋。”方岐生着,接过聂秋手中的毛笔,点在花灯上。
落笔转锋,提笔收势。墨迹晕染,留下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霜刀风剑。
作者有话要: “清秋朗月”选自李白的“朗然清秋月,独出映吴台”。
“枕星照雪”不是成语,我实在没找到合适的词儿,只好现编了一个,大家随便看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