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霜风
张蕊一下子来了精神。
她也不困了,?手撑在危栏上,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眼睛亮亮地瞧着擂台中央。
和她之前表现出来的那副懒散样子大相径庭。
张妁想开口提醒张蕊注意一下形象,?想了想,又觉得她多半是听不进去的,只好按着额头,?兀自叹了口气,起身抹平裙摆上的皱褶,走到张蕊身边去。
静如止水,?动如流云。
这一对姐妹中,?张妁只占了前一个,?张蕊只占了后一个。
高台上的人远远地观望比武,擂台下的人欢呼喝彩,热闹非常。
而擂台上只余寂静,静得只能听见两人轻浅而均匀的呼吸声。
那个“请”字掷地有声,?沉沉地,将整个擂台割裂出去,?从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只能听得见擂台之上的声音,?什么叫喊声,?什么助威声,无论是何种视线或是言语,?都和他们无关。
聂秋眯起眼睛,白玉似的手指按在含霜刀上,?拇指顶住刀锷边缘处,轻轻向外推去,刀身滑动,?显出凛冽寒光,仿佛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霜雪,将暗红色的刀鞘都覆上了冷意。
他的视线疏离而冷淡,只剩量与试探,没有别的多余情绪。
他们之间好像横着一条跨不过去的宽长河流,将所有的情愫都阻隔在了另一头。
方岐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随着聂秋的视线逐渐加快,砰砰直跳,吵闹至极,将浑身上下的血液都烫热了,连指尖都能感觉到突突的脉搏,叫他兴奋不已。
对于野兽来,最原始的渴望是血,是痛,之后的才是欢愉。
聂秋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他并不弱,也并不优柔寡断,就算是方岐生在他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齿痕,他也不会一个痛字,只会选择在下一次咬回来。
他不是琉璃做成的,不会一碰就碎,所以,方岐生不需要心翼翼地将他捧在手里。
方岐生想要的不是无所顾虑的安稳,不是柴米油盐,不是委曲求全,他想要的是势均力敌,是平分秋色,是狂风骤雨,是风浪之中一叶摇摇欲坠的扁舟。
聂秋有时候会莫名叹息,,如果他们能在更合适的年纪相遇就好了。
但是方岐生总是会忍不住反驳他的话。
他觉得,不是之前,也不是之后,就在此时,就在此刻,当下便是最合适的年纪。
在轻狂不羁的锋芒与傲气收敛之后,在少年意气被这世间风霜磨平了棱角之前。
这就足矣。
命运很奇妙,在遇到聂秋前,方岐生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样的人。
就好像瓷器缺了一片,不算圆满,而在那个夜晚,迷蒙的月色之中,聂秋手持含霜刀,问,你没事吧,方岐生其实压根就没看清他的长相,也没觉得这一幕到底有多特别,只有在后来回想起的时候才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就在那时侯,这瓷器才补齐了最后的缺口。
方岐生以前总以为喜欢一个人是件麻烦事,是拖累。
在遇到聂秋之后,他才发现,原来有约束也不是一件坏事。
他其实很不喜欢自己的情绪轻而易举地被别人牵动,不过再加上聂秋这个前提,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无论是愤怒还是平静,无论是争吵还是和解,都能让他感到释然。
方岐生不知道自己对于聂秋而言算什么,但是他逐渐清晰地、无可奈何地意识到——
他非聂秋不可。
刀尖滑到了鞘口,“铮”地一声出鞘,聂秋垂着眸子,翻过手腕,五指收紧,将含霜刀斜斜地指向地面,腾出另一只手来,把腰间的粗绳解开,脆响之后,细长的暗红刀鞘落地。
取下剑匣,解下刀鞘,皆是为了不影响出招。
有风吹拂而过,聂秋恍然在黑纱飘起的缝隙之间窥见,方岐生好像抿唇笑了笑。
然后,沉重锋利的残风剑追至面前,聂秋侧身避开,想要再去看,然而斗笠却纹丝不动,黑纱像是黏在上面似的,掀不起一角,遮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出来。
剑势凶猛,他也分不出心思去顾及别的东西,只好暂时将那一瞬间的心动压了下去。
反正,之后总会有机会再问的。
聂秋沉下眸子,躲开方岐生的那一剑之后,假意向后退了几步。
他上一世与方岐生交手多次,了解他的剑法胜过了解自己的刀法,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微的动作,聂秋就能知道方岐生下一次会从哪里出招,是刺剑还是撩剑,是抱剑还是斩剑,是进攻还是防守,是左脚上前还是右脚上前……这些东西,他都清楚得很。
严格来讲,这场对决其实并不公平。
聂秋本来是这么想的。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这是陷入了误区。
这是四年前的方岐生,无论是剑法还是架势都比不上四年后的方岐生,各方各面都不算成熟,就像尚未磨好的玉石,还残留了一丝一缕的杂质。
方岐生这时候还在摸索,剑法自然与之后的不一样。
不能是完全不同,至少有六七分都是不同的。
有点新奇,还有点没来由的期待。
毫不夸张地,聂秋本来以为这场比武早在他答应下来的时候已成定局。
上一世与他交手的那个方岐生,剑法是险中带稳,有所顾虑,自然没办法轻易从聂秋这里占到便宜,可这一世的方岐生不同,他先是知晓这场比武只分高下,不决生死,最多两败俱伤,于是没了顾忌,全力以赴——还有,他的剑法里还杂糅了点其他门派的路数。
也不知道是何时学来的。
有正道特有的谨慎心,干净利落,还有邪道不入流的诡计,虚实难分。
明明是很矛盾的,放在方岐生的身上却很相称,反而让他的剑法更加难招架。
聂秋忽然记起他那时候在方岐生的书房中看到的那一抽屉“战利品”。
想来,方岐生这么多年也是随了他师父的性子,在外游荡,起了兴趣就去上一场,赢了便取走一样信物作为战利品,输了便潜心研究,挑挑拣拣,将剑法偷学过来。
聂秋轻笑一声,抬手扣住方岐生的手腕,顺势避开他的攻击,含霜刀破开虚妄,直指方岐生的咽喉——剑法诡谲,那柄扰人的残风剑又转了回来,挡住长刀,刀与剑总算是不遮不掩、直挺挺地碰上了一次,溅出火花,刺耳的呲呲声,连同衣物摩擦声,混杂在了一起。
“若是你赢了,我请你去酒楼吃甜食。”
方岐生松开眉头,沉腕斜刺,截断聂秋的攻势,口中问道:“只是这样而已?”
“那你想要什么?”含霜刀不再一味防守,横砍过去,架住残风剑,沿剑锋滑过,攀沿而上,力度很大,大到他们都能清晰地听见两柄武器发出的咯吱咯吱声,生涩而刺耳。
“起来,之前我想分糯米团子给你,可惜旁边有人,我就没敢在明面上给你。”方岐生丝毫没有因为局势陡转而慌了阵脚,有条不紊,撤步格剑,化解了聂秋的那一刀,回身向旁边退了两步,道,“我想了又想,觉得委屈你了,不如你和我一同去吃?”
他明明知道自己不喜欢吃甜腻的东西,却故意这么。
聂秋沉默片刻,方岐生还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却突然听见他的答复。
“我不会输。”
杀气凛冽,傲然肆意,往日里的谦逊有礼是一点也不剩。
颇有他当初在酒气中出那句“蝉联几届比武大会榜首,师从裂云刀,红雪艳梅的师弟,沉云阁的关门弟子”时候的模样,少年意气十足,无所顾虑,自信又果决。
如果聂秋不是因为“吃不吃甜食”这件事而怒发冲冠,方岐生应该不会笑得这么凶。
“好啊。”他边笑边,声音带颤,“那就赢。”
刀光凌厉,剑影如织,狂风在擂台之上翻滚,白与黑分离又重合,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他们两个人啊,明面上好像是竞争对手,实际上却是共枕一榻的亲密关系。
这擂台下正呐喊助威的看客们,怕是没有人能发现。
含霜刀步步紧逼,方岐生心疑这是自己刚刚的激将法起了效果。他并没有因为身处劣势而惊慌失措,尽管是在撤步后退,但也在暗地里寻找聂秋一瞬间露出的破绽。
可惜,这破绽暂时是没找到,倒让他琢磨出别的东西来。
感觉聂秋也不像是会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人,想赢也不必用这样激进的方法。
他不像是要借此一举击溃自己,更像是……
更像是在将他往什么地方引?
方岐生分出了心思去想,霎时间福至心灵,记起自己之前解下的剑匣就摆在不远处。
这人怕是也渐渐地被自己带偏了路,什么技俩都用上了,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无声地笑了一声,不再跟着聂秋所引的方向去走,翻过手腕,架势稍变,脚下步伐也改了方向,有意绕过那沉重坚硬的剑匣——在持续的后退之中,瞥见漆黑剑匣缓慢地向前驶去,离自己越来越远时,方岐生露出了意料之中的表情。
他就算是只分出半点心思都能猜到聂秋到底在想什么坏事……
方岐生原本是这么想的,抬眼时却猝不及防撞进聂秋眼底那一弯促狭的笑意。
然后,他心中涌起不安的那一瞬间,脚下突然踩到了一根细长坚硬的东西。
他很快便意识到这是聂秋当时取下的刀鞘,可惜已经来不及做出反应了,下盘的重心被乱,手上的剑法也跟着陷入了混乱的境地。
方岐生的喉结紧张地上下一滚,那柄犹如凝了层薄薄寒霜的长刀并未留情,欲要借此机会同他分出个高低来,他的身形摇摇欲坠,恍然间听见擂台外的声音逐渐涌进耳蜗,擂鼓声震天响,台下的看客们正倒吸冷气,翻江倒海的喧闹声齐齐扑了过来。
那种感觉就像是突然浮出水面一样,一阵空乏的沉寂之后,所有声音都重新浮现。
很难形容到底是什么心情,方岐生想。
但是,他很快便意识到聂秋靠近了身体,想要伸手拉住他,好不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个四仰八叉——于是他抢先一步,抓住了聂秋的衣襟。
紧接着,方岐生从聂秋略带诧异的目光中读出了相同的想法。
他们之间的争斗,大抵没有哪一次不是两败俱伤的。
你用上了不入流的技俩,那我也用,看看最后到底是哪一边更吃亏。
还有,为什么每回都是他先摔?方岐生咬牙切齿地想着,心里有些不忿。
对比鲜明的白色与黑色双双跌落在地,几乎是同时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响,方岐生听见聂秋很轻的抽气声,随即,清脆的一声响,他脸上的白狐面具应声而落,摔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