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瑟瑟
如张妁起先预想的那样,?消息一旦泄露出去,闻讯而来的看客们就如同树梢枝头的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地闹着,?摩肩接踵,个个伸长了脖子去凑热闹。
张双璧向来体恤百姓,没什么架子,?是以,此时的王府大门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车夫一声吁,拉紧了缰绳,?马车缓缓地停在了镇峨府的门口,?两侧的侍卫手持长矛,?面容端正严肃,等到张妁撩起帘子,这才上前几步,抬手去接她——然后张妁摆了摆手,?没有碰那双布满冰冷铁甲的手,自顾自提了裙摆,?走下马车。
聂秋这回担当的是入门女婿的角色,而方岐生自然就是厮杂役一类的角色。
所以,?在张妁之后,?方岐生跟着下了马车,将遮掩住车内风景的柔软帘帐系在一旁,?微微欠身,在众人的注视下,?做出了和之前那些侍卫一样的动作。
右手抬起,掌心朝上,递到聂秋面前,?轻声唤道:“公子。”
他这次提前叫玄武为他易了容,所以旁人全然没看出他就是那位黑衣侠客。
外面的人大抵觉得这一幕再寻常不过,只有在马车内的聂秋看得清清楚楚,方岐生完“公子”两个字之后,背对着众人,促狭又恶趣味地做了个“姑娘”的口型。
如果他真是什么姑娘,那方岐生就该是盘据一方的山匪恶霸了。
这种彬彬有礼的、恭敬又规矩的形象,确实和方岐生完全不相称,倒是这种神情让他感觉熟悉,聂秋想,比起方岐生,自己其实更适合担任这个伺候人的角色。
哪有什么公子需要别人来搀扶着下马车的啊,连张妁都是自己下的马车。
可方岐生手都已经伸了出来,路旁的百姓们正眼巴巴地张望着。
聂秋犹豫了几秒,还是抬起手来。
他本来只想虚虚地搭在方岐生的手腕上,做一下动作,意思意思就好,但当聂秋真的伸手过去的那一瞬间,风盈满袖,他的视线一低,便瞥见了方岐生手腕上纠缠交叠的红线。
其实不止。
不止红线。
红线下还有遮掩不住的吻痕与咬痕,有深有浅,是不久前刚留下的,殷红未褪,淤血难消,密密麻麻的,从手腕处,一直蜿蜒向内生长,隐于欲盖弥彰的袖摆下。
方岐生的手还停留在马车内,反正无人瞧见,聂秋就起了点莫名的心思。
于是,他将手搭在方岐生的掌心中,指尖动了动,在他手腕上轻轻地蹭了一下。
方岐生对聂秋偶尔的示好已经习以为常,甚至没有想太多,眉眼微抬,五指收拢,不算用力地环住他的手腕,亲近又疏离,紧接着,他后退一步,将聂秋向外引去。
天气阴沉,并没有阳光,风声呼啸,聂秋掩了掩风,随着方岐生的动作,走下马车。
凑热闹的人们开始欢呼起来,吹口哨的吹口哨,吆喝的吆喝。
他们兴许压根不在意这上门女婿到底是谁,又要娶谁,只是想找个茶余饭后的话题罢了。
这一幕,倒是很像上一世他出席各类宴席时候的样子。
只不过那时候没有欢呼,有的只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静默,还有复杂晦涩的眼神。
尽管这暗地里的身份不算光彩,恶名远扬,人人避讳,但是,他好歹是活得自在开心。
以前,常灯总,我不需要你给我挣什么名声回来,我不需要你人尽皆知,不需要你受万人敬仰,无论是赞美还是谩骂,那些都无所谓,只要你活得开心,一生健康无虞即可。
然后在旁边听了半晌的殷卿卿就搭了腔,,无论是健康无虞,还是活得开心,这些都建立在无可撼动的实力之上,师弟,你要知道,习武不是为了出风头,这仅仅只是自保的手段,能让你在这乱世中寻到一隅安身之处,能让你站得住脚跟,有选择的权利。
聂秋松开方岐生的手,顺势垂下,贴在腰际,望向面前巍峨耸立的镇峨府。
他重活了一次,也算是活得快活,比上一世的后半生加起来笑过的次数还要多。
这也算不枉师父和师姐的愿景,他想,至于安身之处,方岐生所在,便是他安身之处。
他有想并肩的人,有想保护的人,有想做的事情,有不得不做的事情,有想看遍的山河,有已经告别的过往,有无法忘怀的回忆,无论是悲是喜,该翻卷的就该翻卷了。
聂秋想着,踏步走入镇峨府内。
侍卫垂头避让,并未收走他腰间的长刀——兴许是因为镇峨王向来对江湖侠客有好感,所以这王府内的规矩并不像其他王府那样繁琐刻板。
又或者,这也是张双璧难得流露出的一丝傲慢。
他有自信保全这风雨飘摇中的镇峨府。
跨进门槛,映入眼帘的便是王府内四处可见的云竹松柏,入了深秋,并未像其他草木一般渐渐地枯黄消瘦,反而更显盎然,富有生机。镇峨常年大风,穿堂风掠过,带走一片翠绿,细细簌簌,随风摇晃,仿佛欲将苍白暗淡的天际抹上一层鲜活肆意的色彩。
张妁引着聂秋和方岐生穿过庭院,途中遇见一位匆匆而过的侍女,她便将其唤住了。
“蕊蕊去哪儿了?”
那侍女怯生生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又很快低下了头,很是谦卑恭敬地答道:“回禀大姐,少姐去沐浴更衣了,我正是要去给她拿换洗的干净衣物……”
张妁轻轻皱了皱眉,神色渐沉,道:“我和你过很多次了,这些东西,为什么不事先准备好?前些日子新招进府来的碧桃呢,怎么不见她去服侍蕊蕊?”
“碧桃她……被大少爷叫去了,所以只好由我代她服侍少姐沐浴。”
这个张漆啊,张妁心中暗叹一声,这府内长得漂亮的姑娘约莫都要被他祸害一遍。
张双璧因为此事动过几次怒,可这些姑娘们偏偏都是心甘情愿的,张漆又因为双腿留有沉疴宿疾,无法和常人一般行事,所以倒也没干出过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来。
游手好闲,轻浮浪荡,荒淫无度,只余一副好皮相,有时候却会提出些怪奇的见解。
实话,张妁从没有哪一次是真正看透过自己这个大哥的。
所以,尽管她有些不认同,无奈,甚至是抗拒,但却仍旧满怀敬畏与警惕。
既然事已至此,张妁只好摆了摆手,没有再追问,让这个侍女去给张蕊取衣物了。
“让二位见笑了。”她露出了略带歉意的神情,道,“希望你们不会太介意我的啰嗦。”
聂秋倒没觉得有什么,毕竟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他正要开口宽慰之际,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语气是温和的,却如同严冬一月的寒风般,激得人一激灵,迫使他浑身上下的神经都紧绷起来,那句话就没能出口。
“妁儿,还有这位……便是比武招亲夺得头筹的那位侠客吧?”
张双璧自回廊走过,竹影婆娑,松柏的枝叶映在他袖袍上,随之而来的是冷峻的沉寂。
方岐生虽然是易容过的,此时却也难免紧张,强作镇定,给聂秋使了个眼色。
张妁也没想到张双璧会在这种时候出现,怔了一瞬,很快便上前几步,走到张双璧身前,半是真心半是虚情,向他抱怨道:“您不是在书房等候吗?害得我吓了一跳。”
“你大哥平日里就喜欢守在他那一方棋阁,蕊蕊又去收拾仪容了,我与你安叔在书房等候良久,实在觉得无趣,索性就出来走走,正好碰见了你们,也算是缘分使然吧。”他着,身后的安丕才也走出了回廊,神色如常,笑着向张妁了个招呼。
不愧是镇峨王,即使只是些拉家常般的话,身上也流露出一股不容置喙的气势。
和莽撞又胆的幼鹿不同,狮子不需要张口咆哮,不需要露出爪牙,不需要强调权威,只需要慵懒随意地往树下一卧,野兽们自会避让,俯首认王,不敢轻易上前挑战。
聂秋闭了闭眼,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态,跟着方岐生转过身去。
那一瞬间仿佛被拉长了,变得缓慢又迟钝,风声停滞,树影凝结,余音未落,而聂秋缓缓转过身去,腰间的含霜刀也跟着进入了众人的视线,暗红色的刀鞘,细长的刀柄,古朴又细致的繁复花纹,处处皆明了这柄刀的难得之处,与它的不同寻常。
然后,他无比清晰地看见,张双璧的笑意停在了唇边,刻意柔软下来的眼神褪去,逐渐地,化为降落的玉尘,堆砌成白茫茫一片的雪原,最终酝酿出了避无可避的暴风雪。
张双璧伸手扣住张妁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后去,神色冷然,没有向满脸茫然的张妁解释一个字,而是盯着面前的聂秋,上下量了一番,道:“我问你,你师父姓甚名谁?”
不只是张妁,聂秋和方岐生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变了脸色。
因为顾虑方岐生会激起张双璧的怒火,所以他们才另辟蹊径,选择用这种方式进入王府。
可是,谁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张双璧会在看到聂秋的时候被激怒?
聂秋全然不知他为什么露出这样的神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起师父的事情,又怕坏了方岐生的事,怔愣片刻,没有马上回答张双璧的问题。
“回答我的问题。”这位威严肃穆的镇峨王陡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聂秋和方岐生甚至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上涌动的杀意,“你师父是不是常灯?”
这下,原因便昭然若揭了。
聂秋终于明白,张双璧是看到他腰间所系的那柄含霜刀,这才翻了脸。
这时候再含糊其辞没有任何意义,含霜已经明了一切。张双璧出这句话,其实不是真要跟聂秋确认他师父到底是不是常灯,而是在质问他——
你师父是常灯,你凭什么敢站在我面前?
“是。”聂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但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股突如其来的怒火,烫得他胸口闷闷地痛,眼中的温柔笑意也一并敛去,好似常年归入鞘中的长刀显出冰冷锋利的刃口,身上的气度陡转,咬字清晰地道,“我师从裂云刀,常灯。”
末了,他抬起眼,与张双璧对视,态度坚决,问:“敢问镇峨王有何指教?”
方岐生在一旁听着,虽然不明白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纠葛,抬眼去寻他师叔的时候,却正巧瞧见安丕才眼中晦暗不明的光,霎时间浑身冰冷,有一瞬竟觉得他们是入了谁的局。
但是不可能会是安丕才,他将自己视如己出,在师父失踪的时候也第一时间……
等等,为什么会是安丕才过来告知他们常锦煜失踪的消息?
为什么他是第一个发现常锦煜失踪的人?
方岐生发现,自己没办法回答这些问题,长期以来,都是安丕才告诉他们种种信息,而他们甚至没有怀疑过,就顺着他给的线索,竭尽全力去寻,最终精疲力竭,陷入僵局。
不是的,师父与师叔情同手足,这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
安丕才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致使他们陷入危险境地的事情,他一直以来都是温和的,成熟稳重的,没有动过怒,也没有惊慌过,永远都是方岐生和黄盛最坚实的后盾。
方岐生猛地将下唇咬出了血,疼痛感与铁锈般的气息让他的意识清醒了一些。
他没有再放任自己去胡思乱想,上前握住了聂秋的手腕——此时此刻,他只想要一个答案,也不介意让张双璧更加生气,抢先一步,在张双璧正要开口的时候,道:“镇峨王,张双璧,张叔,无论我用什么方式喊你,你大概都会在下一刻让我滚出镇峨府。”
“所以我决定在你赶我走之前先完这席话。”
“人不是我杀的,我向来敢作敢当,不是我做的事情就不是我做的。”
镇峨王的眼里浮现了惊异,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身后沉默不语的安丕才。
“安丕才,你早就知道?”张双璧简直难以相信自己就这么跳进了陷阱,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先找谁算账,气得发笑,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安丕才今早上亲手将自己的长/枪拿去上了桐油,原来是为了先缴了他的械,好让他面对这两个晚辈的时候不至于动手。
“一个常灯的徒弟,一个常锦煜的徒弟,竟然选择了结交……”
后半句话被他截断在了唇齿间,没有出口,反而是转身先让张妁回房去。
张妁起先有些犹豫,但是张双璧的语气太强硬,大有要同她发火的预兆,要知道,她可是有十多年都不曾见过张双璧生气的样子了,一时间也不敢再劝,更何况,自从张妁发现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比她想象中还要复杂之后,她就意识到自己没办法改变局势了。
待张妁走后,张双璧转过身来,视线在聂秋和方岐生的身上扫过,没来由的,突然问道:“你们有从各自的师父口中听过‘五诀联璧’,到底是哪些人吗?”
聂秋曾听过常灯与汶云水是“五诀联璧”其中的两位,至于其他人有哪些,他确实不知晓。
而方岐生,是全然未从常锦煜那里得到过“五诀联璧”相关的任何消息,连听都没听过。
看到聂秋和方岐生皆是茫然的神色,张双璧并不意外。
“安丕才,你干的好事情,该你收拾烂摊子。”他缓慢地叹出一口气来,道,“还有,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从来都没有过我是那种心胸宽广的烂好人,该算的账,我都会一笔笔地亲自来算。我本来不想动手,可你们两个偏偏要找上门来,就休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张双璧抬了抬手,霎时间,侍卫便从四面八方涌来,手持长矛,矛头朝内,刃口锋利,将聂秋和方岐生团团围住,只给他们留了个逼仄狭窄的圈子,连气都难喘。
从气势可以看出,这些人分明不是简单的侍卫,而是上过战场,沐浴过血的将士。
“择日不如撞日,不论是新仇还是旧恨,都一并解决了吧。”
紧接着,张双璧冷声命令道:“押走,听候处置。”
作者有话要: 下周一见~
“五诀联璧”指路第59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