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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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嘈杂声与凌乱的脚步声逐渐变弱,?火把连成的帷幕远去,沉云阁重新回到黑暗,陷入安静,?偶有水流般的汨汨声,几声微弱的呻。吟哀嚎,很快又沉入寂静的黑夜。

    常锦煜走得很快,?心又谨慎,没有泄露出半点脚步声。

    仅有一次的稍作停留,是他蹲下身子去观察那几具尸骸,?用手指翻起眼皮,?掐着下颚迫使残破不堪的尸体张开嘴唇,?沉着眸子看了半晌,突然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是毒。”他的语气几乎是笃定的,向身后的安丕才道,?“这些人都中了软骨散。”

    常锦煜话音未落,安丕才便看见他的视线骤然间冷了下来,?反手抽出身后的剑,一声铿锵嗡鸣,?重剑出鞘,?他的下身甚至没有动过,以腰为轴,?毫不犹豫地旋身,后劈,?剑锋刺破猎猎长风,风声灌耳,如同盘龙裹挟着奔雷出鞘,?所过之处,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连惨叫声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偷袭者应声倒地,再无声息。

    魔教教主顺势翻过手腕,竖起重剑,居高临下地淡淡瞥了一眼,将剑收入鞘中。

    他从不觉得器中有灵,也没有给物品取名字的习惯——这一点倒是和他的弟子完全相反。所以,此剑虽无名,却成为了正道与邪道所有人心头无法驱散的梦魇。

    因为他出剑必取人性命,重剑挥舞时的声响又叫人恐惧,所以其他人将其唤为“惊魂”。

    这些东西,常锦煜都知晓,但是他本人却全然不在意,由旁人去。

    常锦煜转头望向高处,安丕才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片连成火幕的天际,就在怪石嶙峋、虬枝遍布的悬崖边上,离此处不近,远远看着,犹如天光褪去,留下似血的残阳。

    那群闯入者应该是去追沉云阁中仅存的弟子了,安丕才揣测。

    也亏得那些人的注意力被转移,他们二人才能在这沉云阁中畅通无阻。

    不然,要想解决掉这群人,花费的时间可不算少。

    常锦煜只是往那边看了几秒钟的时间,很快就收回了视线,偏过头,抬起下颚,向安丕才使了个眼神,没有再停留,迈步朝之前那位沉云阁弟子所指的方向走去。

    没过多久,一所院落映入眼帘。

    这所院落大抵是掌门所居之处,明显比其他地方要大一些,装潢也有所不同,不过差别却并不明显,都是同样素净的颜色,什么金银纹饰,什么雕花窗格,一律没有。

    略显简陋的木门上布满痕迹,边角处有翠绿的苔藓,应当是这院落的主人特意留下的。

    铜环上系着一块玉佩,成色并不算多好,下挂绳结,编织成吉祥幸运的形状。

    安丕才恍然意识到,常锦煜所的确实没错,沉云阁就像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矗立在这山间竹海,不争不抢,悠然自在,犹如闲云野鹤,犹如流川轻飔,容纳万物。

    它在这里,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常锦煜握住门环,连带着玉佩也晃了晃,叩响门扉,吱呀一声,木门被从外向内推开。

    比之前更加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门后布满了深深的痕迹,有刀,有剑,绵延不绝,几乎没有哪一处地方是完好无损的,凹下的豁口处甚至盛满了干涸的血液,将黑檀木浸染成了红木。

    这院落中的尸体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多,尸骨累累,堆积成山。

    从穿着上可以看出,有沉云阁的人,也有闯入者,明明该是泾渭分明的,死后却都躺在冰冷的地上,双眼中都是愤恨,还有大仇未报的痛苦,好像下一刻就要重新从地上爬起来。

    然而人死如灯灭,再如何不甘心,都不可能复生了。

    闯入者的尸体还留在这里,这就明,那些人将余下的活口都清剿干净之后,还会回到这里,将同伴的尸体带走——所以他们不能久留。

    安丕才提醒道:“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常锦煜点了点头,向院落深处走去,一路上,跨过那些沾染了干涸血液的武器,绕过堆砌如山的尸骸,视线不住地量着,试图从这些难以辨认的面孔中找到他所熟悉的。

    然后他找到了。

    身着血衣,双目失明的人,长发散乱,膝上枕着一个眉眼尚还稚嫩的少女,手指搭在她的肩膀上,将她半个身子都笼在怀中,脸上没有任何笑意,眼中一片惨然,毫无焦距。

    听到脚步声之后,他后知后觉地动了动,却是将怀中的人护得更紧了。

    “常灯,遮一遮你身上的伤口吧。”常锦煜喉结滚了滚,道,“她已经死了。”

    安丕才的视线越过常锦煜,望向常灯。

    常灯的年纪算是他们之中比较的,笑起来的时候毫不顾忌,每次拍着桌子都能笑得前仰后合,眉眼弯弯,一侧的脸颊上有个的酒窝,双眼中是璀璨星河,盛满了温暖的阳光。

    然而,他如今却再不是当年的那个鲜衣怒马少年郎了。

    常灯万念俱灰的表情稍稍有了变化,像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又像是常锦煜的声音勾起了他回忆深处的某些东西,想抬眼看一看,眼中却倒映不出任何景象。

    他身上的伤不轻,手指的皮肉几乎是被利器刮得干干净净,只有半点皮肉黏在森白的骨头上,藕断丝连;腰腹间有个黑黢黢的洞,露出里面的内脏,血流如注,将他怀中早已停止呼吸的少女浸在了血池之中;眼睛是被人有意划伤的,刀痕仍然盘桓在他眉峰上。

    常灯没有对常锦煜的那句话做出任何反应,侧过头,面向脚步声的另一个来源处。

    “是安兄吗?”他的声音嘶哑暗沉,就像是喉咙中堵塞了许多郁结的血块。

    安丕才正准备点头,又想起他已经看不见了,于是上前一步,轻声应道:“是我。”

    “张双璧……没有和你们一起吧。”常灯摇了摇头,道,“他太冲动,容易误事,若是看到这副景象,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所以他没来,倒是唯一的好事了。”

    张双璧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愣头青了,他如今是统帅镇峨城几千守城军的镇峨王。

    安丕才是这么想的,却没有反驳常灯的话,也不知道该和他什么好,张了张嘴,只能问出一句话,问的是汶云水在何处,怎么没有见到他。

    “汶啊……”常灯咳嗽一声,捂着嘴唇咳出血来,断断续续道,“他向来是直言不讳,字字刺骨钻心,你他十句……他能回你百句,言语里定然是不会吃亏的。”

    “他被折了脊梁,斩断了四肢,仍不肯吐出半个求饶的字眼。”

    “就算快咽下最后一口气,他还要在这之前拉几个垫背的,终不肯吃半点亏。”

    他:“别去找,汶云水应该也不想让你们看见他现在的模样吧。”

    安丕才无言,咬紧了牙关,忽然发现自己又要亲眼看着重要的人死在自己的面前,面对生死,他还是像叛离落雁门的那天一样,什么也做不了,即使是竭尽了全力想要挽救将死之人的性命,却终究一无所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常灯似乎有几秒钟的时间陷入了短暂的昏厥,大抵是因为疼痛,迫使他晕过去,又迫使他再次清醒过来,剧烈地喘息了几下,片刻后,呼吸才渐渐平稳起来。

    常锦煜俯下身,单膝跪地,伸手按住常灯微微颤抖的肩膀,免得他直接栽倒在地。

    他的弟弟难得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将重心靠了过来,被血纠缠住的发尾是硬的,从他手背上拂过,带起些许的痛意和痒——常锦煜垂眸看着常灯,逐渐意识到,对于常灯来,这具破旧不堪的躯壳已经太过沉重了,他不得不借助自己才能维持住平衡。

    常锦煜想,他们二人果然是不死不休,只有到这种时候才有片刻的安宁。

    “你们来的时候,看见过一个十四五岁大的少年吗?”常灯问完之后,又想到,面前这两个人向来不关注旁人之事,肯定不认识自己的弟子,于是换了种法,重新问了一遍,“或者,你们在这院落附近……看到含霜和饮火这两柄刀了吗?”

    常锦煜和安丕才皆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当常锦煜出“没有”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发现常灯明显松了口气。

    就像一直紧绷的弦突然松开,某些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的东西也随之而去,常锦煜暗道一声不妙,下意识地要出声喊他,试图将他的注意力唤回来。

    然而,常灯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常灯将冰冷的手指轻轻覆上他怀中少女的双眼,他仍然保持着那个保护的姿态,就算他才是那个最清楚怀中人是否活着的人,他也没有丝毫动摇。

    他的视线还是没有焦距,飘忽不定,像即将消散而去的青烟。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来见我,也不知道你一直是如何看待我的。”常灯轻轻道,“无论如何,兄长,很多东西早该结束了,却在这个时候姗姗来迟。”

    常灯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脖颈,从血迹之中寻到了那一处凸起,指尖微勾,把几乎看不清原本颜色的黑绳扯了出来,也露出了底下悬着的狼牙,然后,他硬生生扯断了细绳,勉强辨认清楚了方向,把这枚光滑冰冷的狼牙递给了常锦煜。

    他们幼年时所处的部落图腾是狼,每个人诞生之际都会获得一枚狼牙,以示庇佑。

    常灯这时候将狼牙交给自己,是为了撇清关系,不让后世知晓他们二人是血亲,还是将这几十年来的怨恨尽付其中,告诉他,我已经放下了所有,清清白白,无所顾虑……常锦煜并不知道,他定定地看了半晌,最终还是将那枚沾染了血迹的狼牙握在了掌心中。

    “我必须得和你们告别了。”常灯像是累极了似的,渐渐阖上眼睛,呼吸声低了下去,趋近于无,飘忽的声音被清浅的风带走,常锦煜和安丕才只听清楚了他最后一句话。

    “记得替我和汶云水,向张双璧道一句迟来的问候。”

    完之后,他的头颅低垂下去,散乱的长发流泄而下,搭在毫无起伏的胸口处。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