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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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双璧的话一出,?偌大的堂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一时间只能听得见清浅的呼吸声,所有的话语仿佛都随着他这句话而消失殆尽。

    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张双璧不由得皱起眉头,太奇怪了,?他想,这不过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即使是三岁孩童都能轻而易举地回答上来,?更别是聂秋了。

    然后,他又逐渐意识到这场沉默对于他们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常灯的弟子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眸光闪烁不定,?被垂下的眼帘所遮蔽,?倒映出一片阴影,?他脸上的神色原本是谦逊得体的,宽和的,此时此刻却多了几分凝重和犹疑。

    张双璧霎时像是被一场倾盆大雨淋得浑身湿透,寒气窜进他的骨子里,?他没有带伞,也不知道找个地方避雨,?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满心祈祷这场暴雨的离去。

    但是,?雨是不会停下来的。

    聂秋停顿了一会儿,?还是重新抬起了头,和张双璧对视,?似乎是想要明明白白、毫无保留地将答案告诉他,是出于对自己的尊敬,?还是出于他难以言的私心,张双璧不清楚。

    张双璧唯一清楚的,是聂秋接下来那句简洁明了的回答。

    “家师与汶师父,?五年前就已辞世。”他如此道,语气悲伤又无奈。

    张双璧有片刻的失神。他听到了聂秋的话,也能够明白他每个字的意思,可拼凑在一起就变成了另外一句他完全听不懂的话,是异国的语言,是深夜的呓语,隐晦,模糊不清,直到他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了银制的酒杯时,那种冰冷的触感让他猛地清醒过来。

    就像是轻飘飘的,一脚踏空,很快又坠了下去,摔得头破血流,肝肠寸断。

    意识回笼,他才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一缕的痛意,又痛又痒,直顶在他的心口上。

    张双璧甚至觉得那短短的半载时光很荒谬,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他在某时某刻为了圆满自己逃离囚笼的心愿所臆想出来的罢了,然而,他身侧的青龙门门主又确确实实在此处。

    他试图去回忆常灯和汶云水的长相,却只能窥见一点被水迹所晕染开的轮廓。

    流年可恨,韶光可恨,无论是想忘记的,还是不想忘记的,最终都会渐渐淡去。

    他以前连提起这两个人都不愿提起,但又总是无法绕开,他们就横亘在他的回忆深处,清晰如昨,可如今他旧事重提,愿意放下那些矜傲,主动低头,为什么偏偏就记不清楚了?

    “为什么?”

    张双璧听见自己如此问道,发出的声音都不像是从他口中出来的。

    “山匪来寻仇,与门内收留的弟子里应外合,在水中下了药,趁着夜黑风高之际,趁着所有人都没有防备、浑身瘫软的时候……”聂秋顿了顿,“破坏了竹林阵法,闯入沉云阁,四处烧杀抢掠,不留活口,而我则是侥幸逃出的……最后一个沉云阁弟子。”

    他只是一笔带过,很简略,唇齿间却仿佛还能尝到那时候浓郁得呛人的腥甜味道。

    聂秋并不想将沉云阁的事情翻来覆去地。他不想提到那时候的惨状,不想师姐给他留下的刀穗,不想描述师父是如何将含霜和饮火交给他的,更不想以此来博得同情。

    就算他在山崖下的暴雨中淋了整整一夜,就算他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才将那副脆弱易碎的躯壳调养好,就算他将一辈子该流的眼泪都在那个时候流得干干净净……他也不想提。

    告诉方岐生就够了,其他的人,无论他们准备通过何种渠道去获取真相,聂秋都不关心。

    他刚想到这里,温热的手指就探了过来,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茧,按在他的手腕上,卷起半截袖口,沿着脉搏跳动的地方往里面摸索,然后又翻过手掌,干脆握住他的手。

    他是把所有的不好情绪都写在脸上了吗?

    聂秋不动声色地垂眸看了一眼桌面下他们交叠的手掌,不禁有点害臊,用拇指按了按方岐生那截连结手掌和手腕的骨头,力度放得很轻,几乎只是蹭了一下,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示意自己没事——然后他很缓慢地抽出手来,重新看向坐在他不远处的张双璧。

    张双璧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动作,他沉思良久,终于抬起了头,问道:“是谁?”

    “是哪个地方的山匪,为何结仇,他们背后是否有什么大人物,这些,你可知晓?”

    聂秋看着张双璧,恍然间发现面前的人已经将起先那种进退有度的从容敛去,也将得知了友人死讯后的茫然无措敛去,换上了世人所更加熟知的模样,神情肃穆,眉宇间是在这常年大风的镇峨所凝结的寒霜,声音没有任何颤抖,冷静又自持,是认认真真在问他。

    见聂秋没有回答,张双璧以为他是在顾虑什么,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道:“江湖与庙堂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也有例外。既然江湖规矩行不通,那就交由我王府来解决。”

    聂秋的喉结滚了滚,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凝滞的窒息感,就堵在他的喉咙处,难以下咽。

    “您平定天下后便将兵权拱手相让,只留守城军几千,不再插手朝中事,世人皆知……”

    他还想,如果你调用兵权,皇帝就会注意到镇峨,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当他望进张双璧的眼底时,那些话就没能得出口。

    这位镇峨王的眼底是一片明澈,像经年不融的冰雪,寒冷刺骨,又不掺一丝杂质。

    如同冬夜中沉沉的暮霭,如同一席烟雨笼罩的湖泊,如同时山间蒸腾的朝雾。

    “晚辈就不要操心这些了。”张双璧按了按指节,沉声道,“朝廷的浑水有多深,那些阴谋诡计有多么肮脏低贱,又有多么有效,我认为不是你应该知道的。”

    他有自信,自己不需要耗费一兵一卒,便能叫敌人溃不成军,退避三尺。

    张双璧,不准备花太多时间去追悼,他要先解决所有该解决的,还没有解决的事情。

    安丕才握住杯子的手微微一晃,险些溅出几滴滚烫的茶水,又被他稳稳地接住了。

    身为人父,身为镇峨王,流淌的岁月将他那些棱角都磨平,却还不忘留下他的意气。

    常锦煜,你我都错了,反倒是常灯看得最通透。

    他想,他们都以为张双璧是五诀联璧之中性情变化最大的那个,没想到,他们才是。

    这人依旧是当年那个有恩必还,有仇必报的少年。

    张双璧完这番话之后,大堂内再一次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很奇怪,当聂秋听了他的话之后,忽然之间就释然了。

    喉咙处那块堵塞住气息的郁结渐渐化去,取而代之的是让人豁然开朗的凉爽清风。

    聂秋没有将后来的事情出口,是有意试探,兜兜转转,终于得到了张双璧的答案。

    至少,他现在知道了,原来常灯和汶云水还有这样一个旧友,会为他们两肋插刀。

    如果他那时候没能逃出来,多年之后,也会有人发现沉云阁的惨状,会执着如他,沿线索一路追查下去,为沉云阁的孤魂洗净冤屈,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即使一切已经成定局,至少他现在知道一切值得。

    “若是他们二人知晓,一定会以您这个友人为荣的。”聂秋发觉他是头一次在真正意义上认识了这位被世人称作镇峨王的人,声音不由得放缓了许多,带着毫不作伪的尊敬,“谢谢。但是那群山匪在几年前就被彻底铲除了,以命抵命,不留活口……就如同当年的沉云阁。”

    张双璧一时竟然不知道该什么好。

    几年前,常锦煜还是魔教教主,聂秋和魔教没有丝毫的瓜葛。

    所以,他到底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在浮世中挣扎了多久,才换来的大仇得报……

    张双璧并不知晓。

    他看着面前白衣胜雪的刀客,恍惚间觉得聂秋确实是很像常灯的,一样的韧性,似竹,一样的孤寒,似松,即使是被暴雪所掩埋,偏偏又不坠青云,难折根骨。

    然后聂秋又迎着他的视线笑了起来,眼中有细碎的浮光,怀念与释然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浸在他眉眼间,酿成一弯清浅的池。他:“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张双璧无端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常灯和汶云水的名字。

    即使没有出口,他想到这两个名字的时候嘴里仍是会发苦,有种近乎痛意的酥麻感。

    他遗憾,后悔莫及,甚至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在那几十年中强撑着脸面,咬紧牙关不肯后退一步,到最后,他终于想通了,决定放下那些莫须有的虚名,却没有人能使他让步了。

    这困厄的境地之中,唯一让他感到快慰的是,常灯至少不是后继无人。

    常灯被称作“裂云刀”,一柄含霜,一柄饮火,刀锋能斩破万里浮云,何其肆意潇洒。

    身虽腐朽,神魂俱在,就覆于这含霜刀的凌冽寒光上,未曾蒙尘,清晰如昨。

    张双璧抿起嘴唇,抬手按住聂秋的肩膀——他的掌心温热,并不灼人,拿捏的力度正合适,不重不轻,能让聂秋感觉到结结实实的重量,却又不至于成为他的负担。

    他的眼神很温和,不含怜悯,是长辈对于晚辈的悉心关怀,像一杯无色无味的温水。

    “你好像才二十岁吧,比漆和妁儿的年纪,比蕊蕊的年纪大,连我一半的年纪都不到,于我而言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罢了。”张双璧颇为语重心长地道,“如果遇到没办法解决的事情,无须妄自菲薄,就算告诉我们这些阅历丰富的长辈也不该觉得可耻。”

    “毕竟,如果连麻烦的事情都没办法摆平,又怎么好意思自称为长辈?”

    见聂秋恭敬地应下后,张双璧像是终于满意了似的,收回了手,端起面前的酒杯,玉液琼浆在琉璃制成的杯中晃动,敲在杯壁上,又翻涌着倒退回去,折射出一片眩目耀眼的光芒。

    恍如当年他们五人立于一叶扁舟之上,笑着,用手指叩击着船身,击节而歌,声音传得很远,盖过舟划开水波的声音,悠然肆意,越过重峦叠嶂,直破青山万重,乍现天光。

    “以后若是有机会,就多和我讲讲常灯和汶云水的事情吧。”

    张双璧和聂秋碰了杯,一声清脆的响,他将酒杯递到唇边,仰头饮尽杯中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