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星沈
昏天黑地。
顾华之感觉眼前一片模糊,?头疼欲裂,腹部一阵阵的绞痛,嗡鸣声不断在脑海中回荡,?将外界的一切声音都隔绝,像是被灌了脓的肿泡堵住了耳蜗,只能隐约听见几声呼喊。
“师兄……大师兄……你还好吗?你先缓一缓气儿……”
盛着温水的杯子递到他唇边,?顾华之颤着手接过,勉强抿了一口。
也就是一口而已,那股翻江倒海的疼痛感并未得到缓解,?他猛地呛了一下,?撑着床沿的手掌挤出了深深的沟壑,?腹中的东西已经被吐得干干净净,酒气,肉腥味,扑面而来,?刺得他的喉咙微微滚动,又呕出零星的液体,?混着颜色浅淡的红,兴许是血。
顾华之缓慢地意识到他是在掉泪,?无可遏制的,?从眼眶中涌出,顺着眼角往下淌。
流进唇缝中,?流进半敞的衣襟,他先感觉到滚烫,?然后又觉得冰冷,像冰。
强烈的绞痛感,之后是反胃的感觉,?让人目眩,全身的血液都倒涌,让他呼吸困难,让他觉得窒息,他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流泪的,但是又完全无法控制,不是情绪使然,也不是因为他忍受不了疼痛,那只是呕吐时最正常不过的现象。
顾华之觉得羞耻,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看着眼泪一滴滴落入盆中,溅起的水花。
他深深浅浅地喘息着,将鬓发捋到耳后,手指碰了碰泛红的眼角,拭去泪珠。
抬眼望去,眼前的景物都被撕裂,隐隐绰绰,像是什么东西在笑,在嘲笑他的狼狈,嘲笑他的无能为力,笑他逞强,又笑他苟延残喘,挣扎着,压抑着,在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
顾华之模模糊糊地记起,十五岁那一年,他很多时候都在哭,因为那难舍的根骨,所以他又极力想要忍住,是无声地掉眼泪,拼命想要将喉间的啜泣声压回去——这时候,掌门就会按住他微微颤抖的背脊,替他顺着气,像哄孩子一样,,你已经很坚强了。
不对,他哪里是个坚强的人啊,顾华之想,他无数次萌生过寻死的念头,有时候站在悬崖边上,望着茫茫的云海,只想一死了之。他不过是个懦夫而已,为什么要称赞他?
那种称赞越多,那种安抚的话越多,压在他肩头的负担就更多,几乎要将他压垮。
“大师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虚风子见他缓过神来,措辞激烈,带着怒火,咬牙切齿地道,“你身体的情况本来就不乐观,之前都是再心不过,如今竟功亏一篑……”
“是覃瑢翀做的?”他问,“是他硬逼着师兄喝酒吃肉的吗?”
顾华之明白虚风子的意思,在濉峰派的时候,他就像颗琉璃珠子,漂亮的,脆弱的,所有人都心翼翼地待他,生怕摔在地上碎了,离开濉峰之前,掌门还特地叮嘱了他们。
他理解虚风子的怒火从从何而来,虚风子却不可能理解他为何要这样做。
张了张口,喉咙被声音挤压得生疼,他深深地吸气,又缓缓吐出来,道:“是我要这么做的,虚风子,你不必怪罪他,也不必问我原因。”
顾华之轻轻按着虚风子的肩膀,安抚般的,又:“谢谢你一直在我身侧照顾我。”
虚风子也才十六七岁的少年,皱着脸,很不好意思地受了他这句话,道:“换作濉峰派的任何一个人都会这么做的,大师兄,你应该是知道的,所有人都仰慕你。”
末了,他声了句:“既然师兄不想,那我就不问了,但师兄的身体是最重要的。”
直到现在,顾华之的腹中都像被火灼烧一般,滚烫,疼痛,逐渐侵蚀他的理智。
他其实已经疼昏过去了几次,眼见窗外明媚的日光变成冷清的月色,却什么也做不了。
是的,疼痛时时刻刻都提醒着他,他昨夜做了什么愚蠢可笑的事情。
但是顾华之并不后悔。
至少他知道了,至少他还记得,温酒是辛辣的,饮下之后会有种迷幻的眩晕感,他不讨厌那种感觉;排骨外焦里嫩,在唇齿间嚼碎的时候,那是素食无法比拟的饱腹感,油腻厚重的口感会让人有种奇异的安心。和他曾饮过的山泉水,吃下的荷叶莲子完全不同。
旁人尽可他愚钝莽撞,顾华之想,他会全盘接受的。
他接过虚风子新倒的那杯温水,漱了漱口,不自觉地想起覃瑢翀给他倒酒、挑菜时的眼神,是温和的,平等的,将他视作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健全的人来看待,让他没办法出拒绝的话,况且,他也不想出拒绝的话——就放肆这一次吧,顾华之那时是这样想的。
那一瞬,顾华之短暂地忘记了这具身体的千疮百孔。
然后,他又无比清晰地记了起来,疼痛感令他的意识混沌又清醒,告诉着他,你永远不可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你来这霞雁城是为了夺走覃瑢翀手里的“入渊”,仅此而已。
他觉得荒谬。
顾华之想,来霞雁城之前,他无所谓能否得到“入渊”,因为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而现在,他还想再看看这山河,在喧嚣繁华中寻得一隅栖身之处。
覃瑢翀告诉他,这世间还有很多东西值得去看一看,然后又亲手取走他的一线生机。
只要想到要从覃瑢翀手中取走“入渊”,想到他会用带有恨意的眼神看着自己,顾华之就觉得无法忍受,腹部的疼痛感又涌了上来,他堪堪止住思绪,对虚风子道:“若是覃瑢翀来寻,不必将我的情况告诉他,只我因为身体不适无法赴约,如今已经歇下了。”
他没有让表情骤变的虚风子有开口话的机会,用那种轻得像烟雾的声音继续道:“然后,劳烦你告诉他,我以后不会再失约了,希望他明日会愿意见我,接受我的补偿。”
“大师兄。”虚风子沉默了很久,喃喃自语般的道,“你接近覃家的少爷究竟是为了……”
是为了“入渊”,是为了那一线的生机,是为了肩负门派众人期待的目光。
顾华之静静地看着眼神复杂的师弟,没有回应。
他向来不习惯谎,此时也无法昧着良心,出那种能叫虚风子宽心,却叫他悔恨的话。
而且,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那种焦灼的,纠结的,近乎疼痛的感觉,在顾华之问出那一句话之后格外明显。
“覃家的驭蛊之术举世闻名,为何拘泥于‘入渊’这种会引火上身的东西?”
他其实猜到了答案,却抱有侥幸,希望只是覃家一时的兴趣,所以要将宝物纳入囊中。
覃瑢翀答:“是我母亲得了重病。”
叹了一口气,他眺望远方的山色,又道:“蛊虫这类东西,并非万全之计,只是世人的误解和偏见罢了。如果蛊虫能够解决所有麻烦,那么,这世上还要医师有何用呢?”
天气是很好的,暖风穿堂而过,顾华之却觉得浑身冰冷,他将微颤的手指藏在袖摆下,顿了顿,问道:“你的意思是,连最好的医师都无法解决的病,蛊虫就更不能解决了吗?”
覃瑢翀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突然问这种话,不过他也没有想太久,很快给了回应。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他如此道。
那一点用来自我欺骗的幻想,终于也被现实扼杀,彻底摧毁殆尽。
覃瑢翀却停住脚步,笑盈盈地看着他,道:“你来得正好,我一个月前去找匠人定了一对玉佩,今日已雕刻完毕,早上的时候送来的覃府,我还没来得及开看。”
像这样的话,顾华之平日里是不会搭腔的,或许是因为心中有愧,他也止住脚步,侧过头和覃瑢翀对视,用话语来压抑住内心复杂的情绪:“是怎样的玉佩?”
“以白玉雕成的名为‘琚瑀锵鸣’,以血玉雕成的名为‘大璧琬琰’。”覃瑢翀摆手示意,领着顾华之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回廊,边走边向他介绍道,“是不是觉得有点耳熟?之前我带你去过的酒楼,那间我常用来宴请的厢房就名为‘琚瑀锵鸣’,是我取的。实际上,这两块玉都是我偶然之间得到的,白玉上本就刻着那四个字,而血玉上的字是我后来请人刻的。”
“我好像还没有和你讲过覃家的驭蛊术,以后若有机会再仔细讲与你听吧。”
他推开一间房门,那明显是他的书房,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至少有两个书架都与驭蛊有关,其余的书籍很杂,书画,琴棋,杂剧,话本,可见他涉及的领域有多广泛。
“我不知道外界是如何看待驭蛊之术的,不过,就我所知,好像许多人都认为这是很鸡肋的东西,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有更好的选择就毫不犹豫地丢下这门术法。”覃瑢翀向内走去,顾华之隐约感觉他的情绪有些低落,“就像我之前过的,治病,如果连最好的医师都无法解决,那蛊虫就更不可能解决了,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是事实确实如此。”
越往里走,顾华之就越能嗅到一股奇异的香气,他曾听过一种法,炼蛊的时候,驭蛊人会燃上特殊的熏香,这种香气或许就是传闻中所的那种熏香。
覃瑢翀没有带着他深入,也没有和他解释那种香气的来源——他并未有意遮掩,毕竟驭蛊之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够掌握,旁人就算是得到了也无法使用,甚至很可能被反噬。
他走到桌案前,手指从檀木所制的木盒上缓缓抚过,带起一阵细碎的声响,“你可能会觉得我这个想法很可笑吧,不过我从就想着,有没有哪天能使得驭蛊术发扬光大,改变世人对于蛊虫的印象……嗯,因为这个原因,我一直试图炼出那种能够改变天下,使正邪翻覆的蛊虫,当时我偶然得到了这两块玉佩,就将它们的名字也取作了蛊虫的名字。”
“我之所以要让匠人将这两块玉佩雕刻出来,是想随时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记初衷。”
顾华之觉得可能是自己之前的问题,无意间勾起了覃瑢翀这一腔的心事,他絮絮叨叨了半天的话,此时终于止住了话匣子,手指顺着缝隙摸索了一会儿,将那个木盒开了。
一红一白,躺在盒中,如同千百年来从未苏醒过一般的,沉沉地睡着。
两枚玉佩都雕成了蛊虫的形状,雪白的或是鲜红的蛊虫盘踞在玉佩的边缘处,众星拱月似的,将覃家的家纹环抱在中间,覃瑢翀向来喜欢那种亮晶晶的东西,这枚玉佩上还镶嵌了剔透明亮的宝石,经过匠人的造,却并不显得臃肿繁杂,反而相得益彰。
覃瑢翀显然很满意,翘着嘴角看了半天,又问顾华之觉得好不好看,不知是想炫耀还是想分享,总之他的喜悦成功地将顾华之先前低落的情绪冲散了许多。
顾华之想,他以前情绪低落的时候总喜欢一个人呆着,在安静的角落里自我排遣,有时候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够消解,没想到,覃瑢翀明明只了和他毫无关联的事情,却好似那一片寂静都破,强行将他从角落里拉出来,然后,你看,多出来看看难道不好吗。
他就是难以割舍这一点生动的、鲜活的感觉。
想来覃瑢翀也是有意在和他找话题,所以什么话都拿出来同他。
腹部的隐痛愈发明显,两天未曾进食,顾华之已经感觉眼前一片眩晕,他咬紧牙关,不动声色地背过手,将手腕处的那一块皮肉掐得青紫,才没能在覃瑢翀面前失态。
掌门过,最多十日,十日后他就得回濉峰。
霞雁城湿气重,水质偏硬,当地人喜欢在食物中加花椒之类的东西,以顾华之的身体情况,再在霞雁城呆下去,不“入渊”能不能拿到,他的身体第一个就熬不过去。
而掌门之所以让顾华之自己去取,也是想让他考虑清楚,他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无论是好是坏,他都该做出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