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惊鸿
蛊虫在地面上爬过,?覃瑢翀从未有哪一刻觉得这种声音让人如此厌烦,让他觉得反胃,让他觉得恐惧,?更让他觉得不解——因为覃寂不像是对他起了杀心。
但是,现在最要紧的是从束缚中挣脱出来。
覃寂的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即使他身上没有杀意,?覃瑢翀也不可能对他掉以轻心。
还有一点,顾华之现在正在潮湿阴冷的河岸,在一叶扁舟上伫立,?他向来是很熬得住寂寞的人,?覃瑢翀只要稍稍想一想他在水天交界处等候着,?遥望天际的场景,他就感觉心急如焚,烈火在他胸口处灼烧着,将他的呼吸都烤得急促絮乱,?恨不得现在就离开这里。
“师父。”他的舌尖顶在齿列上,从牙缝中逼出一句话来,?“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在做什么?”覃寂冷冷地笑了一声,“我在提醒你不要忘记肩负的使命。”
覃瑢翀喘息着,?脑中一片混沌,?蛊虫爬过的沙沙声、水流的潺潺声,覃寂的声音嘶哑低沉,?蕴含着让人无法轻易忽视的恶意,好像他自己没有得到什么,?也不想要别人去得到。
他又记起前几日来的时候,覃寂那番莫名其妙的话。
“下一任的家主啊,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是我成为你的师父吗?”
覃瑢翀想,?他不是没有想过,但是覃寂是他原先那位师父的胞弟,他便自然而然地以为这是近乎于托付弟子的举动。从结果来看,覃寂并不喜欢自己,覃寂不喜欢任何人,更不可能收谁为徒,他不是自己选择的,而是有人要他这么做,他才满不情愿地做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覃寂为什么不离开凌烟湖?为什么他要收自己为徒?
他皱起眉头,只觉得这其中藏了许多秘密,许多他不该知晓的秘密,如果覃寂真的有什么不满,大可向他父亲提要求,而不是一味地在这里和他这个做不了主的人纠缠。
什么能知道,什么不能知道,这一点覃瑢翀在几年前偷听的那一次就彻底分清楚了。
而且覃寂现在神志不清,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也得掂量掂量。
覃瑢翀不断地向后退,直到背脊抵在栏杆上,那种冰冷的温度刺得他的意识清醒了些。
这不是他能够解决的事情,他咬着牙想,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再和覃寂纠缠下去了。
但是覃寂步步紧逼,蛊虫闭合成环,将他严严实实地围在中间,覃瑢翀即使是想要逃离此地,却也无路可去,除非,除非他跃入湖中。然而,只是往那底下看上一眼,覃瑢翀就觉得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恐惧,浑身上下的感官都尖啸着警告他,让他不要去触碰湖水。
覃瑢翀背过手,悄悄解开背上的木匣,嘴上不停,想要引开覃寂的注意力:“我所肩负的使命?我以为我要做的是继承下一任的家主,可这与我是否离开霞雁城没有任何关系。我不过是短暂地离开此处,很快就会回来,师父又为何要阻拦我?”
覃寂果然被他的话转移了注意,嗤笑道:“我背负了不属于我的罪孽,而你,覃瑢翀,我死后,你将会接过这沉重的罪孽。上次我问你的问题,你的心中是否有了答案?”
完这句话之后,他不等覃瑢翀开口,自顾自了下去:“告诉你也无妨了,我不过是覃家推出来的替罪羊,他们可以做任何事情,而我却只能守在这孤寂的凌烟湖之上,至于你,你和我一样,都不过是推出来承担罪责的羊羔,但是我们却有一点区别。”
覃瑢翀的手指解开锁扣,从木匣中取出蛊虫,心里念了句“得罪了”,正要反手还击之时,覃寂却突然有了动作,鞋尖狠狠地踢在他膝下两寸处,突如其来的冲击让覃瑢翀有片刻的怔愣,地面上的蛊虫像是终于找到了时机一般,攀沿而上,他的腿很快就被吞没在黑潮中。
覃寂的手死死地按在他肩上,覃瑢翀的膝骨处疼痛难忍,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他吸了一口气,手掌撑住地面,腕节处连带着肩膀都发着颤,由蛊虫汇成的黑潮露出了一瞬间的空隙,随即又涌了过来,爬上他的手指,覆上他的手背,向上爬去,似是要将他彻底吞噬,血肉都蚕食殆尽,连骨头渣都不剩。
潮湿的气息窜入鼻腔,直顶天灵盖,覃瑢翀感觉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不止是手臂肩膀,他的双腿也着颤,朝地面坠去,被他竭力控制住,堪堪离了半寸。
覃寂轻巧地从他手中取走那枚晶莹剔透的蛊虫,眯着眼睛看了看,叹了句“没想到你还能炼出这种蛊虫啊”,然后,毫不怜惜地,甩手就扔进了湖里,甚至懒得再递去一眼。
“你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吗?”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覃瑢翀,道,“区别是,你是家主最疼爱的儿子,所以他们最后做出的决定是,让你无忧无虑地度过这几年,逼我去做这个先驱者,待我死后,你再来这凌烟湖上经受这些煎熬……你可真幸运啊。”
覃寂笑道:“他们根本就不明白,覃家所有人都会葬送于此,包括你我。”
覃瑢翀徒劳地张了张嘴,他想,我不知道你到底在什么,你的这些话可是大逆不道,但是他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得湿透,视线被水迹晕染成了肮脏的琉璃珠子。
那些蛊虫不过是覆在他的身上,限制他的行动,但是覃瑢翀莫名觉得有些反胃。
他呛了一声,强行咽回喉间的铁锈味,含糊不清地问道:“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但是,既然你知道覃家会覆灭,为何不提前出来,让覃家避祸?”
覃寂的眼神晦暗不明,撤了手,又是一脚,狠狠地踢在他胸口,面庞狰狞而扭曲,大声斥骂道:“覃瑢翀,太天真了,如果换了你,你会甘愿一个人守在这霞雁城吗?你会甘愿面对这凌烟湖中永远不可能彻底摧毁的水尸吗?你会甘愿日日夜夜备受煎熬吗?”
覃瑢翀总算是明白了。
为什么覃寂房中会有一滩水;为什么他一直停留在凌烟湖,就像是在镇守什么东西一般;为什么自己傍晚时分总是不敢途径凌烟湖,宁愿绕远路也不肯往湖中看上一眼。
因为湖中藏着水尸,而覃寂正是那个被推出来“献祭”的羊羔。
覃瑢翀咳出一口血,再也支撑不住,双膝猛地撞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疼痛的感觉蔓延全身,然而,他却觉得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他竟然当着覃寂的面跪下了。
“我会。”不知道是不是逆反心作祟,覃瑢翀喘着粗气,用那双氤氲着水雾的眼睛看向覃寂,眼中像是燃烧着两团火焰,烤得人发烫,“我不会像你一样的,覃寂。”
几十年后的今天,聂秋想,覃瑢翀确实是做到了这一点。
那场浩劫之后,覃瑢翀执掌了覃家,遣散了家中仅存的血脉,如今,这偌大的霞雁城中,唯有他一人流淌着覃家的血脉,而其他人则被逐出霞雁城,并被勒令永远不许回来。
要覃瑢翀和顾华之,是注定会分道扬镳。
覃瑢翀对顾华之的病情毫无察觉,也不知道自己剥夺了他最后一线生机。
而顾华之对于覃家的秘密一无所知,更不知晓覃瑢翀为什么非要留在凌烟湖不可。
一个不愿,一个不能,明明相隔咫尺,却又像天各一方。
两个本该没有关联的人,因为“入渊”,他们的人生得以交汇,相遇,然后在某一刻起,逐渐地,沿着他们本来的道路向远处延伸,终究各自背离,再无相交之时。
“如果你要问我后不后悔。”最后一炷香燃尽了半,香灰落入香炉的底部,溅起了零星的尘埃,覃瑢翀像是有所察觉一般望向了那里,轻轻道,“我很庆幸能与顾华之相遇,他让我知晓原来一个人孤身行走在天地间也能悠然自得,我希望他也不会后悔和我相遇。”
还有,希望他不会因为我那最后一次失约而感到失落。
覃瑢翀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他失约了,这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情。
顾华之失约的那一次自己有多么愤怒和失望,他还记得。
所以,他其实能够想象顾华之当时的心情,但是他不愿意去想。
顾华之明明好“我以后不会再失约了”,失约的却是他一直等着的那个人。
覃瑢翀感觉胸口处闷闷的疼,兴许是覃寂那时候留下的疼痛仍然存在,像蛊虫啃噬,一点一点腐蚀着他的心肺,留下穿针一样细密的疼痛,他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下呼吸,抬手去碰了那枚玉佩,指腹从栩栩如生的莲花上抚过,甚至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每一片花瓣的弧度。
“让我知道顾华之的想法吧。”
他:“让我知道他漫长的等待是从何时开始,又在哪里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