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行舟
此话一出,?萧萧风声顿时沉寂了下来,连流水也凝滞。
江蓠微微蹙眉,她确实没想到,?杨晟竟然会松口让符重红离开。
她以为,像杨晟这种没有自保能力的人,不可能会将手中为数不多的底牌丢弃,?他理应把符重红牢牢地锁住,不让她离开自己半步,要她的思想根深蒂固,?难以转圜。
江蓠的目光略略一扫,?杨晟身后的符重红和符白珏,?也纷纷露出了掩不住的讶然。
看来,这句话不止是超出了江蓠的预期,也超出了他师妹师弟们的预期。
其实江蓠完全不关心杨晟是怎么想的,她认为在这件事上咬死了牙关不肯松口的一直都是符重红,?如果符重红真的想走,区区杨晟又怎么可能拦得住。
所以这位刀剑宗的宗主只是皱着眉头,?仔仔细细地将面前的人量了一番。
听到这句话之后,面色逐渐沉下去的是方岐生。
他心里清楚,?只要杨晟开口,?符重红拜师也不过是两三句话的事情。
然而,因为江蓠的那番话,?符重红心里的那杆秤已经逐渐向江蓠倾斜了,更别再加上一个符白珏了,?方岐生将杨晟引来的举动已经使他心生不满,又怎么可能偏向他们。
方岐生双手抱胸,手指在臂弯中轻轻重重地敲击,?一言不发地,陷入了沉思。
他先前有意将松手,让主导权重新回到江蓠的身上,而现在是时候该取回来了。
其实,如果他再插足局面,只会引起江蓠的反感。
现在不该由方岐生来开这个口,但是,聂秋身为魔教右护法没多久,尚且根基不稳,而且他之前也没过几句话,若是叫聂秋开口,只会显得突兀;而萧雪扬自不必提,瞧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全然是当热闹来看了,这之中的博弈她是完全没看出来。
方岐生定了主意后,和聂秋略略对视了一眼,只等合适的机会出现就进场。
杨晟确实是一贯的牙尖嘴利,他罢,斜过眼睛看着江蓠,语带嘲弄,又道:“身为名门大家,江宗主只知晓习武,一心扑在剑法上,没有后顾之忧,哪里明白我们这些市井人的想法?宗主先前的言论得很漂亮,字字句句都是理想,却只字不提现实。”
听到这咄咄逼人的话,江蓠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但是她并没有立即反驳。
“敢问宗主,若是身无分文,家境拮据窘迫,在闻名江湖的刀剑宗又能呆上多久?”杨晟冷冷笑了一声,道,“我知晓刀剑宗每月会发放银两,不少,整整二两,但我也知晓加入刀剑宗之前,叩拜师门,需要上交十五两银子,这十五两,又有谁能拿得出来?”
“十四五岁的孩儿想不到这一点也就算了,身为宗主,难道你也想不到吗?还是你已经在这种环境中浸染许久,早就对此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
他没有让江蓠来得及做出反应,而是选择了一口气把话完。
“江宗主或许觉得我是个只图钱财的市侩之人。”他,“然而宗主却不清楚,我在揽云峰倾覆之前也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连一两银子能买多少东西都不知道,常常想也不曾想就买下了东西,丢了钱还以为是自己用了,甚至连回头找都嫌麻烦,索性不管。”
“我不谈以前,是因为我知晓世事易变,宗主屡屡谈到自己的过去,有天赋之人就该善于用天赋,却没想过你与我们原本家境就不同,就不该,也不能够相提并论。”
杨晟字字句句得刺耳尖锐,将江蓠含在唇齿间的话都一并碎。
她终于是感到了不耐,承诺道:“我确实对那些东西不甚了解,却也不像你所的那样不堪,我根本没必要刻意隐瞒事实,就为了将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骗进刀剑宗,啖其血肉,断其骨骸。往后,重红在刀剑宗若是有需要用到银两的地方,我必定会施以援手。”
这场煎熬的拉锯战并未持续太久,它因江蓠的质问而起,又因符重红的回应而终。
“不要以我加入刀剑宗为前提。”她,“我了不走了,为什么没人听得见?”
本来,符重红听着师兄和江蓠的对话,一直在暗地里对身旁的符白珏使眼色,想让他破这针锋相对的局面,点什么,比如,她不想走,穷也好,苦也罢,那都是她自己要选的事情,江蓠的话虽然动了她,然而,师兄将她往外推的举动却令她感到痛苦。
符白珏是知道符重红那些心思的,他却迟迟没有举动,唯有一瞬间和符重红对上了视线,直到那一刻,符重红才隐约明白自己这个师弟,是全然不准备出言相劝。
他们二人之间,向来都是符白珏的话更多,他是负责拿决定的,符重红就懒得去深思,总归也不可能是坏事,所以她听过了,就去做了,没什么需要犹豫的。
但是,这次符白珏做出的决定是让她走。
符重红咬着牙,想,她不肯。
揽云峰建得太高,坍塌的时候发出的声响犹如雷鸣,震耳欲聋,碎了往日的幻梦,将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了他们这些懵懂无知的孩子面前,杨晟将全部的心力财力都投了进去,可揽云峰的缺口只会像个无底洞一般,将所有东西都拆吃得一干二净。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情。
其他人都作鸟兽散了,生怕被饕餮般贪婪的、不断吞噬着血肉的揽云峰所牵连,也不想再多两个拖油瓶,推诿谦让,竟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符重红和符白珏的,他们看多了,也就麻木了,对自己的去留也毫不关心,唯有杨晟,唯有他站出来,坚持要带他们走。
符重红是很惊讶的,惊讶的是站出来的人竟然是杨晟。
他确实不是他们真正的师兄,不过是他们三人的师父同是一门,所以才唤作师兄。
在这之前,他们和杨晟鲜少来往,点头之交而已,更称不上是熟络。
杨晟自己也就是个少年,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找两个拖累,不过也没人关心,只有他师父象征性地问了一句,你之后该怎么办,杨晟抬眼看着他,,生也好,死也罢。
兴许是因为杨晟骨子里的傲气在作祟,想极力保全揽云峰最后的脸面。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挺起了脊梁,只余两袖清风,很是潇洒,再往后,他的所有时间、精力,所有的喜怒都与符重红和符白珏相牵连。江蓠错了,杨晟并非是死死咬住猎物的鬣狗,锁孔熔断的镣铐,唯有他们才知晓,他们才是所谓的囚笼。
符重红见过杨晟因为替师门开脱而被痛的样子,她不,杨晟也不知道她看到了,回来之后,见她问起那些青青紫紫的伤痕,只是不心踩滑了,从山上跌了下去。
符白珏也见过杨晟去偷馒头烙饼的样子,他是揽云峰的二弟子,向来出手阔绰,谁又能想得到几年后会因为现实所迫而去偷盗,揣回深巷,死死地咬着最后一口尊严,跟他们那是用他捡来的铜板买的,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吃下,半夜里却又饿得清醒过来,蜷在角落里,背脊弯起,像是想令全身的血肉都向内生长,最后将他压榨得骨头也不剩。
那时候,符重红和符白珏也醒着,只觉得腹中的东西烫得要命,疼得睡也睡不着。
所以符重红拿起了捡来的铁剑,符白珏将所有前路都探清,成为引路的灯火。
杨晟是顾及脸面的,他从来不将这些事情告诉他们二人,他本来性格就不算好,离了揽云峰,在最阴暗的泥泞中摸爬滚,话时的语气、一些偷摸的动作,都和那些市侩的人无异,若要不同的,就是他从来不肯轻易低头,阿谀奉承的话也从不。
师兄顾及脸面,符重红和符白珏也就当不知道,只在暗地里替他扫平了阻碍。
杨晟他从不谈以前,因为世事易变,但是他实际上才是那个被回忆所纠缠的人,他总觉得重振师门,其他人就都能回来,所以东奔西走,一个个寻过去,面对昔日的同门,得到的回应却都是婉言相拒,他这才知道原来无法忘怀的也就只有他一人。
他们不在乎揽云峰,只在乎杨晟罢了,所以才想着陪他一程,不过蹉跎光阴而已。
你要杨晟这个人性情大变,与最令人厌烦的蚊蝇无异,符重红和符白珏也不反驳,他们至始至终都不在意杨晟变成了什么样,毕竟那个高高在上的、阔绰的二师兄不过是沉在他们午夜梦回时的幻影,梦醒便褪去,只剩下杨晟在众人面前要带他们走的样子。
世人不知他如何,当他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尘埃,但符重红和符白珏知道他曾使满座德高望重的师长都羞愧得不出话,偌大的堂前,唯有他一人的话掷地有声。
符重红心想,要他们是互相纵容也不为过,如此互相折磨也无妨,可是,为什么杨晟要将她往外推,就连符白珏也闭口不语,问也不问她的想法,自顾自就决定好了。
她的话出口后,符白珏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轻声道:“你都看见师兄的反应了,还想着继续守在他身边,怕走后他受尽委屈吗,还以为他对所有事情都一无所知吗?”
杨晟猝然回头,抬手就在符重红的脑门儿上弹了一下,骂道:“胡八道。”
嗡嗡的低鸣,连天灵盖都在震颤,符重红眯起眼睛,其实不觉得疼,但是她的脑子却变得一片混沌,杨晟所过的每一个音节都在她的耳蜗中回荡,让她觉得眩晕。
“我不想走。”她只能徒劳地重复着,带着点哽咽,“师兄,我真的不想走。”
“听着,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杨晟刻意放轻了声音,一字一顿道,不让旁人听见,只同符重红耳语,“总归你也对揽云峰没什么感情,不如换个更光明坦荡的道路。”
此时,冷眼旁观许久的方岐生终于开了腔,适时地道:“我好像还没有过魔教能够开出的条件。和刀剑宗不同,在魔教,你若是想要回去探亲,只需要师父同意就行,而且,魔教不需要你叩拜师门,每月发放的银两虽然比刀剑宗要少,不过,若你现在同意加入魔教,我想左护法会很乐意拨钱为你师兄在附近置办住处,托熟人给他找些轻松的生意来做,至少能保他衣食无忧……条件是,这些花出去的银两都由你以后偿还。”
江蓠回过头,看着方岐生,眼神中有一丝不虞,她总算是明白这位魔教教主的意图,为什么他要将主动权交到自己手中,为什么要引导自己那些话,原来是因为这个。
察觉她的视线,方岐生也从容地和她对视,嘴唇动了动,做出口型。
抱歉,他,魔教从来不可能拱手相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