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文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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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双颤抖不已的,突然被一只稳住。

    女子如柔荑,似白脂凝玉,这天底下有多少年轻女子或有此皮囊,但与她这般能给予他人镇定沉着的,少有。

    “哥哥。”沈芷宁的搭在沈安之的腕袖上,语气轻柔且坚定,“你莫要气,我来与他们一。”

    这话完,沈芷宁偏过头,朝向张亭、居长修等人,那柔和的目光顿转为如剑之锐利:“我现在算是明白了,靖国苦明国久矣,你们这群口口声声称之为文人的读书人,难逃此咎。”

    “你什么?!”

    “胡言乱语!”

    “你这姑娘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

    这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在场除居长修等人,都开始面红耳赤地大声呵斥。

    明靖两国结怨已久,更有深仇大恨,靖国上下有爱国之心者无不痛恨,而其自然是以文人为首。

    自以当年朝廷有意要签下潭下之盟的意愿,文人学子皆痛骂、痛斥,甚有出血为墨,拆骨为笔,悲愤所出之檄文,京都上下乃至江南两岸,城墙、官府、贵宅或贫舍,无不贴满,血书漫天。

    此状此举,堪称惨烈,也因此逼退了朝中不少亲明派,尽管后来还是阻不住潭下之盟的势头,且如流星一瞬即逝,却在不少人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甚者,自此之后靖国文人更为激愤,提及靖明两国之事,无不热血上头。

    如今沈芷宁竟在当众出‘靖国苦明国久矣’‘文人难逃此咎’这些话,岂不是就在他们心里捅刀子、往他们身上泼热油,就算本来都是在看戏的学子都恨不得要上前,若不是看沈芷宁是一个女子,恐怕都要上前直接扭打起来。

    连张亭都没想到眼前这姑娘直接出了这句话,一愣之后,血气上头,怒容满面:“你他妈的什么话?”

    张亭这般,居长修面容也极为不善,其身后那群人更是恶狠狠地盯着沈芷宁,除此之外,整个长春仙馆的学子都齐齐往这里聚了过来,视线一一扫过去,其面容、其神色、其眼神,无不充斥愤怒。

    气氛焦灼、剑拔弩张之极。

    沈芷宁面色平静,语气从未有过的冷静,就如她所穿之白袍,随风而行、随心而动:“我的有错吗?”

    女子声音向来清脆、此时更带几分冷冽。

    “一群沽名钓誉、狂妄自傲之辈,自仗着家有薄产供上读书,未学所成,偏就生得一颗妄大自尊之心,自拥着祖上积德可入科举,未有功名,凭借优越之身来欺压、羞辱他人,你们本就天生站于巨人之肩膀,却以此来蔑视出身贫瘠之人,无丝毫怜悯之心,无任何仁爱之举,圣贤书上字字句句仁爱礼智信,敢问在场各位,有谁做到了?”

    沈芷宁一指张亭:“书中有言,仁者,人人心德也。事物为人,而不为己,发为恻隐之心,宽裕温柔,仁也。你今日所作所为,嘲我哥哥残疾,讽我哥哥不配读书,骂天下残疾人晦气之身,你可配一个‘仁’字?”

    话如刀剑,直刺心,张亭脸色惨白,唇瓣微抖,竟一句话都驳不出。

    沈芷宁二指居长修身后群人:“义者,宜也,所当做就做,不该做就不做,以人发为羞恶之心,发为刚义之气,义也。你们随居长修而来,跟张亭之后,可当真如他们所想?你们自有分辨之心,可偏就随波逐流,更是在他人无任何缘由嘲讽我哥哥之时,哄堂大笑,而不出声阻止,你们可当得一个‘义’字?”

    未等众人话,沈芷宁三指居长修:“居长修,传言你是惊才绝艳之人,今日所见,不过如此。”

    居长修狭长的眼眸微压,面色沉下。

    “礼者,处事有规,以正为本。你带人前来,他们以你为首,你认为哥哥违反规定,你并非请示庞园主人、文会先生,而是径直过来任由底下人欺辱谩骂,这可称之为‘礼’?再智,智者,明白是非、曲直、邪正、真妄,即人发为是非之心,文理密察,是为智也。”

    “就今日而言,我甚觉你不明是非、不懂曲直、不分邪正、不辩真妄!连你都可称之为惊才绝艳之人,是我江南无才?还是我靖国无人?竟让你横行于世,推以众首?!”

    这番话一出,众人哗然。

    这姑娘言语好生犀利!

    语如寒冬凛冽,言似锋芒顿现。

    而居长修何曾被人这般对待过?先不哪有人有这胆子指着他的鼻子,更别用这么狠厉的言辞在众人面前痛骂他!

    他许久都未将人放在眼里了,此时才正视了眼前这女子,压着即将喷涌上来的狂怒,阴沉着脸:“好,甚好。那我且问问你,你口真妄与是非,你怎知你所便是真,你所认便为是?你所痛骂的文人,是以当年明靖两国开战为国抛热血,是以千万人之躯阻潭下之盟,你今日生于此、长于此,未经那等残酷岁月,未见那等先烈前辈,便口出妄言我靖国苦明国久矣,我靖国文人难辞其咎,你黄口儿,胆子是真大,若是那时,你可有那胆子将这些话再一遍?你明是为你兄长辩驳,反而推错于我们身上,是你私心颇深,何必冠冕堂皇!”

    沈芷宁笑了,笑之后,眼神清明:“我是为我兄长辩驳,那也是你们先针对我兄长。居长修,我告诉你,就算到了那时,我也敢,我不仅,我还要大声。当年文人自是让人敬佩,可就因着有此功德,便要封人嘴、便要被你以及你们,拿此当盾牌阻一切言语,你可当真就代表了他们?要冠冕堂皇,你可莫不是第一人?”

    “笑话!”居长修冷声道,“是你兄长先以残疾之身入庞园,谁不知残者、疾者缺陷之身辱圣贤之门,污国家之名声,何谈针对一词?倒是你,因他是你兄长,事关己,便伶牙俐齿、颠倒是非在场众人凭借家世、祖辈、站于巨人肩膀蔑视他人,无任何怜悯之心,还以仁义礼智信攻击谩骂我等,若照你所,那寒门之辈也属他人之类,可为何寒门不阻拦,偏就阻拦你兄长呢?”

    众人听了居长修这话,原本觉得沈芷宁之前那番话确实得有一番道理,可心底又不爽,但被居长修这么一,算是痛快了。

    “是啊!凭什么我们蔑视他人,我们偏就不阻拦寒门!”

    “是因着残疾辱国之门面,失我圣贤之容,才不准进文会!何必为一己私欲,破了这规矩呢!”

    “是啊!”

    “”

    沈芷宁扫视一圈,看着被居长修言语挑起来的混乱,笑道:“原来我方才那番话的意思,你们还真当不知其意。当真好一套圈地为王,故步自封,稍就给了一点甜枣,就要感恩戴德了,妙,真妙!”

    “何必阴阳怪气!我看你就是为了自己的兄长来闹事的!”有人立即道。

    沈芷宁视线立刻扫向他:“方才以寒门当令箭,那这位公子所读的书院可对寒门开放?”

    这位躲躲闪闪,避开沈芷宁的眼神。

    沈芷宁顺着下去问下一位:“那这位公子的先生可是对贵族与寒门子弟一视同仁?”

    “你们呢?你们自持身份,与他们交往时可以真心对待?”

    众人皆躲避,沈芷宁接着道:“以上都未有,偏就与人辩驳时以此为令箭,可不就妙极了。况且,你们既然不阻拦寒门,可残疾与寒门有何区别,寒门乃身世之上的缺陷,残疾乃身体之上的缺陷,为何要偏颇对待?”

    张亭听这话,明显一愣,细细一思索。

    思索中,又听沈芷宁慢声道:“不过归根结底,我的意思是,读书并非文人的事,而是天下人的事。”

    这话一出,本有些混乱骚动的人群都渐渐安静了下来。

    “身份贵重之人可读、身份卑贱之人也可读,富贵可读、贫寒可读,身体完整之人可读,身体缺陷之人也可读,男人可读、女人亦是,应当是不论贵贱、不论贫富、不论性别,不论一切,而不是分三六九等,是以众人平等之包容,才有思想之绵延,以培育靖国之重才。”

    全场安静了,目光皆聚于长春仙馆台阶下的这白袍女子身上,无人再出声。

    “我也知天下文人以明国为首,残疾之人不得进科举,不得上朝堂,也是从明国传至各国,各国效仿,才有今日之荒诞。可并非明国如此,我国便要如此。我且认为,残疾之人可进科举,可上朝堂,若与他国往来之际,使臣拜访之时,见我国朝臣真有残者,当真会觉得有损我国颜面与尊荣吗?”

    “非也。”

    “是残者与常人平等,残者都能进科举、上朝堂,封侯拜相,可见我靖国善待贤士如此,前所未有。众国贤能之人听闻,又当真回觉得我国不识规矩、有辱圣贤之门?”

    “非也。”

    “是我靖国求贤若渴,看中才华而非出身,看中智能而非外表,若有真才学之人来此必会礼待上宾,毕竟残者都能上朝为官。真到那时,何愁我国还像如今,上下求索摸黑找寻出路,许是天下能者、强者、才者就如萤火之光,汇聚可与皓月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