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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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拉开书桌上的一盏灯,将一部分信读完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离闭馆还有一段时间,我问旁边的陌生人借了点墨水,给爷爷写了一封回信。

    我告诉了他我的近况,又解释了一直疏于联络他的原因之后,在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您寄来的信我正在慢慢地读。我在上面没有找到拆封的痕迹,想来您从来也没有开过它,我大概能明白您在想什么,我尊重您的选择,不过如果哪天您想知道俞老师这些尘封的话,我随时可以跟您转述……” 后面一段我划去重写了。我心想,爷爷把信留着,大概是想给心里的俞老师留一丝鲜活,就像是我遇到自己最爱的书,会留下几页不去读完,给自己一种书中世界尚未完结的错觉和盼头——可总有一天要读完的。

    因为没有永久这码事,所以喜欢一个人、一件事物,便定然要将没有他的遗憾一同忍受着。

    这就是我本来想表达的。我想爷爷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完全可以放任自己去把这些作为 “念头” 的信件读完。“老去”这个令人生怯的字眼,在这此时恰好是他的侥幸。可以让遗憾的岁月不要那么绵长。

    虽然没有出现相关的字眼,但这句话字里行间都在写着 “死亡”,我记得爷爷的教训,这样对别人话并不礼貌,于是便涂去重写了。

    “学业比我想象中的要顺利得多,我即将在纽约读研,继续进修。而业余时间对数字计算机产生了很大的兴趣,这将是我往后的从业方向。我大约还有接近四年的时间就会回国,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回去的…… 不过我们的见面用不了那么久,假期我可以回国一趟看你,我也想看丹顶鹤了。”

    我是踩着黑夜的尾巴离开图书馆的,第二天,我在信里夹了一张我的近期照片,寄回了大洋对岸。

    爷爷再次寄来的包裹里又夹杂了许多东西,包括了一本厚皮笔记本和一本全是鸟儿的相册。

    笔记本上黏贴着一些文字的剪切纸片以及涂鸦,从笔迹和内容上来看,大概只来自于俞老师和爷爷两人。这都是爷爷一直珍藏的东西,现在却一股脑地全都给我寄来了。

    我疑惑地开爷爷的回信,熟悉的 “耳提面命” 透过文字劈头盖脸地扑面而来。

    “狗东西,你读大学的时候整整四年一封信都不写,问候都装模作样地托你爹转达,现在知道装孝顺孙子了?我用不着你漂洋过海回来一趟看我,四年之后带着你读完书的脑子再一并滚回国得了。寄过去的东西你都替我保管着,我没几年好活了,我怕我死了你爹他整理不全——你爹的心长得五大三粗,幸好有你母亲中和,让你的基因不至于蠢得像他——又怕这些信件在我面前,让我老想着去翻,空留些心堵。所以都送你了,等我死了怎么处置随你。”

    “我完了,你一切顺利就好。丹顶鹤等回来再看吧,时间到了总会飞回来。你的一生还很长,总会遇到只自己的候鸟的。”

    我:“……”

    狗东西——这个称呼真的是好久不见啊。

    我不明白爷爷最后一句话的意思,附在后面显得十分突兀,感觉格调都与整封信甚不相符。不过从前面来看,他倒一点也没有 “没几年好活” 的样子,骂起我和我爹来还是那么的逻辑清晰、精神矍铄。

    我挑了挑眉,继续在老地方翻开他寄来的东西。

    ……

    巧合真是十分精致又美妙的东西,许多年之后,我的妻子和我谈起与我的初遇,竟然就是在纽约市立图书馆那段时间。

    她她见到一个清秀的男孩连续很多天都来同一个座位读信,于是心里奇怪我是不是很受欢迎,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信。

    …… 让她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虽然我和她成为了朋友,在往后的许多年也仍旧没有察觉到,甚至回国的时候都是单身的。

    ……

    四年之后,爷爷八十三岁,不知为什么生了场病。

    我之前断断续续回去看望了他几次。终于该到了回国的日子,在买了船票的前一晚上,我做了一场梦,是曾经在北城和老头一起住的时候梦见过的,一个人在乌尤尼盐湖上拉提琴。

    醒来的时候,我久久不能心平,在困顿的夜里愣了许久的神。

    第二天的午夜,父亲和我电话,爷爷去世了。

    我在摇摇晃晃的船板上渡过太平洋。回家放下了自己的行李,第一件事便是来到了爷爷的墓碑前。

    我沿途买了几只天堂鸟,橙色的花瓣展翅欲飞,听它 “人如其名”,是只可以飞到天堂上的鸟,将墓前的人语转述给逝者。

    直到我来到他的墓前,见到碑上的照片,我觉得沿途钱买天堂鸟的钱白花了。

    他应该不用 “转述”,他笑得还挺开心的,我都没见他这么笑过。

    “……”

    我转头问我爸:“你怎么给爷爷挑了这样一张照片。”

    “他自己的,” 我爸将老头的话原汁原味地告诉我,道,“人间太躁,待得越久屁事越多,眼不见心不烦,死了倒是开心得很。”

    “……” 我,“他真是一点都没变…… 这是什么时候照的。”

    “之前拍表彰证书的时候。”

    我又看向爷爷,盯着他的黑眼睛,沉默了半天,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生出一些复杂的情绪来。

    我是人们口中的海归博士,脚刚踏到故乡的泥土上,还没开始创造什么成果,就已经让人镶上了这样一块辉煌的 “噱头”。许多人羡慕着我这个未来可期的 “青年才俊”,而我真正羡慕的,却是这样一个行已就木的老人。

    他有自己的坚守,有属于自己的 “候鸟”,毕生都在守着,望着它们。死去的时候亦笑得开怀,没有什么遗憾。

    或许这份情绪是因为不甘心吧。

    “我不该买天堂鸟的,这花跟爷爷不搭。” 久久沉默之后我话了,念念自语道,“…… 应该买瓶酒,跟他喝一壶。”

    ……

    抱着这样一个和爷爷 “攀比” 的念头,让我后来几年的人生都专注了许多。

    某年十月中旬,我和我当时的女朋友——也是现在的妻子——再次去那块碑前拜访爷爷。

    她看见爷爷照片的第一眼就忍不住也勾了嘴角,然后她跟我道歉,我不用,这老头不介意,他自己都挺开心的。

    她笑着:“爷爷从前一定很有趣。”

    我去了他年轻时在北方的旧居,那里尚还保留着,不过听邻里这块地方马上要拆迁了。父亲也将择日到这里收拾东西。

    我不虚此行,竟在抽屉里找到了数封归属各不同的信:有未拆封的——来自不同的人,也有未曾寄出的——写给不同的人。

    我想这应该是那时他将所有的信件寄给我之后才有的,便将他们收了起来。

    于是我在一段很长的空闲时间里,顺着这些信的地址走访,询问,零零散散地找到了爷爷故事里的几位主角。

    ……

    傅书白先生得知我的来意时,专门挑了一个下午,将我邀请到了他的家中。他朝书房一位白发苍苍却气度不减的女士喊道:“桐秋啊,有时间的话帮我泡一壶茶。” 得到回应之后,他在晌午阳光洒了满地的落地窗前,郑重地带上眼镜,量了我一会儿,道:“你…… 你爷爷是远儿…… 徐致远?”

    “是的,” 我,“傅先生您好,我名字叫俞长盛,我听爷爷起过您。”

    他嘴里念叨了一遍我的名字,因衰老而干瘪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他双手的五指缓缓地放在膝盖上,道:“徐致远现在怎么样了,我没见他…… 好多年了。”

    “他去世了。” 我。

    “喔,” 傅先生没有太惊诧,“去世” 在他们的年纪是平常词汇,他只是稍愣了一会儿,又道,“对了,你你是远儿的孙子,那你的父亲是他的亲生儿子吗?”

    我摇了摇头。

    我已经长大成人,那些陈年老事父亲也没算瞒我一辈子。我在爷爷去世后得知,从前爷爷骂人时的 “你爸是捡来的” 的气话原来是真的。我爸并不是老头的亲生骨肉,爷爷之所以老拿这个梗阴阳怪气,是因为父亲年少叛逆的时候也老拿 “我又不是你亲生的,你凭什么管我” 来气他,这只是爷俩的以牙还牙。

    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也是会记仇的。

    “这样……” 傅先生又,“你爷爷和你讲过我的事,那他和你讲过俞老师…… 和你姓名的来历吗?”

    “讲过俞老师,但没有那么细。” 我有些好奇,问道,“我的姓名还有什么深刻含义吗?我爸是取自古诗词。”

    我的母亲是英国人,所以我有两个名字。之前留学的时候总是被人叫英文名字,所以刚回来时听到我爸喊 “俞长盛” 还要反应一会儿。

    傅先生问:“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又摇头。傅先生便推测道:“那你的父亲,是不是叫作’徐长生‘。”

    从傅先生口中听到父亲的名字时,我愣片刻,莞尔道:“先生,您认识我的父亲?”

    “并不是,” 这次轮到傅先生摇头了,他,“我只是知道你们的名字来源。”

    我恭敬道:“愿闻其详。”

    吴女士将沏好的茶端到我们二人面前,朝我点头问好,没什么话,之后又去书房忙了。

    傅先生盯着淼淼的热气,:“我刚离开淮市的那段时间,远儿其实经常和我写信,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把他和俞老师在一起的鸡毛蒜皮炫耀给我看罢了。” 他轻轻笑道,“用你们年轻的法,叫秀恩爱。”

    傅先生:“有一次他和俞老师聊起孩的事——那时候太多孩子流离失所,领养一个并不算难,远儿就问俞老师要为将来的孩子取起什么名。而俞老师怪他好高骛远,大学都不曾毕业,就开始肖想这个。”

    我忍不住嘴角上挑,问道:“那俞老师起了吗。”

    “当然,” 傅先生撇嘴道,“我可没忘,徐致远儿最拿手的可就是软磨硬泡了。”

    他着:“你也已经知道,他取的名字是长盛和长生。至于为什么有两个,远儿他也问了,俞老师他的愿望是’山河长盛,爱人长生‘。这大概也代表了两种美好的忠贞罢。”

    他完又慈祥地看着我,:“不别的,你的性子总让我想起俞老师来。”

    我道:“您这是过誉了。”

    我们同时笑了起来。

    之后我从傅先生那里听来了一段故事,得到了几封 “秀恩爱” 的信。我作别了他,在前往下一个主角家中的路上,于颠簸的车厢中,展开了这几封陈旧的纸张。

    我怅然看到了一个 “葬” 字。信上那句话开了个玩笑,:“…… 死也要葬在一起。”

    我久久地盯着这个字,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份不对劲并不是来源于伤感,而是一种…… 不上来。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我下车,我紧紧地盯着那个字,忽然福至心灵,大脑空白了一瞬。

    身上没有带笔,路边也没有卖部,我好不容易找来一个路人借到了只铅笔,在手心上一遍遍地写着这个字。

    葬、葬。

    我又急切地回家,从爷爷让我保存的信封中好不容易也翻找到一个 “葬” 字,信件的落款是俞尧。爷爷的字体不怎么好看,中间的 “死” 是正常的上下结构。而俞老师的字迹清秀,但 “葬” 字中间的 “死” 字写成了左右结构,左歹右匕,这大概是他的一个写字习惯。

    我看着信,呆呆地怔了半天,胸膛中渐渐地涨出一种被岁月潮水蔓延的恍惚之意,发现了一个让我忽略了许多年的细节。

    我脑海恍然浮现出我年少时,手指在一块大岩石上轻轻抚过的画面,那上面有一行字,刻作 “十月,我的爱人葬在这里。”

    也有一个 “葬” 字。

    我当日卖了火车票回了北城。

    因为看了很多遍,即使过了许多年,我对岩石上这个字的 “形象” 仍有印象。当我再次拂去尘埃看到它时,更加肯定了我的想法。

    果然,石头上的 “葬”,中间的“死” 是左右结构。而我一直忽略的事便是…… 爷爷他怎么可能写出像岩石上这样清秀的字体。

    我想起我多次问爷爷 “这些字是你刻的吗”,而爷爷从来没有一个肯定的回答,最有指向性的就只有一句你觉得是就是吧。

    这些字竟然在一开始,是俞老师刻下的,而 “我的爱人” 是指的徐致远。

    我不明白,爷爷那时明明还活着,俞老师为什么会在石头上刻下这些文字呢。

    我在清的风中蜷起了手指,不由得觉得心中隐隐发颤,心跳加速。

    我从来都没有那么想知道一件事…… 俞老师究竟是怎么去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