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是我伤了你的未婚妻。
余清清抬头看过去。
苏廷握住余清清的手腕, 他的身子纤细单薄,贴在余清清身前。低下头,脑袋抵在余清清的肩膀, 湿热的液体淌过衣料。
“你是我的朋友,以后无论做什么事情, 都要问过我……”
“不许再让我担心。不能有下一次……我不许你这么做,我命令你。”
少年的声音嘶哑,流露隐忍的痛意。余清清以往看到的苏廷,都像是披了盔甲。而今他脱去盔甲,露出柔韧的模样。
余清清意识模糊。
苏廷半俯下身,一只手搂着她的脖颈,一只手攀过她的腰。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腕, 如同溺水之人攀附最后一根稻草。
“我再也不要失去任何人了, 余清清, 你相信我……”
“我不会让别人伤害你。”苏廷眼里都是猩红的血丝, 声音阴暗沙哑,含着沙石一般。
话语如同誓言, 落在余清清耳边。
……
余清清被责罚的消息传出去,宫人们都疑惑起来。
余美人的性子人人都知道, 一向好脾气,柳家嫡女是京城里的明珠,也是温婉可人。
她们怎么会生出龃龉?
皇后明面宽和,却是恩威并重, 笑里藏刀。听那一日之后, 余美人被狠狠责罚,了一百板子,回去之后就卧病不起, 缠绵病榻。
若是其他人得罪柳家女,又能剩几条命?
一时间宫里人人自危,漱玉殿本就是偏僻的地方,如今更是冷清,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漱玉殿里。
自从那日之后,余清清就养起伤来,原身原来在燕州经历战乱,大大的皮肉伤都尝过,况且有苏廷的人从中周旋……
余清清养了几天,恢复过来。
苏廷替她放出流言,她感染风寒,不宜外出。她得罪皇后,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这般顺水推舟,更能保全自己……
如今苏廷偶尔来到漱玉殿里,跟她一些话,两人的来往密切起来。余清清没觉得有什么,可两人身份悬殊,身为宫妃却跟皇子来往甚密,是有违礼法的事。
纤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她想要提醒余清清,可主相信三皇子,怎么会听自己的话?
她低着头,悄悄看着前面对坐的人影,苏廷和余清清一起下棋。三殿下是想跟主多相处一段日子,才放出消息,主得了风寒吧。
这样一来,才没人接近漱玉殿,方便他亲近主。不然护着主有很多方法,为什么偏偏用这一种……
贵子脑子不太灵光,苏廷第一次过来漱玉殿的时候,他瞪大眼睛朝纤云看过去,颤声道:“纤云姐姐,三皇子对主真好,别人误会了怎么办?这是掉脑袋的事情……”
贵子年纪,却明白利害关系。纤云被这么一,朝周围张望了一眼,怔了一怔。
她连忙低下头看贵子,把贵子带到后院之后,声音拔高,陡然尖起来:“这些是主跟三殿下的事情,别问不该问的!我们是做奴才的,管不了主子们的想法,只能尽到自己的本分……”
贵子被她吓到,一时愣住,呆呆看着她,纤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瞳孔微微颤抖,轻轻摸着贵子的头:“我们好好伺候主,就一定会没事的……”
内殿里。
余清清这些日子闲着没事,翻阅苏廷送过来的书,她的手指一点点挪过层叠的书脊。
这些都是苏廷看过的书,内容广泛,不止是经史古籍,还有医学兵书,山水游记……
而页角都做了批注。引经据典,颇有见解。
足见下笔之人胸中沟壑。
余清清想起之前在昭纯宫里瞧见的景象,苏廷虽没有走过万里路,但应该是读过万卷书。这些日子他们时常见面,昨日苏廷又给她带了一些医书。
她还不太了解大雍的医学,此时抽出那一本书,一边翻阅,一边捏着笔写写划划。
不知不觉忘了时间。
有人挑起门帘,从屋外进来。
已经入夜,桌案的灯芯陡然跳了一跳,照在来人的脸上。
余清清望过去。
苏廷微微咳嗽一声,他披着雪色大氅,迈过门槛。他从厨房里熬过药,端着药碗走过来,放在余清清身边。
药汤散发出淡淡的清甜味道,余清清没瞧那药汤,第一眼朝苏廷看过去。
“我的身子已经好了大半,该吃药的是你,怎么又煎药?入夜之后太过寒冷,你不应该过来看望我,你才是病人,该对自己负责任。”
苏廷轻微的咳嗽,他把药碗推到余清清身边,朝余清清看过去:“你的事,我总要亲眼见过了才算放心。”
亲眼见过了才放心。
难道自己是三岁孩吗?
余清清目光下移,见苏廷穿着单薄,皱了皱眉,更严厉了几分:“我先前过,你被人下了那么久的毒,哪怕这段时间慢慢调养,也还是有余毒未清,再这般下去,如果复发……”
“那都是你自己的问题,我不会再管你。”
余清清着,故作皱眉朝别处看去,一副倨傲的模样。下一刻,她的衣角被轻轻拽了拽。苏廷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流露点点光彩。
他咳嗽了下,认真的看向她,眼里流露更多光华:“那就依你所言,下一次……不会这么做了。”
苏廷乖巧的坐着,淡淡望她,眼里仿佛有千盏莲灯明明灭灭,余清清有些怔,赶紧往旁边看去,直到从纸堆里找到一张药方,才恢复过来。
“这是我为你开的新药方,这些日子毒素已经去除的差不多了。而今就是调养身体,如今你的肺腑千疮百孔……”
“这是我特有的药方,最适合补身益气,固本培元。你且看看。”
她了这几句话,把药方递过去,却见苏廷没有认真听,仿佛是发呆一般。
他怎么会发呆,在看什么?
余清清把药方伸到苏廷眼前,扬了一扬。
苏廷收走了药方,叠在一边,又把旁边的那碗药推到余清清面前。
汤药都有难闻的苦味,而这药汤散发澄澈的微微的琥珀色,像是酸梅汤一般。
余清清蹙眉:“还要我喝?我真的好了……”
苏廷道:“这是你之前用的方子,我依样给你抓了过来,又让太医们改良一番,放了糖浆,去除苦味。”
这一味药方是余清清亲自写的,药效绝佳,余清清喝起来的时候连连皱眉。保留药效的情况下去除苦味,是困难的事。
苏廷只改良药方,却没自己这么多日的辛苦,让太医研究了多少日。
余清清来自现代,学过中医跟西医的知识,知道取巧的方法,而苏廷能接触的都是传统的太医,他改良药方,又是花了多大的工夫,投入多少的精力?
苏廷眼睛一错不错的看着余清清,目光灼灼。余清清想起来,最近苏廷越来越奇怪,就在自己刚醒来的时候,他居然亲自给她端着药碗,差一点就给她喂药……
她皱了皱眉。
这太过古怪。
余清清放下手边的碗。她瞧着苏廷有些炽热的眼神,板正了脸,正色道:“我可以喝这碗药,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自那天之后你就对我很好。那天是我一时冲动跟人口角,是我的问题,跟你没关系。你不必觉得我可怜,也不必补偿我什么。”
“是我伤了柳家姐。该道歉的是我,我们既然是朋友,就不必为这些纠结,况且有一句话我早该了……”
她神色微微一凛,认真道:“是我伤了你的未婚妻,对不起。”
出心里话之后,余清清心里舒坦起来,笼在眼里的阴翳消失,露出浅淡的笑容。
苏廷脸色僵住,心里像扎了一根针,半晌不出话,轻轻点了点头。
“好,我们是朋友,能这样相处便好……”苏廷面上的笑意收敛,清冷如常。
“我以为你喜欢这些,看来是我误会了……“他脸色更冷,抬眼看向门口的宫人,宫人从门口进来,把几本书放在桌案上。
苏廷从来不看戏文话本一类的东西,认为是无用之功,余清清去他的书房时候,没瞧见过。
这回倒是看到了。
这一摞书新鲜,泛着油墨香气,像是京中新印的话本,在闺阁之中很是流行。余清清从没看过这些,此时一一翻过去,唇角翘起来。
苏廷跟余清清了两句话。他在她面前都是温和,出门之后,目光冷下来。
“回宫去吧。”
苏廷回到昭纯宫,内殿空无一人,他站在桌案边,双目陡然猩红起来,忽然拂袖。白玉镇纸摔到地上,笔墨纸砚一同落在地上。
发出巨大的声响。
“她是为我受的刑,为我吃的苦,却以为我一无所知,这个时候都瞒着我……”
苏廷眼里都是阴沉的寒意,如淬烈火,他胸口剧烈的起伏:“我问她许多次,为什么跟柳家女冲突,这个时候却跟我道歉。她有什么好道歉的,是我护不住她……”
“难道当日的事我不会查?她是为我忍耐柳家女,也是为我出头,她为我扇了柳家女巴掌,为我挨了这么多板子,一切都是因为我,而我能为她做些什么?不过只是这样的一点好,她竟然,竟然就不必了……”
苏廷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的起伏,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桌案不堪重负,轰然倒下。笔墨纸砚掉落一地。
他也像是失去力气,背靠着桌案。
他闭上双目。
为何余清清这般在意自己。
为何人人都厌他恨他,却有人会这般的珍他重他?
元后去世之后,昔日的未婚妻退婚,同伴羞他辱他,宫人们用皇后的旨意拿捏他,他年少无力,孤立无援,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
可这一切的苦,跟今日比起来,什么都算不得。
她歉意的眼神才是最无意,也最锋利的刀,剜他的魂,抽他的魄。
苏廷背靠桌案,身子滑落下去,哑声道:“是我没用……”
赵公公当即就跪下来,对着苏廷老泪纵横:“殿下这八年来一直韬光养晦,隐忍潜伏,才在京城之中建立自己的势力,是真正的真龙嫡子……”
“殿下背负着元后娘娘的期望,背负着族人的血仇,还请殿下保重身体,切不可妄自菲薄,亲者痛仇者快!”赵公公额头重重磕到地板,触地之后,流出鲜血。
“不错……”
“柳家女,周皇后,一个都不能放过。我不止要他们的命,我更要天下人的臣服。他们轻我辱我,我要让他们看看……最后到底是谁站在苍生之巅!”
苏廷闭上双目,再睁开时,眼里阴鸷更多,嘶哑的声音带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恨意,如同从地府里爬出来的厉鬼一般。
一阵阵狂风袭来,他的衣袍翻飞如浪。
“负我之人,叛我之人,不忠不义之人……一个都不能放过,我要让他们……不得好死,挫骨扬灰!”
少年紧紧咬着牙,唇角流出鲜血,一字一句皆是最绝望的呼喊,如同咒语,在内殿之中回响。
东宫之外。
柳珂坐在马车里,挑帘朝外看了一眼,见到宫门始终没人出来,有些焦急起来。
她一直留意苏如辰的踪迹,苏如辰有什么朋友,什么喜好,她都是清清楚楚。
今日苏如辰要去酒楼宴饮,怎么还没出来?
她一直在外面等着,过了一会儿,才见苏如辰姗姗来迟,连忙让马车跟过去。苏如辰坐的马车一路出宫,经过坊市,街巷慢慢陌生起来。
柳珂微微蹙眉,那丫鬟也有些疑惑:“姐,这里是哪儿,虽然看着热闹,但怎么咱们从来没来过?”
柳珂在京城里住了十多年,大大的地方都去过,她瞧着前面飞檐翘角,飞阁流丹的高楼,眸里露出一丝犹疑。
而那丝犹疑,看见门口招徕生意的漂亮姑娘时候,更多了几分。
苏如辰下了马车,被两位姑娘迎进去,身影消失在花楼里。
柳珂的马车停在路口,她挑起帘子,问马车夫:“怎么没跟进去?”
“姐,这地方女子没法进去……这是有名的销金窟,过上一夜,一掷千金。您是清白女子,怎么能坏了名声?”
“殿下身为太子,以江山社稷为重,别人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怎么能去这种地方……”柳珂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她狠狠皱眉看向青楼,殿下为什么来这种地方?
她又看向附近。
这楼飞阁流丹,绿瓦红楼,女子身上的胭脂香气隔着远远的就能闻到,来往的人都是男子……
柳珂皱眉坐在马车里,她和苏如辰的婚事快要定下,她一直以未来太子妃自居,此时看着这些漂亮女子,就跟祸水一般。
对这些祸水,她自然是半点好感都没有。
马车停在岔路口,柳珂不时掀起门帘量,又让丫鬟在门口,远远的问两句话。她从午后一直等到傍晚,才看到苏如辰出来。
有姑娘恋恋不舍,把他送到门口,他解下扇坠送给姑娘,才哄得姑娘眉开眼笑。几位漂亮姑娘都含泪送别,只有一位花魁模样,化着桃花花钿的女子跟着他出来。
柳珂心里冒了团火,她捏了捏手,连忙让车夫追上苏如辰的马车。
她的马车堵在苏如辰的前面。
那女子瞧见堵住的马车,一下就明白了。她抬眼瞧着苏如辰,眼波流转:“殿下这么招人喜欢,我好不容易才把殿下从姐妹们的手里抢过来……”
“殿下好了,今晚陪我一个人的……”
苏如辰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露出一点轻佻的笑意。他揽住流朱的腰,轻轻揉捏。
流朱的眼神更嗔怪了。
他用折扇轻轻托着下巴,瞧着前面的马车,道:“这马车的印记有些熟悉……让我想想这是谁?”
“殿下这是又想起了哪位妹妹,楼里这么多的妹妹还不够殿下喜欢吗?还是殿下是个忙人,把流朱吃到嘴里,转眼就忘了……”
“我是怎样的人,难道你会不知?”苏如辰看向怀里的流朱,笑得轻佻。
柳珂挑起门帘,正跟苏如辰对上视线。
苏如辰手里的折扇陡然扬起,铁画银钩,自带一股雍容气度。他微微偏过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藏在折扇后面。
雍容,俊逸,却是不出的危险。
柳珂怔了怔。
苏如辰唇角微弯,对着她诧异的脸色,笑道:“如此良辰美景,柳姐也想同孤一起游湖?可惜孤早跟他人有约……柳姐有意,不如改日吧。”
“顺便再一句,其实孤这几日都有约了,嗯……”他折扇托着下巴,露出玩味的表情,半晌,折扇骤然合拢,敲了敲他的手背。
苏如辰的话如有深意:“如果柳姐不是奉了母后旨意的话,还是少来找孤,孤的马车上来容易,至于下去嘛……女儿家终究是要矜持。”
他完这句话,怀里的流朱脸色一红,朝他嗔怪了一声。马车调转方向,消失在路的尽头。
柳珂坐在马车里,脸色难看起来。
她活到这么多岁,一直是京城里的才女,父母的宠儿,头一次有男子这般的忽略自己,又在外人面前,给自己脸色看。
他是自己的未婚夫,是大雍的太子,怎么这般风流多情,薄情寡幸?
柳珂呆在原地,瞧着苏如辰离开的方向,忽然捏了捏手,尖利的指甲掐进肉里。
她看向丫鬟,声音颤抖起来:“……走,回府去。”
……
忽如一夜冬风来。
京城忽然下起细细的雪,如同飘絮一般。宫人们早早换了冬衣,御花园里栽培的花儿端进暖阁。
周家夫人进了宫,她身穿赤色织锦的衣衫,领口缀着棕色细绒,一进宫里,就觉暖和起来。到处都是热气。
她穿过巷道,进到坤宁宫,所见的宫人穿着崭新冬衣,尤其是皇后身前贴身侍奉的大宫女,梳着垂髫分肖髻,穿着紫红色春绸丝棉的棉袄,缀着蝴蝶式的青绒纽绊。
她拢了拢自己的衣领,温声谢过引路的宫女,坐在外殿里等候,又量周围的摆设,琉璃窗棂,软帘绣着宝相花的纹样,雕红漆多宝阁摆放着梅瓶花觚和玉石盆景,都是贡品的成色。
宫里真是富贵。
做中宫之主,是顶天的福分……
周家祖上出过内阁学士,渐渐没落,直到周家夫人的公公这辈,才勉强做到正六品通判,真要周家发迹起来,也就皇后入宫的这么多年。
如今周家地位尊贵,大老爷坐到内阁首辅的位置,更是出了中宫皇后,其他人也都承官职,但追本溯源,还是出身低了些。
也难怪周家夫人暗叹宫里的繁华。
周家夫人进了坤宁宫,宫人连忙接过她的外衫,取到一边去烘。
又有人给她端茶。
周家夫人朝皇后行礼。
“臣妇参见娘娘。”
“免礼。”皇后坐在上首,含笑看周家夫人一眼,宫女给周家夫人端来绣墩,这才坐下。
皇后知道自己的嫂子是本分人,入宫该是有话跟自己。她凤眼微微上挑,笑了一笑:“大嫂这一回入宫,是有什么事?都是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咱们家父母去得早,一直是兄长和嫂子尽心费力,牵扯我们这些兄弟姊妹们长大。到底咱们才是一家人。”
“如今过去这么多年,家中的辈们都长大了,听嫂子的二郎三郎已是及冠……孩子们的仕途,婚事方面,嫂子如果是有事相求,那本宫当然要尽到姑母的职责,替侄子们物色一番。”
皇后跟周家夫人了几句话,拉了一拉家常,她在周家是女儿,一向跟周家夫人的关系不错,后来机缘巧合选入宫中,疏远这么多年,也都能攀谈起来。
周家夫人紧绷的脸色慢慢缓和,她一边拢了拢领口缀着的细绒,一边朝旁边看了看。颇有几分紧张。
皇后一眼就明白她的意思,笑道:“这是坤宁宫,是本宫的地方,何必害怕隔墙有耳?大嫂有话尽管,本宫什么都能听得。”
周家夫人闻言,脸色渐渐好起来,宫人给她递了一个手炉,她低头捂了捂手,忽然脸色一紧,靠近皇后低声道:“恳请娘娘出手,为家里人铲除未来的忧患。老爷了,是关于废太子的事情……”
皇后朝宫人们看去,宫人们都退下去。
只留两名心腹宫女在一旁伺候。
皇后凤眼微眯,沉沉的威势朝周家夫人压过去,周家夫人想起来之前老爷的叮嘱,脸色紧绷起来,低头道:“娘娘您也知道,当初太子殿下的地位是如何得来,又是踩着谁的尸骨……如今废太子已满十六,只待除夕之后便能出宫建府。若是他得了机会,怎么对我们周家?”
“周家与娘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给娘娘做了多少事情。如今娘娘得了母仪天下的名声,在皇后的位置高枕无忧。但您要知道,我们曾经做过什么,都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若是废太子一朝得势,那我们周家的下场……可想而知。”
周家夫人的眼里都是坚决。
皇后凤眼微眯,金色的护甲拨弄了下手里的茶杯,茶叶随水沉沉浮浮。她沉吟片刻,眼里露出一丝犹豫:“兄长的意思本宫也明白,可你们知道那废太子重病缠身,没办法活过二十岁……本宫给他下过毒,他命不久矣。”
“不如顺其自然,让他自己慢慢过世。不然若是做的明显,平白让皇上对本宫生出疑心,连带着也对辰儿的未来有害……”
苏廷是早晚会死的。
何必为了一个早晚要死的人,脏了自己的手呢?
皇后的有道理,而周家夫人想起自家老爷的话,咬了咬牙,就在皇后犹豫的时候,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道:“夫君知道娘娘的忧虑,若是娘娘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不如就借别人的手。废太子必须要除,至于杀人的刀是谁,那并不重要。”
“娘娘如果有什么要,不如细细看过这封信再做决定。”
皇后眉目深深,接过这封信,她一字不差的看完之后,深吸一口气,眼神骤然狠厉起来:“就依兄长的办吧。”
“兄长的是好计策。三郎想要出宫,那我就要折断他的羽翼,这可怪不得我……”
皇后又像叹息,又像是嘲笑什么:“要怪,就怪他挡着我和辰儿的路吧。”
……
余清清在漱玉殿里休养了一个月,苏廷常常过来看她,跟她相处。有人一起探讨喜欢的事物,对余清清来是一种幸运。她常常教苏廷一些东西,武艺,医学,如何栽培草药。
苏廷学东西一向都很快,瞧她摆弄那些医书草药的时候,也跟着学,往往是很快学会。余清清瞧着苏廷,眼睫亮晶晶的,好几次都翘了嘴角。
两人的来往逐渐密切起来,时而是余清清去昭纯宫里蹭饭看书,时而是苏廷来漱玉殿。
这一日傍晚。
余清清去昭纯宫,等到用膳的时候,端上来的照样是常吃的菜,今日的时候,却是多了两碗饺子。
余清清捏起筷子,尝了一口,包的是虾仁三鲜馅,汁水充沛,她满足的眼睫都眯起来。
“好吃……”
她轻呼一声,又看向苏廷:“今日怎么吃饺子?”
“今日是冬至日,当然是要吃饺子的,你记不住日子?”苏廷问。
“我是不怎么记日子,习惯公历的算法,阴历的确是麻烦……”余清清想起来什么,连忙道:“我的是燕州那边的算法,总之是不太好算,不太记日子……”
余清清朝苏廷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颇有几分讨巧卖乖的模样。苏廷心里一软,躲避什么一般,往旁边移开目光。
“再盛一些来。”他道。
久病的人胃口都差,如今苏廷每次用膳越来越多,不用想都知道是余清清这位贵客。底下的宫人应了声,一会儿就用甜白瓷碟盛过来。
余清清吃的多,也吃的快,等余清清吃完了之后,苏廷拉过余清清就往外面走。
苏廷把余清清带到一处房间。
迎面是一面落地的高镜,映出他们两人的身影。宫女连忙迎过来,取了衣服到余清清面前,一件件让余清清看过去。
余清清瞧过来,是两身便服,时兴的公子姐的装扮,符合他们的身量,还有一盏时下姐流行的帷帽过来,轻纱垂到脖颈的长度。
这是什么意思。
冬至节时兴送衣物?
她疑惑的朝苏廷望去。
“冬至的时候都要办灯会,外面的风景漂亮,东风夜放花千树,这些日子你一直闷在宫里,没法出去。”他瞧了一眼余清清,扭过脸,声音低低的响起:“像这种好日子,你不该缺席。”
“你愿意陪我一起去看灯会吗?”他沉默一会儿,又问。
余清清看过去。
苏廷眼里带着别样的期许,如同灯火在他眼里浮浮沉沉,葳蕤生光。
余清清当场愣了愣,过了半晌,露出温软的笑意。
已经入夜,不远处的宫灯亮起来,明晃晃的落到她的眼里,她的眼睛也更亮起来,像有沉沉浮浮的灯光。
余清清跟着宫女去一边的房间里换衣服。裙衫一件接着一件,像是给她搬来衣柜,供她挑选。她换了两身,发现这些裙衫都是精心准备,尺码和她的身量一模一样,细节处严丝合缝。
怎么会这么精确?
余清清随意挑了一件袄裙,水红色交领蝴蝶袖短袄,下裳配白罗绣花裙,缎面上绣了成片的三角梅,行走起来仿佛置身花海之中。
她从房间里出来,瞧见了苏廷,苏廷换了一身青色直裰,玉色革带。
她瞧见了苏廷的扮,忽然起了兴致:“无论什么时日都喜欢素净的颜色吗?”
“今日是冬至节,好歹是庆祝的日子,像这样的时节,不应该是穿鲜艳的颜色吗,就像我家乡那边一样,红,紫,蓝……”
余清清是随口一提,而苏廷听了她的话,却像是沉思了片刻,认真的想了想,就要回身。
余清清连忙拉住了他。
苏廷的瞳孔微微睁圆,流露一丝疑惑,一本正经:“今日是冬至节,该穿鲜艳的衣服,不是你的吗?”
他完全是一副余清清什么,就跟着照做的模样,余清清愣住:“你穿其他的颜色是挺适合,但你喜欢什么,穿什么就好了。不必为了我的话而改变,况且这是过节的时候,万一你穿的太引人注目,惹来麻烦也不对……
而苏廷在此时抬起头。
他眼睛幽亮,深深的看着余清清。
“那就一言为定。”
“我以后只在你面前穿艳色的衣服,给你一个人看……以后你在他人面前,也不能露出最漂亮的一面,只能在我面前着盛装,就这么定了。”他深深看着余清清,声音嘶哑,有些固执的响起来。
余清清一听,更加愣住。
这是什么法。
总感觉自己落进了圈套?
她呆呆的瞪大眼睛,对上苏廷深沉的眼光,嘴唇微微翕开,犹如半张的花瓣一样。呆呆跟着苏廷出了门。
苏廷把余清清带到马车前,先一步上了马车,两人坐进去,室内的空间很是宽敞,有毛毯,有暖炉,有书架,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还有桌案。
马车里焚了浅浅的安神香,清淡的香气传来,余清清在宫里的日子里经历了很多事,都始终绷着一根线,如今出宫之后,陡然放下戒备,疲惫下来。
余清清靠着迎枕,慢慢睡了过去。
她哪怕是睡着了,身体也保持警戒的姿势,是经年累月的习惯,双手和双腿紧紧绷着,仿佛有什么动静,就能反应一般。
苏廷眼见着她睡着,瞧着余清清的脸,眼里渐渐露出些许痴迷,像是想要得到,又是想要摧毁。
他坐得离她更近了些,眼里深沉如墨,看起来有些吓人。过了半晌,他伸出手指,轻轻的戳了戳余清清腮边的清浅酒窝。
细嫩的触感传来。
有些软。
有些细。
就跟少女一般,温柔的不像话。
他深深看着余清清,忽然脱了大氅,披到余清清的身上,又取了一本书,在旁边读起来。
“到了。”
余清清是被苏廷叫醒的。
她醒过来的时候,眼神有些茫然,苏廷把帷帽递给她的时候,她才清醒过来。再下马车的时候,苏廷跟她保持了一段距离,自顾自下去。
余清清的双腿笔直有力,直接跨下去,稳稳站定。等站定之后,她抬头看向这附近的灯火。
在大雍生活的两个月,余清清一直生活在森严的宫规里,一切都是冷冰冰的等级,就在这出宫的时候,她才真切感受到了市井的生活。
从摊贩飘来的馄饨气味,草扎插着的糖葫芦,热气腾腾的包子,贩们熙熙攘攘的叫卖声,络绎不绝的游人,还有各色灯笼……
这是外面的世界。
余清清有些怔,片刻之后,唇角溢出笑意。而接下来的时候,她和苏廷一起逛灯会,就没走开过。苏廷抿了抿唇,朝余清清看过去,眼里隐有笑意:“不是一起出来看灯会吗,怎么总是跟着我,我知道你喜欢什么。”
余清清理直气壮。
“出来之后,你把我丢在这里就不管了?我出来的时候可没有带银子。”
苏廷微微失神,从袖袋里取出荷包,亲自递给余清清,余清清接过去,掂了一掂,唇角微弯的笑起来。
她从里面取出几锭银子,剩下的还给苏廷,眼里笑意更多。
“这就算是借你的,回去之后再还给你。我看你一直在这里遛弯,好像没有什么地方想去的样子,不如和我一起去前面看看?”
这句话对了。
苏廷身在皇宫,早就看遍了世间珍奇,他要保持自己的威严,要与形形色色的人交道,太傅和母后都教导他,他要保持皇家的体面,高深莫测的气势。
他不可和其他人亲近。
更不可透露自己的喜好,沉迷游乐。
苏廷来逛灯会,纯粹是为了余清清。
他迟疑了一瞬,余清清突然拉着他的衣袖,往前面走去。前面有一个摊,老板是对夫妇,勤勤恳恳的在这里看着。
地面搭着一层油布,摆着一件件琐碎的东西,竹编蚱蜢,毛毡猫狗,稀奇古怪的石头,猫儿眼一类的玩意儿。
一群顽童拿着竹圈,团团围着这个摊。余清清和苏廷走进去,简单的摊陡然亮了起来,像是暗室里,来了葳蕤明珠。
苏廷看着附近的环境,皱了皱眉,而余清清却是兴奋起来,她以前逛游乐园的时候,最喜欢靶,套圈这种游戏。每一次都能抱很多东西回去。
这就是游戏的快乐。
是金钱难以买到。
她看向附近的孩子们,对在大雍也有这些玩意儿感到奇怪,但想想也是释然,无论是哪里,都有这样的活动吧?
“这是我家爹爹给我买糖葫芦的钱,你能套中猫儿眼的,怎么输了?”
“这东西摆的太远了,就差一点!”
“就差一点……怎么没中!”
孩子惊呼的声音此起彼伏,余清清走过去,角落里有一个女孩手里空空,瞧着落空的竹圈,眼圈红红。她蹲下身揉了揉女孩的头:“姐姐来帮你套好不好?”
“姐姐套圈子可准了,你相信姐姐吗?”
灯火下,余清清脸庞柔和漂亮,女孩愣在原地,半晌,她大着胆子把手里的竹圈交给余清清。
“姐姐,我要那一个木雕剑,就在那里。我套了好几次都没中……”
余清清蹲下身子,摸了摸女孩的头,她站起来,眯起眼睛,如同有一根看不到的线把她跟那些玩意儿联系在一起。瞬息之间,竹圈脱手,晃荡了一下,分毫不差的圈住木雕。
“套中了!”
女孩惊喜的叫出声来,拿起木雕剑,跑到了余清清身边,道:“谢谢大姐姐,大姐姐真厉害……”
余清清笑着揉了揉女孩的头,其他孩子也都纷纷朝余清清围了过去,把她簇拥起来。
此刻余清清被人群簇拥,高高站在孩子堆里,就像是里面的头领,余清清朝孩子们看过去,一个个接过他们手里的竹圈:“不要挤,喜欢什么跟姐姐,一个二个慢慢来……”
他们围成一团,倒是把苏廷晾在一边。
赵公公走过来请示苏廷,苏廷摇了摇头,凝视余清清,他一直冷眼旁观着,想知道余清清接下来怎么做。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好像余清清一直在他的掌中一般。这附近都是他的人,乔装成商贩和游人,包围着他们……
他又看向余清清,松开手。
接下来的时候,余清清如有神助,随着她精准投掷的动作,竹圈一个个飞出去,把那些玩意儿一个不落的套住,惊喜声如同烟花一般炸开,孩子们将余清清包围。
“谢谢姐姐!”
“姐姐真厉害,比戏本子里百发百中的将军都要厉害,是神射手吗?”
“姐姐才不是什么神射手呢,姐姐是顶顶漂亮的美人,戏本子里的仙女姐姐,这些东西都听她的话!”
余清清低下头来,挨个儿刮了刮孩子们的鼻子。孩童们笑起来,怔怔看着余清清,不由自主的想着。
姐姐真好啊。
姐姐真漂亮啊。
孩子们怔怔看着余清清,等到灯会过了一半,他们纷纷被家人带了回去,而老板夫妇的货物被余清清套了精光,愁眉苦脸。
他们身着布衣粗服,余清清走过去,把手里的钱袋交给他们。
“姐,您,您这是……”
“刚刚的东西都算我买下了的,只想让这些孩子们开心一下,无意让你们的生意难做。等到明日,你们又可以开张了。”
他们诧异的看着余清清,露出感激的神色,重重向余清清道谢。
“姐您可真是一个大好人。”
“您就是传中的活菩萨吧,姐您真好,我们一定记得您的恩情……”
余清清向苏廷走过去,她像是变戏法一般,从背后掏出一个毛绒玩偶来,是系着铃铛的白猫,活灵活现。
苏廷皱了皱眉,而她先一步递过去,玩偶落在苏廷手里。
“今天每个孩子都有礼物……三殿下也有独属于自己的礼物,不知喜不喜欢?”
她微偏着头看向苏廷,眼神流露狡黠的笑意:“让三殿下等了这么久,这是赔礼。”
余清清的声音如同带着微湿的雾气,苏廷偏了偏头,垂下的鬓发恰到好处的垂落下来,挡住了眼角的一点嫣红。
他挡掉眼角的嫣红,耳廓的绯色在灯光下却是更加明显。余清清怔了一下,靠近过来,有些疑惑的瞧。
这是什么。
吹了冷风,病了?
苏廷面上镇静如常,收了余清清递来的玩偶,及时扭过头,转移话题:“你在这花了这么多时间,我们不是来看灯会的吗?”
苏廷的话转移了余清清的注意。
余清清朝远处看去,远处是一座酒楼,掌柜把每一处飞檐都摆上花灯,远远看去有如火树银花一般。
这是灯会里最高的酒楼,也是最好的灯。
“真漂亮……”余清清道。
苏廷瞧着她的眼神,拉着余清清往酒楼走,掌柜的出了许多灯谜,猜对一首换一盏灯。此刻前面围了重重的人。
掌柜就在最前头,笑着宣布什么,苏廷朝掌柜看去,掌柜立马浑身一颤,借口从台上下来,忙不迭的迎他们。底下的伙计清理出一条路。
灯谜那里摆的灯虽然精巧,却都是普通,他们走过去,掌柜连忙吩咐人取出最漂亮的宫灯,余清清看着这一切,骤然站住。
苏廷的步伐跟着停了。
“怎么了?”
苏廷瞧着余清清,脸色微怔,有些不解,而出乎他的意料,余清清摇了摇头:“我没有想要这灯笼,我只是觉得很漂亮,想多看两眼罢了。”
“再这灯要隔远了才好看,走近就没那种韵味了。”余清清拉着苏廷的袖子,轻声道:“跟我来这边。”
她眼里落了狡黠的笑意,犹如落了点点的繁星,苏廷被她吸引,跟她一起走到僻静巷角。
走到巷尾的时候,余清清揽住苏廷的腰,一把扛起。
少女的力气极大,近距离贴着,能闻到她身上的好闻气味,苏廷随她一起离地,盯着身下的虚空,陡然一惊,不可置信的望着余清清。
暗中跟随他的宫人们同一时间感到惊惧。
潜伏在周围的暗卫纷纷拔出兵器。
余清清身下是黑黝黝的京城,她足尖轻点,结实有力的双腿蹬过巷子里的墙,转眼落到另一处酒楼的屋脊。
苏廷有些踉跄的落地,惊惧的站稳身形,半晌,嗔了一句:“野蛮人!”
他脸颊流露绯红,如同覆盖白雪的苍山沾到晚霞余晖。
余清清朝他看过来,他更气愤的扭过头。
耳廓更添一丝红意。
余清清看向苏廷的身后,苏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整个京城都在他们脚下,点点莲灯连成一片,犹如耀眼灯海,无量明光。
灯市如白昼,花灯人同游。
“所谓冬至,日寒之至……这是我第一次出宫,第一次和你一起看灯会。”
余清清顿了顿,忽然笑道:“我在宫中没什么朋友,无人能相伴赏灯,如今能和殿下一起看灯会……我很高兴。”
她的声音荡漾在漫天的灯火里,如同一叶轻舟轻轻摇曳,苏廷紧紧抓住自己的手,克制心里的悸动。
余清清眼里像有光,星星点点。
他不想看灯,只想看她的眼睛。
“这是我今日送给三殿下的第二份礼物,殿下喜欢么?”
余清清又道:“不止是今日,以后年年岁岁,我都想送殿下这样的礼物,只愿以后每一年都能与殿下相伴,赏到这般风景……”
她轻轻笑笑,笑靥如同春日的桃花一般,苏廷的心也像化为湖水,轻轻荡漾。
……
灯会到了深夜,便结束了。
苏廷叫来马车,命人绕过宫门的方向把余清清送到昭纯宫,再由昭纯宫的方向回漱玉殿,而那些随身的宫人依然扮成游人商户,等苏廷到了一处盛大的酒楼里,才停在外面。
这就是方才的酒楼。
一眼望去,足足有三层楼高,锦门绣户。
这叫做宜春楼,在京中最为炙手可热,一顿饭可抵千金,只有权贵才可出入。没有人知道,这是苏廷的产业。
立刻有伙计把苏廷迎进去,掌柜早就等候在里面,把他引到酒楼深处,一五一十的向他禀告最近消息。
“最近周家的女眷跟吏部尚书一家人来往甚密,探子查明,都是跟殿下您有关,想对您不利……”
苏廷朝掌柜看去。
掌柜畏惧的低下了头,又把苏廷引到包厢深处,一层帐幔垂落下来,几封密信搁在帐后的桌案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