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急忙拿出手机,翻出师兄之前发来的古画修复图。
即使是翻拍的照片,虞蕉酿依然被这幅画里喷薄而出的气势所折服。
画的主体是一条横亘于九洲大地之上的游龙,它仿佛挟着劈山碎石之力,龙首昂扬挺立,傲然于九州之上威风凛凛,连飘扬的龙须都带着毁天灭地的磅礴气势。
在游龙之下,整片九洲大地显得苍白又渺,似乎只是游龙翱翔于天地间时途经的一方弹丸之地,轻易就被它分崩离析。
龙身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宣告着灭亡。
巍峨的高山变成了巨大山石,擦着龙尾碎裂在黄烟缭绕的空气中;
万丈悬崖拦腰折断,一半被甩向了千里外的海洋,一半被龙踩在脚下,迎着万物倾倒的方向;
怒涛卷起千丈浪,龙身体的一部分卷入了浪花中,故而更大的浪花翻涌着奔腾向四面八方;
还有飞扬在天地间的茫茫白色,那是被撞倒的雪山残迹。
画的右上方有五个字——九洲游龙图。
字旁另有一句诗——“九洲千里落,天地万象开”。
虞蕉酿盯着这句诗。
她从画里只看出了“九洲千里落”,山川湖海、村落宫殿悉数瓦解。如果巍巍九洲是一个人,这幅画里的他已是体无完肤。
既是如此,为何还有后半句的“天地万象开”?
虞蕉酿想起来,这幅画的迷点远不止于这一句诗。
自这幅画被发掘出来,整整半年的时间,基地都没有分析出这幅画所属的时代。
它不属于历史上任何一个已知的朝代。
无论是纸张、颜料还是画技,都有许多从未见过的陌生之处。
但诡异的是,画里的九洲地图与却与现实相差无几。
“正因为这样,才更加可怕。”参与发掘的领导,也是虞蕉酿的老师这样。
若这画出自某朝古人之手,历史的局限性使得作画人不可能掌握如此全面的地理风貌。
若这画是近代人所画,那就更不可能。一是基地里的仪器不可能探究不出近代画的具体年限,二是近代画不可能有这样的陈迹,它看起来至少尘封过千年。
留在画上面的泥垢就是证据,那里面有千年前的微量元素。
可千年前的地理又与近代相差许多。
这幅画实在是矛盾重重,疑点重重。
这也是为什么师兄修复好它后,需要联合多个部门共同写报告材料的原因。
《九洲游龙图》已经超出了一个部门的理解范围。
虞蕉酿将画面左上角放大,再放大。
看不清。
她没办法确认那片白茫茫的雪色是否是从潜龙雪山开始蔓延的。
列车外,雪崩还在继续。
巨大的雪块砸在车玻璃上,如同蜉蝣撞上大树般,碎成了雪末。
玻璃上留下的片片雪痕,是诺顺的潜龙雪山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虞蕉酿看着窗外的一片白色,再看向手机里《九洲游龙图》上那片炸裂开的白。
恍惚间她觉得这两处重合了。
画中“九洲千里落”的场景正在真实上演,潜龙雪山的崩塌被定格在了《九洲游龙图》上。
她觉得自己好像手握剧本的上帝视角玩家,窥到了接下来游戏的走向。
可她又是这场游戏里最悲催的亲历者,眼睁睁看着事情向剧本里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下去,却无能为力。
虞蕉酿想起了村民告诉自己的那个传。
如果传是真的,此刻会不会有龙太子从雪山底一跃而出,继续守护着美丽的诺顺呢?
快出现吧,虞蕉酿无助地想,不然诺顺就真的要被‘混沌’号摧毁了。
潜龙雪山没了。
‘混沌’号没有再发疯一样地乱撞,它在躲过潜龙雪山的雪崩之后,慢慢地爬上了远处一座更高的雪山。
车底贴着雪山缓缓上行,比起先前的疯狂,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心翼翼。
虞蕉酿都能看清空中飘摇落下的雪花。
自从列车失控后,这是第一次速度降到这么慢。
车厢里的众人也惊奇地看向窗外。
“我觉得这车好像是活的。”一旁的岳澄天忽然。
他把手贴在车玻璃上,玻璃上凝结的水汽印下了他的掌印,然后化成一道水流滑落下来,好像是玻璃在流泪。
虞蕉酿看他一眼,这个少年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乌发浓眉压在脸上,脆弱的白和极致的黑交织在一起,宛如一幅褪了色的山水画。
但他的眼睛却比刚才亮了,里面仿佛有团跳跃的火,欲欲跃试着燃尽生命。
这个少年也有些奇怪,虞蕉酿想。
怎么会有人那么平静地面对死亡,没死成后又兴奋地等待着死亡呢?
“你有这种感觉吗?”岳澄天转头问她。
“……”
虞蕉酿点点头,她是在开《九洲游龙图》的那一刻感觉到的。
总觉得列车好像在和古画呼应着,灵性地复原着古画里游龙的姿态。
“看‘混沌’号这气势,总觉得它好像要把这个世界重塑一样。”岳澄天慢吞吞地。
“重塑?!”虞蕉酿脑中有根弦猛地一响。
“想要塑造一个全新的自己,就必须把旧的自己破,这不就是重塑嘛。”
九洲千里落,天地万象开……
岳澄天的话提醒了虞蕉酿。
也许“天地万象开”开的并不是被落的九洲,而是一个全新的九洲。
只有将旧的世界摧毁,才能在它的废墟上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
所以‘混沌’号要重塑世界吗?
虞蕉酿赶紧看回《九洲游龙图》。
这时候,列车已经爬到了雪山的顶端。
然后狠狠地冲了下来。
“啊——!”尖叫声一瞬间回荡在所有车厢。
列车俯冲的速度很快,重力拉着它不断下坠。
车厢里的人都砸向了前面,甚至有人重心不稳直接翻过了座位,两条腿在空中扑腾着,栽倒进了前排的座位上。
纪濯昆匆匆开广播,一遍遍地提醒车内所有人不要惊慌,利用身边物品将自己固定牢。
虞蕉酿抱住了桌板,努力攥紧手机不让它脱手。
几秒钟之后,列车已经冲到了山脚,一个大甩尾,又慢慢地爬上了另一座雪山。
虞蕉酿:“……”
这失重之后缓缓爬坡的感觉好熟悉,不就是游乐园里的过山车吗。
现在列车爬的是真山,刺激程度翻倍。
趁着列车爬坡的安稳,虞蕉酿赶紧点开了和师兄的对话框。
十几分钟前发过去的怼人作文是最后的聊天记录。
师兄一直没有回复,让这篇作文显得很尴尬。
虞蕉酿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虞蕉酿字:
【师兄你好,我是师妹,方便电话吗师兄?】
师兄回复的很快:
【你还活着?!】
你才死了。
虞蕉酿有些无语,师兄好不会话。
【新闻你们已经……足足500吨炸.药,爆炸声基地都能感觉到。】
【还活着,没死成】虞蕉酿回复了一句,迅速引入正题。
【师兄,把修复好的《九洲游龙图》高清扫描给我,急急急!快快快!】
【好。】师兄竟然没有置疑,两分钟就发来了扫描图。
虞蕉酿赶紧开,比之前清晰了许多。
能看清图上的每一点细节。
虞蕉酿看向图里龙尾的位置,有了怀疑的心思,怎么看都觉得不是巧合。
龙尾巴尖就在青玄北高铁站的位置。
列车摧毁的七座城市,正好排列在尾巴的前端。
潜龙雪山就在第七座城市的前端,龙尾巴中间的位置
难不成‘混沌’号是沿着画里龙的身躯在前行吗?
虞蕉酿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
难道列车也看过这幅画?
天呐,她在想什么呢。
虞蕉酿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手臂压到了口袋上,感觉到了纸张的硬度。
是从行李箱拿出的那封信,列车第一次颠簸前她把信折叠放进了口袋里。
这封信也十分奇怪。
行李箱是今天早上才收拾好的,收拾完后就一直放在了家门口。
没有人来找过她。
大家都知道今天她要回家了,约好了在基地大厅做最后的告别。
那时候人很多,会是有人趁着那个时候把信封放进她行李箱的吗?
可是也不对,行李箱一直在她视线范围内,不可能有人开。
这样想着,虞蕉酿从口袋里拿出信封,从里面抽出那张宣纸。
然后整个人都呆住了。
宣纸上竟然有短短半截墨痕,手指的指节那般长度!
虞蕉酿把手机里的《九洲游龙图》放大,定格在龙的尾巴尖。
她惊讶地发现,画上龙尾的走势和宣纸上那半截磨痕的走势一模一样,甚至落笔的轻重都一样。
“我的天。”虞蕉酿惊呼出声。
她这时才想起来,《九洲游龙图》和这张宣纸的尺寸差不多。
岳澄天凑过来:“怎么了?”
虞蕉酿指着宣纸上的墨痕:“这里原本是空白的。”
岳澄天皱眉,正欲开口,两个人同时看到,宣纸上的黑色墨痕向下延伸了一点!
指甲盖大的距离。
岳澄天:“……”
虞蕉酿:“……”
列车从山顶俯冲下来,雪山上碎裂的雪花被列车冲撞地炸开,飞向空中又落下。
下雪了。
这是一场确定要将人类毁灭的雪,下得恣意张扬,毫不隐瞒它的野心。
虞蕉酿紧紧按住那张宣纸,岳澄天也帮她按着。
这次列车下降的速度更快,车厢里越来越多人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
列车似乎真的在模仿过山车,一下滑到山底后,还向后倒退到半山,再次狠狠冲下来。
作为过山车深度恐惧患者,虞蕉酿此刻有飙脏话的冲动了。
太可怕了,这种腿脚发软的感觉。
列车开始爬第三座雪山。
虞蕉酿焦虑地看着渐渐变长的墨痕,总觉得这张宣纸像是列车的行车记录仪,正在记录着列车的轨迹。
到底该怎么让列车不要再继续行驶下去?
墨痕一点点增加,岳澄天也在看着这张纸。
纸上会自己出现墨痕?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转念一想,此刻自己正在一辆会飞的列车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天方夜谭的呢?
这样一比较,一张会自己画画的纸实在没什么稀奇。
反而让人有了想要搞明白的冲动。
“这墨痕出现的似乎有规律。”岳澄天忽然。
虞蕉酿也发现了。
像是匀速增加。
她看着毫不震惊的岳澄天,索性心一横把《九洲游龙图》给他看。
多个人和她一起解谜,但愿会比自己一个人更有效率。
“如果是匀速增加,要多久能在宣纸上画完这幅画?”虞蕉酿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如果《九洲游龙图》是‘混沌’号的轨迹参考,而宣纸上增加的痕迹是‘混沌’号的实际轨迹,那么要完成一幅《九州游龙图》,需要多长时间?
这个时间很重要。
如果‘混沌’号的目的真的是“天地万象开”,这个时间既是‘混沌’号摧毁地球的时间,也是人类能在地球上存活的时间。
岳澄天掏出手机开计时器,掐算着宣纸上墨痕出现1CM需要的时间。
虞蕉酿给师兄发信息,让他测量出盘亘的龙身精确的长度。
【你要干什么?你还好吗师妹?】
【师兄我现在没空和你解释,你快点测量,给我个精确的数字】
【好】
师兄看了新闻,大约能猜到虞蕉酿这边情况紧急,竟然也没有刨根问题。
虞蕉酿回忆着古画实际的情形,自己在心里也得到了一个大概的数字。
等到师兄发来了数字,和她预测的差不多。
虞蕉酿把这个数字告诉了岳澄天,然后手指在桌板上飞快地敲着,她思考问题的时候就会敲击身边的东西。
“48时。”
一分钟后,虞蕉酿和岳澄天同时出了这个数字。
最多48时,列车就会复原出《九洲游龙图》。
到那时,这个世界上就会有两幅一模一样的画,可是不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世界。
旧的会被摧毁,重塑成另一个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