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A+A-

    北京时间23:53,斯洛比亚。

    出城的48个地点在做最后的清点工作,驻守出口的士兵开始准备撤离。

    通讯仪里,指挥此次全城撤离的军长要求各地点组长汇报撤离人员数据。

    “1区53472名市民已全部撤离。”

    “2区19306名市民已全部撤离。”

    “……”

    “43区已撤离7081人,尚有3人未撤离。”

    “等等。”

    军长断了进行的有条不紊的汇报,“43区什么情况?”

    “有一个三口之家,在我们士兵到达要求撤离时拒绝开门,且坚决不愿意离开家。”

    “原因。”

    “不明,他们拒绝沟通。”组长的声音有些颤抖。

    “……告诉我具体地点。”军长沉声道。

    “……”

    “地点。”军长重复了一遍。

    “您是要亲自过去吗?”组长有些不敢置信,“可是距离‘混沌’号到达只剩下不到十分钟了,只是3个人,应该没有大碍吧。”

    “要是有大碍,这责任你来担?”军长冷冷问。

    “……”组长不敢再迟疑,颤抖着了一个地点。

    “继续汇报。”军长声音依旧沉稳,从他的通讯仪里传来了猎猎风声。

    整个斯洛比亚寂静一片,这座本就不算喧嚣的城如今再无人声。

    组长的那个地点不算难找,因为全城只有那家亮着灯。

    是栋三层的别墅,远远就能看到二楼的阳台上站着三个人,两个老人和一个年轻的男人。

    军长带着两名下官到了这家门前,下官上前敲门。

    阳台上的三人从楼上看下来。

    “不要白费力气了,我们是不会离开家的。”那个年轻的男人对他们喊。

    “再不走你们就会死的!”下官冲他们吼。

    “这里是我的家,死在这里我心甘情愿。”男人。

    “你们可以死,但是不能死在这里。”军长不愿同他们多言。

    已经持续了几个时的撤离工作并不顺利,每个人都有不愿意离开家园的理由。

    平日里他们对这座城市抱怨连连,可真要离开这里,又都惦上了它的好。

    但时间紧迫,哪容得人人为这座城市述一番长情洒一捧热泪?

    军长举起枪,“砰砰砰”三声破坏了别墅的大门,大步跑了进去。

    他冲上了二楼,在两位老人要跳下阳台之际拽住了他们。

    “……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被拉回来的两位老人白发苍苍,瘫坐在阳台上老泪纵横。

    “年轻人,你不知道。”

    老人仰头看着无垠的天际,浑浊的眼里满是沉痛。

    “当年我才十一二岁,和我的叔叔爷爷们扛着枪,硬是把斯洛比亚从敌人手里抢了回来。”

    “现在他们都走了,我要是也离开,斯洛比亚会再被抢走的。”

    老人的声音悲凉,语气里满是对这座城的眷恋。

    军长原本蛮横拽着老人的手松弛下来,蹲下来和老人平视,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了膝盖上。

    “斯洛比亚是我们的家,可是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人,他们心中也都有一个想要守护的斯洛比亚。”军长。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距离《九洲游龙图》上标记的列车到达时间只剩下不到四分钟了。

    “前辈,对不住了。”军长给两名下属递了个眼色,然后一个手刀劈在了老人后颈,老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下属干脆利落地劈晕了另外两个人,扶着他们离开了房子。

    下属将军车的油门踩到了最底,宛如一道飞驰的箭,穿梭在无人的大街。

    时间一分一秒滑过,夺命的列车马上就要到来。

    “等等!”军长忽然喝了一声,眼神定格在窗外的某处。

    “停车!”他道。

    下属犹疑地踩下刹车,“怎么?”

    “外面有个孩子。”军长飞快地解开安全带,正要跳下车,下属一把拉住他。

    下属看见了外面的那个孩子,他在离军车大约几百米的街角,正贴着墙根快速跑着。

    “没有时间了!”下属急声道,“现在都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开出城。”

    军长停了一秒钟,甩开了下属,道:“你们走吧。”

    “一定要把他们送出去。”军长指着后座昏迷的两位老人。

    下属急得眼眶都红了,还要什么,军长“彭”一声摔上了车门,大步走向了远处。

    男孩已经消失在了视线里,军长正奔向他转弯的那个街角。

    军车在原地静默了几秒,终究还是顺着风声开向了城市边缘。

    军长抬起手腕,还有不到一分钟。

    他大步狂奔,在另一条街上看到了那个孩子。

    “孩。”军长叫他。

    男孩回头,脏兮兮的脸上满是泪痕。

    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身上乱糟糟的,还有横七竖八的伤痕,隐隐透着血迹。

    看见朝自己跑来的高大男人,男孩尖叫了一声,慌不择路地转身,离近了才看到他有条腿受伤了,踩在地面竟渗出了些许血迹,男孩手撑着墙面,跑的越发快了。

    军长看出来了,这应该是个流浪的孩子。

    他几步追上了男孩,弯腰伸手穿过男孩的腋下将他整个提了起来。

    男孩失声尖叫,胳膊腿一齐奋力地挣扎着。

    “别吵。”军长死死地箍住他,“我带你出城。”

    “不要我,不要我……”男孩呜咽不止。

    军长没有再话,抱着男孩奔向最近的出城点。

    穿过三条街后,天上隐隐有异样的响动。

    军长下意识地抬头看去,瞳孔瞬间紧缩,他看到天空飞来了一辆列车。

    车身盘旋缠绕,姿态犹如游龙。

    它来了!

    军长低头看向前方,离出城点尚且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四下看看,军长抱着男孩躲进了旁边的商场里。

    “不要出声。”军长捂着男孩的嘴巴,在他耳边低声。

    男孩瞪大了眼,好半晌,才愣愣地点了点头。

    *

    ‘混沌’号上,虞蕉酿扶住了一个朝自己倒下来的乘客,他严重缺氧,已经晕过去了。

    两个多时过去,车厢内的乘客身体撑到了极限。

    虞蕉酿看向窗外,列车正好驶入了斯洛比亚上空。

    从城市上空向下看,这座城不见一个人影。

    电话里,李斯钦告诉她,“斯洛比亚基本完成所有人员的转移。”

    “基本?”

    “好像还有少量人员没有出城。”

    那只能祈祷他们不被发现了。

    ‘混沌’号似乎发现了斯洛比亚的异样,与以往每次进入城市后的横冲直撞不同,列车这次竟然没有蛮横地去撞击高楼建筑。

    它穿梭在街道与楼宇间,每经过一栋建筑,就放慢速度在空中悠悠悬停片刻,继而飞向另一座建筑。

    “它在干嘛呢?”项长安不解道。

    “在寻找活着的人。”岳澄天慢吞吞地。

    “在《九洲游龙图》上,斯洛比亚毁于山崩地裂,没有了人,山崩地裂就失去了效果。”虞蕉酿道。

    大幕已经拉开,‘混沌’号在找寻它的“演员”。

    可惜无人配合它表演。

    ‘混沌’号从城市东端一直飞驰到城市中心,空无一人。

    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座城,车尾轻轻地甩着,似乎在扫描着下方每一寸土地,不能放过一丝一毫的生气。

    斯洛比亚很安静。

    ‘混沌’号也很安静。

    这两者的安静天然存在着矛盾,车厢内所有还清醒着的人大气不敢出,唯恐有哪一方的安静被突如其来的意外破。

    列车自失控以来,从来没有这样过,它速度慢的几乎就要停下来了。

    隐隐的,虞蕉酿竟然有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与紧张感。

    ‘混沌’号仿佛一定要揪出一个人,它极有耐心地停留、寻找、飞驰。

    忽然,它加快了速度,猛地靠近了一个商场。

    它开始围着这个商场盘旋,从三层飞上顶层,又从顶层俯冲下来,反反复复地升高、降低。

    车厢甩在商场的外墙上,“哗啦”巨响,玻璃和三层的墙壁塌下来,溅起了股股灰尘浓烟。

    它并不急着进入商场,一点点将商场从外围轻轻破坏,先是三层,然后四层,好像在和谁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里面有人。

    虞蕉酿看了一眼岳澄天,岳澄天眉头微皱,无声地对虞蕉酿了一个字,是。

    尽管列车这次掀起的动静远远于它之前,但玻璃和墙体倾倒的声音不可能不被察觉。

    在列车飞上第六层时,商场的天台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一身军装,手举着枪直直地走到天台边缘,和近在咫尺的‘混沌’号对视。

    虞蕉酿几人站在驾驶室里,男人的目光穿过玻璃落在他们身上。

    “回去!”虞蕉酿冲他做着手势。

    男人一动不动。

    ‘混沌’号悬停在空中,微微摇摆着,它似乎也在和这个男人对视。

    是你吗?

    破坏了我的计划。

    不守规则的人,注定要受到惩罚。

    那一瞬间发生的太快了。

    枪声“砰砰砰”响起的同时,‘混沌’号终于撕破了所有平静,它翻腾着跃起,狠狠地碾压过了男人的身体。

    男人的子弹没有伤及‘混沌’号分毫。

    ‘混沌’号将他碾得稀碎。

    虞蕉酿眼前一黑,纪濯昆捂着她的眼睛把她揽在了怀里。

    她控制不住自己,紧紧地拽住纪濯昆的衣角,浑身发抖。

    列车失控以来,这车厢里的所有人已经见识到了太多惨烈的死亡。

    虞蕉酿以为自己会平静地接受,接受人类在‘混沌’号前节节败退。

    可是也许因为斯洛比亚此时正是夕阳,没有温度的阳光冷漠地照拂着大地。

    也许是这座城市如死一般的静寂,那骤然响起的枪声惊醒了沉默的麻木。

    虞蕉酿用尽全力回抱住纪濯昆,把自己心里所有翻腾的情绪通过这个拥抱释放出去。

    纪濯昆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没有话。

    等她放开纪濯昆时,纪濯昆的手虚虚地覆盖住她通红的眼睛。

    他的手掌很快就被湿了。

    虞蕉酿的眼泪落得无声无息,纪濯昆感受到她压抑着的呼嚎不出来的悲痛,几乎被这份沉重坠去了深渊。

    “外面……”岳澄天话没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强迫自己收回视线。

    驾驶室里的人下意识地看向车后。

    列车已经慢悠悠地离开了商场,正在寻找下一个留在城中的人。

    而不远处商场的天台上,不知何时爬上来了一个脏兮兮的男孩。

    他看起来不到十岁,尽管隔着距离,还是能看出来他一身伤痕。

    男孩呆愣愣地看着天台的地面,下一秒晕了过去。

    一瞬间虞蕉酿全明白了。

    为什么那个穿军装的男人会不顾一切地冲向列车?

    他明明已经在商场里躲藏好了,就算‘混沌’号已经发现了商场里有人,可他只要好好躲着,也许能多活一段时间,也许不至于死得这般凄惨。

    可他却主动将自己献祭给了‘混沌’号。

    因为他要保护这个男孩。

    也许列车看到了他,就会以为商场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死后,列车就会离开这里了。

    他在赌,用自己的生命赌男孩活着。

    可现在,他死了,男孩却自己爬了出来,还被死去的军长吓晕了,傻傻地暴露在天空之下,连逃生都不能。

    这个男孩为什么要出来!

    虞蕉酿从来没有这样又愤怒又紧张过,列车已经离开商场了,那个穿军装的男人赌赢了。

    只要男孩好好藏着,他就不算白死。

    为什么要把自己暴露给列车!

    ‘混沌’号开始转身,它发现男孩了。

    虞蕉酿手心全是汗。不行,不能让那个男人白死。

    男孩必须活着。

    怎么办?

    纪濯昆的手机忽然又响起,李斯钦来了电话。

    “虞蕉酿,你们还在斯洛比亚吗,怎么会这么久?”

    纪濯昆的手机定位显示列车还停留在斯洛比亚,可是按照推算,‘混沌’号此时应该已经在下一座城市了。

    时间有差错,之前发给全世界的《九洲游龙图》时间标记全部需要重新计算。

    “……它在寻找活着的……”虞蕉酿想‘混沌’号开的很慢,在寻找城里活着的人。

    她忽然停住了。

    “李斯钦,斯洛比亚没有活人了,这里已经是一座空城。”

    “嗯?”李斯钦有些不明所以。

    虞蕉酿又重复了一遍,“斯洛比亚没有活人,该逃的都走了,留下的都死了。”

    穿军装的男人死了,男孩也“死”了。

    如果真如之前岳澄天所,‘混沌’号能通过某种方式听懂虞蕉酿的话,那么现在虞蕉酿就要告诉它“真相”——

    斯洛比亚拒绝配合演出,你的计划依然没有实现。

    列车忽然剧烈颤动,原本因停电不能工作的广播声忽然响起。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乘坐‘混沌’号列车,列车前方到站青玄北站,有需要下车的乘客请带好随身行李物品准备下车……”

    “虞蕉酿——”她听到李斯钦惊恐的声音。

    虞蕉酿看向身后,车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