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千山鸟飞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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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完王太医对李玙身体状况的一大篇论断,?果儿礼送他走出营帐,才转头,就见端坐在书案前的李玙身子猛地晃了晃。

    他挣扎着扶住案台,?闭眼忍耐阵阵眩晕,?忽然整个人向后栽倒!

    “哎呀!”

    果儿吓得手抖,先撇下他,冲出营帐吩咐秦大,“守住了别让人进来!”

    然后回来搀扶李玙躺下,?缓着声气慢慢道。

    “殿下放宽心,并没有旁的毛病,?几处外伤失血过多,又几日不吃不睡,连奴婢没伤的都熬忍不住。您多歇歇就好了。”

    “嗯。”

    李玙闭了闭眼,?努力平复胸中气血,?沙哑着嗓子道,“你没听见,方才贵妃为了乱孤的心神,?竟若儿未死……”

    果儿眉头猛地一跳。

    “娘娘与杜娘子分外亲厚,兴许……”

    “郑旭他们也以为杀了贵妃就能扰乱圣人心神,哼!”

    李玙额上冷汗渗出,睁开眼时神情冷漠如冰。

    “以为我们父子是情圣吗?”

    ——我们父子?

    闹到这个地步,?他倒论起父子来了。

    果儿愣了一瞬,默默从热水盆里绞起一块帕子替李玙擦拭双手。

    溽暑天气,?仓惶赶路,别人都抱怨热的没法儿,譬如杨家那几个不懂事的侄女儿,上午还在咕哝出宫匆忙,?马车里没放冰。

    李玙却要用热帕子来暖手了。

    王太医李玙透支太多,亟需休养,再滥用药物下去,只怕有暴毙之日。

    这话倘若在太子府,绝轮不到果儿来听,可如今百样规矩都乱了套,李玙本人听不得,也只有果儿听了。

    原本,果儿也不舍得就这样治死了李玙,可蛰伏多年,好容易等到圣人犯下大错,如果错过这个机会,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扳倒圣人上位。

    成败在此一举,扛也好抬也好,哪怕他就剩一口气,也非得拱上去不可!

    “今夜郑旭要挨个营帐搜捕圣人,倘若逮到了,来问孤如何处置,你便要替孤做一番花样。”

    果儿不动声色地嗯了声。

    湿淋淋的帕子里,李玙修长无力的手指青白发灰,指甲盖毫无血色。

    “奴婢明白,倘若今夜圣人出了意外,都是底下人听岔了殿下的意思,或是失手,或是病亡。史书之上,圣人临终遗命,必是令殿下砥砺前行,光复长安!”

    “你果然明白孤的意思。”

    李玙振奋,很想由此展开,述一番平生志向,然而实在太过疲累,神思昏昏倦倦不明去向。

    果儿耐心候他睡熟,才轻手轻脚走去角落剔亮灯火。

    颤抖的烛光斜斜地在果儿身上,把他并不细弱的身影拉得纤长浓黑,仿佛一条鬼魅蛇影在营帐上蜿蜒攀爬。

    袖口一抖,细巧瓷瓶滚到掌心,果儿拧开瓶塞,往火焰里倒了几捻香灰。

    背后一片安静,只能听见李玙平稳和缓的呼吸。

    片刻后果儿掩帘而出,秦大忙问。

    “太子撑得住吗?”

    果儿没有直接回答,只缓缓摇了摇头。

    秦大担忧地向营帐内望了眼。

    “伤得太重,又耽搁了,偏事儿这么急,太医手上也没像样的药材。”

    果儿道,“我去圣人院子瞧瞧高爷爷,他年纪大了,方才郑将军那一脚可够他受的。”

    秦大颇为赞许。

    “很应该。郑将军下手太狠了。咱们虽然各为其主,到底都是为了大唐,并非图谋拥戴太子能得的好处。高郎官待太子府不错,方才亦未痛下杀手。可惜五儿却白舍条命了。”

    果儿饶有兴味地在秦大脸上刮了一眼,确认他并非反讽,便笑笑走开。

    果儿举步迈进门槛。

    夜色愈加浓重,连月亮也被云遮住,显得院落冷清荒芜。

    果儿背着手顺石板路徐徐前行,越想越觉得这事儿有问题。

    方才李玙与贵妃对峙,他担心冲突激烈,闯进来助阵,刚好听见贵妃尖叫。

    那一声喊的是‘若儿回来不肯见你’。

    未死,才有不肯见之;真的死了,当喊‘若儿纳你命去’。

    倘若贵妃意在扰乱李玙心神,当指称杜若死不瞑目,如张秋微一般,指责李玙苛待杜家,辜负杜若,以至鬼魂寻仇。

    ……何必称她未死呢?

    果儿眼角一抽,手扶住道边桃树站稳,不敢相信这个可能性。

    如果杜若真的没死,整整七年,她在哪儿?

    难道,方才贵妃那声并非威吓李玙,而是喊给活人,喊给杜若听的?!

    ——她就在这儿!

    月光下,夏虫嘤嘤嗡嗡不止。

    手捂心口盘腿坐在檐下的高力士抬起头,看见果儿全无昔日内侍卑躬屈膝姿态,亲历过战斗的身形坚实沉稳。

    他一张老脸涕泪纵横,想到方才李玙三次自称‘朕’,气得眼角直跳,话音夹着倒抽气,听起来格外老迈。

    “……他还要如何?”

    “太子命奴婢来瞧瞧高爷爷的伤势,倘若实在厉害,就请太医来断断。”

    “些许外伤,受也就受了!”

    高力士甩开铃铛搀扶,用横刀做拐杖支撑沉重的身躯站起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自然盼着改朝换代。哼!当年圣人身边得用内侍不止十个八个,却都替他抵挡刀剑死于非命,独我熬到他登基称帝。你可知道为什么?”

    果儿沉默了片刻。

    “愿闻其详。”

    高力士刷地撕开衣襟,傲然露出疤痕累累的胸膛,那翻开又结疤的皮肉犹如树之年轮,印刻着他曾为帝王赶赴过的刀山火海。

    果儿扫了眼,声调波澜不惊。

    “高爷爷笑了,当年圣人是搅动了风云,令山河哗然变色,可那风云从未出过大明宫。至于太子改朝换代,却不是靠煽动这区区两万人就能成事的,他得调遣全国兵马,征用江南米粮,与封疆大吏,还有节度使们掰手腕子。您,在这堆活儿里头,我是不是比您强呢?”

    高力士的面色顿时沉了下去。

    果儿笃定地站在正房门口。

    在他身后,高力士气喘吁吁却无力反驳,铃铛握紧了刀鞘却不敢拔出。

    果儿的目光扫荡过室内空荡荡的陈设,梁上垂下几面寒酸的帷幕,怎么看都不像藏得下这么大的秘密。

    “七宝去哪了?方才太子进来时,他明明还在!”

    果儿终于发现疑点,扭头一把扥住高力士的衣领,劈头盖脸怒喝。

    “有人偷偷溜进来接应圣人,是谁?让七宝去传话,那只有宗室……”

    高力士面孔紫胀,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喘息。

    果儿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大胆的怀疑,刹那间明白了李隆基这一连串安排。

    为什么他一离开这个院子就如涓滴归海全无踪影?为什么他明知道杨玉是道护身符保命丹,还肯舍下她另外冒险?

    定有一个人,比杨玉更能帮他谋得一线生机,甚至能用来与李玙谈判,还有一个人,深得李玙信任,绝不愿见他们父子相残!

    “我问你,是给你一个立功保命的机会。况且,你真以为永王护得住圣人?杀他,不用太子知道,奴婢与郑旭就够了。”

    果儿转向高力士,放轻声音,每个字都带着居上位者的笃定。

    “你再隐瞒,死不足惜。”

    一股寒气顺着高力士的脊椎冲上脑髓——真没想到,这个二十年前在王洛卿身边鞍前马后,为求改换门庭不惜自轻自贱的内侍,心思竟这般缜密细致,作风竟如此胆大妄为!

    “果公公!”

    铃铛深恐五儿惨剧再现,嘶声大吼。

    “内侍省上下两万多人,哪个不是苦水里泡出来的秧苗儿,为主子背锅送死,难道是自己选的?谁做皇帝咱们都是伺候人,你,你今日非要与他老人家撕破脸皮,同门厮杀吗?”

    他指着内侍身份话,由不得果儿不答应。

    果儿果然应了声,却是笑笑摇头。

    “高爷爷的心眼儿太实在了!其实自从李相去了,中枢无人,储君无能,正该内侍扶摇直上,这十来年爷爷本可以大权在握,指斥方遒,把徒子徒孙布满长安,可惜却被一个‘义’字生生困住,甘愿俯首伺候昏君,反让那个草包杨钊站上前台。我可不同,我的生死,我自己定!”

    铃铛大为震惊。

    高力士眼底凝结出森冷寒光,毫不犹豫举刀直直砍向果儿胸膛,全身气力犹如洪水倾泻,已是存了同归于尽的死志!

    铿——锵!

    金属碰撞之声震得果儿耳膜剧痛。

    横刀劈砍的凌厉势头受阻,差点脱手飞出。

    高力士顿生狐疑,心道难道他竟看走了眼,李玙身边死了个红毛鬼,竟还有这个东西身负厉害武功?!

    他不敢再砍,沉重地喘息着。

    却见果儿慢慢扯开破烂前襟,露出坚固华贵的明光甲。

    “我的命值钱,不像你们一个两个,最爱逞英雄。”他冷冷道。

    高力士听出果儿不仅根本不受李玙控制,甚至对他的勇猛强悍颇为不屑,脸上顿时浮起一层混合着憎恶和忌惮,甚至一点点难以置信的古怪神色。

    “……你到底想怎么样?”

    高力士的声音嘶哑地几乎变调。

    “根本不是三郎叫你来的,你找什么?你到底找什么?”

    夜风呼啸而过,院中鸦雀无声。

    果儿站了一会儿才开口,一字一顿认真问。

    “杜娘子没死,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