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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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  最后一点刚刚写得不好,我改了一下。如果觉得不太对,刷新一下就可以了。

    哇终于把这场写完了,谢谢天使门昨天的安慰,玉玉超开心哒!!!

    玉玉都会回复哒,今天磨剧情弄得太久了,马上回复大家!!

    这一章玉玉写的超级爽,请大家记得多多留评论哦!!谢谢!!

    不得不,虽然岐飞鸾此刻对她的师父害怕到极点,但是当冥昭真的过来的时候,她还是本能地安心下来,身体的记忆是很难磨灭的,曾经很多年的时光里,她也是这样陪着她读医书,辨草药。最可怕的人,却是最能带给她安全感的人,真真是可笑至极。

    岐飞鸾摇摇头再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她凝神细思,仔仔细细又将那玉简云篆看了一遍,终于发现了冥昭所言的不通顺之处。

    前两味译文新,后一味译文旧……她没有通过墨迹新陈程度来判断年月时长的本事,只能假设冥昭真的是从自己这里知道的译文。如此推论下去,莫非这个古方冥昭真的不懂?

    她一开始隐隐喜悦,是因为这字迹是新的,明冯翼真的不知道,阴谋算计都与那人无关。可是她能如此笃定冯翼不知,为什么不能相信冥昭也不知道呢?

    如果冥昭真的不知,那这个药方……

    不对,不是这样,这场虫疫整个阴谋都是洞虚门设下的,冥昭怎么会不知道?

    许是察觉出岐飞鸾的百般纠结,冥昭叹了口气,对这个徒弟,到底还是心软的。她把玉简一收,给了提示:“你既然都怀疑到整个疫病本身,那为什么不多怀疑一点?”

    有什么散乱的东西在岐飞鸾脑中飞速重组,几条断裂的链子交错相接,她讶然抬头:“难道这个古方,根本不是治疗霓裳疫病的?”

    整场阴谋是洞虚门谋划的,所以百年前疫病的收场一定是洞虚门暗中布了药消灭散落世间无法回收的霓裳,冥昭可以在百年后重新开展这场谋划,就定然知晓对付霓裳的方法。

    但是这卷云篆她确实不识得,所以这古方……

    岐飞鸾:“它和霓裳没有关系?”

    冥昭:“它和霓裳有关系,只是是另一种用途。”

    岐飞鸾:“什么用途?”

    冥昭转过头来看她,没有回答她刚刚的问题,而是反问另一个问题:“知道这场试验的目的是什么吗?”

    岐飞鸾无暇去批判这一场离散天下子女,拿人命血肉为介的局竟被始作俑者称之为“试验”,此刻她的心已经被冥昭揪到顶点。

    “是在测试霓裳的能力?”她问。

    “错。”

    冥昭将头靠在书架上,她这样子就好像是平时上完早课,等徒儿收拾好离去了,懒洋洋靠在这憩,又像是在等一场雨停。浅青莲色的天幕似将颜料和雨泼入这一幅如画般的长卷里,将那层层铺开的袍裳,染成一样的颜色。

    “我在寻找一种体质。”

    “不需要任何秘法,就可以抵御霓裳的体质。”

    她话音浅淡,身上的颜色几与帘外天幕汇成一色,一眼望去是很静谧的模样,岐飞鸾却只觉毛骨悚然。

    一场杀戮,只为了找到万分之一的体质。

    冥昭继续道:“霓裳体内有一种特殊的腺体,这种腺体有输送和保留记忆的功用,霓裳嗜人血,五感俱绝,只能通过腺体辨认同伴,也就是如果有人体内也存在这种腺体,那么霓裳就会认他为同伴,不会释放毒液致其死亡。”

    她到一半岐飞鸾就明白了,竹沥当时被霓裳咬伤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死去,而是活了下来。而这件事发生不久就传入冥昭耳中,也就是那时冥昭派自己潜伏在竹沥身边,监视他一举一动。

    原来在那个时候,冥昭就已经找到了她所需要的体质。

    “那你何不在发现他之后就让我把她带回来?”岐飞鸾是有恨的,起初她并不知道竹沥的身份,如果那时冥昭就要杀他,或是利用他达到什么目的,自己或许也不会像如今这样痛苦。

    冥昭对此很坦然:“因为云篆天书,如你所见,我也很想知道前两味药材的译文。”

    完她还拍拍岐飞鸾的肩膀,谆谆教导道:“所以飞鸾,你看,为师早就同你过,多懂一门语言有时候是可以救命的。”

    岐飞鸾一眼乜过去。

    冥昭摊摊手:“虽然结局都要死,但是多活一天也是赚到嘛。”

    岐飞鸾盯着她:“这药方出自洞虚门,你是洞虚门第八代门主,你会不知道?”

    冥昭反问:“为什么我要知道?”

    岐飞鸾视线不松:“前七任门主都知道,为什么你不知道?”

    冥昭笑道:“前七任门主又不是我的师父,我从哪去知道?”

    “你,”岐飞鸾一怔,双眼睁圆:“那你从哪来?”

    冥昭直接笑出了声。

    岐飞鸾面上一红,她刚刚神思繁杂,用词错乱,一句话问出来仿佛是冥昭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她晃晃脑袋,别过头决定换一个话题。

    岐飞鸾:“那药方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你要这种体质做什么?”

    冥昭问:“还记得刚刚为师教你,霓裳的作用是什么吗?”

    岐飞鸾答:“传输功力。”

    冥昭抬起手就要给岐飞鸾的脑袋来那么一下,半途却顿住,收回了手。

    “只记得霓裳能传输功力了?”冥昭无奈笑道:“一并传承过来的可不仅仅只有功力——”

    “它还能传承记忆。”

    记忆……

    越痛苦、越绝望,就越刻骨的记忆。

    “这种体质的作用,就是配合云篆古方,将由霓裳为引汲取来的无数功法无数记忆在体质拥有者和霓裳之间输入导出,不计次数,无休无止,直到——”

    “霓裳体内只剩下功法。”

    “体质拥有者体内只剩下记忆。”

    话音甫落,一声惊雷落地,溅起紫电银光无数。

    那是什么……

    人体过滤器?

    岐飞鸾不知道该以什么词语来描述她此刻心情,心头仿佛架起一只油锅,烈火烹油,一丛丛怒焰似魑魅魍魉跃闪其间。

    冥昭却笑了,叹惋般:“这样的体质百年来才出一个,珍贵的不得了,天生就是用来做炉鼎。”

    她笑得极美却极寒,如蝎尾,如蛇齿,渗着剧毒蛰入岐飞鸾双目之中。

    岐飞鸾腾地暴起,化掌为爪闪电般向冥昭面门处劈去!

    冥昭瞬息侧身避过,岐飞鸾却铁了心似的,一招不中又起一招,却又被冥昭轻松避开。

    岐飞鸾一双桃花眸中半点柔情不见,惟余赤红!她翻手一掌拍下,雪蚕丝编根根齐断,云篆玉简散落一地,她随手抄起一根,几下身形变幻便朝着冥昭攻去!

    她心中怒涛揭天,所攻之处皆是死穴,冥昭又岂能如她意。

    书阁四周的帷幕在携雷带雨的狂风中恣肆卷舒,阁门大畅,万卷临江,涛声和着雨幕仿佛要将整片穹隆都倾倒下来。

    紫电银霜在空中蜿蜒纵横,将书阁中师徒二人相斗的身形闪作一幕幕剪影。雨声作乱,涛声如鼓,寒光人影交错间,分明是拼死搏杀,却又如抵?死?缠?绵。

    岐飞鸾被冥昭制在散落一地的帛书竹简上动弹不得,愤愤别过脸去,却又被强硬钳住下巴拗回来,她瞪眼去看身上之人,却见那一双泛着冷霜的凤眸里,满是自己的狼狈模样。

    她身体紧绷咽下唇齿间血沫,将呼之欲出的痛哼也吞回腹中。

    撑在她身上的冥昭将这副强弩之末的狼狈和倔强尽收眼中,阴恻恻笑开。

    “飞鸾,你真这么想杀我?”

    岐飞鸾牙关死紧,一声不吭。

    冥昭却是怒了:“我从未薄你,你居然要杀我?!”

    她其实早就怒了,从见到岐飞鸾潜到自己卧榻之前,手持利刃要取她性命的时候,就已经怒了。只是之前她的怒气还藏在那副好整以暇的虚壳里,此时一旦爆发,纵是掀江倒海,也难承一怒。

    “我也只是想要活下去我有什么错?!你以为我想害人吗?你以为我乐意这样吗?每一个日夜,每时每刻我都听见他们在我身体里吵闹争斗,这样的日子同身坠炼狱有什么分别?!”

    “好不容易我等到了,我等到了我可以解脱的办法,而你,我最疼爱的好徒儿,居然要为了一个才认识几个月不到的人,乱我所有计划!甚至——”

    她双目含血,字字如刀:

    “想要杀了我。”

    岐飞鸾艰难开口:“竹沥是无辜的。”

    “我当然知道他无辜!”冥昭指下用力,生生在那本就白皙的下颔处掐到惨白,恨不得生啖其肉般的恨意流淌在字里行间,“可你是我的徒儿,为什么成天要向着外人?”

    “那我告诉你,”冥昭又笑了,可此时她已撕去那副道貌岸然的皮囊,露出的是狰狞如鬼魅的真貌,“我不会让他痛苦太久的,一旦修炼完成,我会亲手了结他的痛苦。这种折磨毕竟不是常人能忍受的,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

    岐飞鸾全身的血液都被点沸了,一股脑冲上百会,冥昭眼疾手快将那躁动的双手制住,锁住双腕压上她头顶。过招时岐飞鸾挣扎太过,上身竟有些被她挣得抬起来一寸,又被钳在下巴处的力道生摁下,后脑勺重重砸在四面,头脑晕眩不已,意识尽头响在耳边的,是冥昭阴冷的声音。

    “所以你看,我终究还是仁慈的。”

    “师父……”

    冥昭一怔:“你叫我什么?”

    汩汩温热从岐飞鸾涣散的眸光中聚起,顺着眼角滑落。

    “冥昭。”

    冥昭:“……”

    片刻后,她明白了。

    “你这是要和我断绝师徒关系了?”

    “你们洞虚门为自己的贪念引来的代价,为什么要竹沥来承受?”她岐飞鸾此生,再不想以洞虚门香主自居,称呼一变,算是彻底划清界限了。

    “飞鸾……”

    岐飞鸾望着那个曾经跪在石门前七天七夜求来的师父,只余彻骨冷意:“你们,无耻之极。”

    一声惊雷乾坤震。

    冥昭微微抬起上身,万千浮光自她眸中破碎开来,视线在接踵而来的万雷奔涌中颤乱不已,等雷声渐止,她眸中的憧憧光影也似全部静止了。幽深晦暗,极深极沉,末了,她却又沉沉笑起来,整个身体因越来越大的笑声癫颤不已。那森寒凤眸中破开一道痕,像深渊峡谷中仰头望去的一线天光。

    纵使是亮的,却也照的人肝胆生寒。

    “我的好徒儿,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岐飞鸾一阵,那眸光中似有鬼魅,影影憧憧地蔓散到她身边……

    “你不是问我从哪儿来吗?”

    “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你应该问洞虚门第一代门主。”

    “我也想问问他——”

    “究竟在哪抓了我?!!”

    岐飞鸾浑身一颤,无边火海映入眼瞳,有什么东西在她耳边尖声厉啸,撕裂耳膜。

    她想躲,冥昭却不如她意,钳着她的脖子,强行摁入炼狱劫海。

    “你刚刚是不是看到一个手札?”

    岐飞鸾连呼吸都要困难了,可思维却异常清晰起来。

    手、手札……

    “

    第二卷 ,我没记错吧?”

    “你为什么不仔细看看?”

    丝帛为面的手札因她们方才的斗摔落在一旁,摊开的卷轴上被闪电映亮数行:——时而血脉逆流如癫似狂,时而生迹全无僵如沉尸……

    ——不知其是生是死,抑或时生时死……

    ——体生异腺若霓裳者,百年出一。初代门主偶得,囚于丹室,炼之。

    ——无名,双目浑浊若混沌初开,冥昭瞢闇……

    ——故以‘冥昭’唤之。

    随着一声惊雷炸响,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彻底破开。

    岐飞鸾怔怔望向她身上那人,全身的灵魂都像被人撕扯着带离自己的躯壳,她的身体好像被人劈开两半,一端烧灼在烈火之中,生疼滚烫;一端浸泡在冰川之下,刺冷冰寒。

    “飞鸾,你如此心疼竹沥。”

    “怎么不心疼心疼我呢?”

    冥昭轻笑声响在耳畔,岐飞鸾觉得自己怕是已经疯了。

    百年前,初代门主,那个被无休无止折磨的炉鼎,冥昭……

    如果刚才她听到洞虚门的计划,知道他们想要如何对待竹沥的时候她还只是愤怒,那么现在在她得知百年前,冥昭竟然在百年前就受到这样的折磨之后,她已经崩溃。

    不知道是因为这个特殊的腺体,还是因为这种残忍的修炼之法,让冥昭存活至今,甚至还没有改变容貌。但是这种长生与美貌,但凡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都不会想要拥有。

    存活百年代表什么?

    历经七任洞虚门门主,这些关于霓裳的用法,配合的药方药材都记录在册,纵使普通门徒和香主没法靠近这间书阁,但是每一任门主还是可以的。每一任门主都能通过这些资料,对囚禁在丹室的冥昭进行惨无人道的修炼。

    百年荏苒,弹指一瞬。

    但是对于冥昭来,每一个瞬间都如死过百回。

    百年的寿命,意味着百年的折磨。

    冥昭冷笑:“我来洞虚门之前的记忆,早就被他们洗的一干二净。而我的脑子里,全都是不属于我的肮脏事。”

    “你可以想象吗?一个人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没有自己的记忆,她没有见过天地,没有见过日月,近百年的时光都在阴冷潮湿的丹室中度过。”

    “善恶是什么,对于我来根本没有这种概念。”

    “我所求的,是解脱。”

    “可是我根本死不了,他们派人监视我,变幻花样折磨我,却又想尽一切办法维持我的生命。我起初神思混沌,只知道每时每刻都是煎熬痛楚,但是后来,他收了一个徒弟。”

    这个他自然指的就是手札里提到的洞虚门初代门主,也是一开始散布霓裳制造虫疫,将冥昭抓来,囚禁于丹室,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

    “他的徒弟不老实,发现他师父每月定时会来丹室一趟之后,就试图解开师父的秘密。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那个潜入丹室的他。”

    “我教唆了他,他没有让我失望,很快掌握了霓裳的秘法,杀死了他的师父,成为第二任门主。”

    “还记不记得刚才看的

    第一卷 ?洞虚门门主自第二代开始记载遗失,第二代至第七代门主死因不明?”

    “因为他们都是我杀的,这种事情发生在看不见天日的地方,就要永远藏在不见天日的地方。”

    岐飞鸾木偶般的听着,听到这里嘴唇微微动了动:“你,是怎么杀的他们?”

    冥昭温柔道:“用他们对待我的方法呀,可是他们太弱了,一次就死透了。我可是被他们绑着过滤了千百万次呐。”

    岐飞鸾心魂又是一震,如弓上惊弦涤荡不已。

    “吸取到的功力是精纯的,但是记忆却极易缺失,因为我对霓裳的掌控还很生疏。这些门主都是人精,也懂得防我,死也不把秘药秘方给我。我只能利用他们,让他们一代一代传承下去,获取更多的记忆。一直等到第七任门主的记忆被我吞噬,我终于找到了初代门主记忆中缺失的,能够完成记忆过滤的古方。”

    “药每次都是现配现用,怕我作乱,他们从不敢有留存。同时记忆残缺的问题依旧存在,苍礁珊瑚和碧岩灵蓟的云篆体我根本看不懂,也不知道从何处能寻到。但那时我已经汲取七代门主之技艺,身怀数万人精纯功力,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人能阻碍我。区区两味药材又如何为惧?我没耐心再忍受下一轮摧残,直接杀了第七代门主和他的徒弟,自己成为了洞虚门第八任门主。”

    到这里冥昭突然顿住了,岐飞鸾起初不以为意,但是后来随着身上钳制的力道渐渐松懈,冥昭两道长眉锁得越来越紧,她终于意识到事态不对。

    一滴冷汗从冥昭额角滴落上她的耳骨。

    “师父!!”

    冥昭:“他们……又来了。”

    岐飞鸾:“!!!”

    她当然知道冥昭的他们是谁。

    身怀七代门主之技艺,拥有七代门主之功法……

    自然也饱受着七代门主的记忆折磨。

    他们的恨极深极重,对冥昭的折磨也极狠极毒。

    如七道被强行撕裂的魂魄,在她身体里厮杀咆哮,终日不安。

    冥昭已经从她身上离开,满头冷汗地瘫坐在三人高的书架下,背倚檀架,头枕万卷,却寻不到解脱之法。

    岐飞鸾缓慢起身,长时间血流不顺导致她四肢僵硬,她想要站起来走过去,忽然身子一麻,重重地跪倒在万卷书中,玉简硌着膝盖,她却浑然不觉,只怔怔地望向那个已经痛苦到蜷缩在书架下的人。

    她是洞虚门第八代门主,武功无人能及,医术冠绝古今,看似无限风光。

    却谁也不知,她是洞虚门,最深重的囚徒。

    她已经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百年来加诸在她身上的命早就不是她的命了。凡人生老病死,她的命早就不知在哪一年就应该逝去……

    天地四时,万古长存;

    然而春非我春,夏非我夏。

    数之不尽的霓裳虫蛹寄居体内,

    七魂万魄载着百年痛楚压在脑中。

    无边哭嚎,厮杀,日夜纠缠折磨,挥之不去。

    历经百年,七代门主都将她当做修炼的炉鼎,每滤一遍,都是鬼门关前走一遭,恢复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就算七代门主已经尽皆身陨,她所得的,又岂能被称之为第八条命。

    所谓的第八条命,没有过往的记忆,也不会有对于将来的希冀。

    所以她才那么渴望寻求解脱,她想要真真正正的,不似行尸走肉的,活在人间。

    哪怕寿数苦短,也是脱胎换骨,如立新生。

    她布下局,寻百年一现的和自己一样的,被她自嘲为“天生炉鼎”的特殊体质携带者。

    引其入瓮,取为炉鼎,换来她的——

    第九生。

    “七魂八命九生九世……”

    镜头外的天奇喃喃着,和现场所有演职人员一道在心中惊叹。

    景珍从监视器区走过来,她已经不满足于在监视器里头看渝辞的表演,一路走到天奇身边。

    冥昭对岐飞鸾的感情极度亲密,又极度疏远,极好,又极坏。

    又霸气又美艳又要给人苍凉的感觉又要惊才绝艳惊鸿一瞥又要宁静淡泊又要邪魅狷狂。

    已经完全疯癫却又能正常的与人交涉,合乎逻辑。

    有绝世武功却又弱不禁风,有武功却又没武功。

    七个灵魂八条命历经九生九世受尽苦楚。

    戏里刚刚被渝辞鞮红作为道具使用的云篆玉简和观察手札里面记载的内容,就是当时渝辞那三张试镜剧本上的内容。

    景珍当时自然是抱着为难的心思去的,但又为渝辞的表演所震惊。

    鞮红曾经意气用事随口胡诌出来的人设,被景珍写到极致,被渝辞发挥到淋漓尽致。

    渝辞的冥昭,每每濒临崩溃的边缘,总是处理的十分巧妙。没有很爆发,很恐惧,她明明很复杂,有那么多魂魄那么多经历,那么痛苦崩溃。可是她的一切都是很自然而然的发生。但你就会觉得,这就是冥昭。

    她所有的一切都不太对,那种不太对的感觉,就像深海下进行的一场血腥厮杀,底下已经伏尸万千,表面上却只像染了一层红霞。万里无涛,海面如镜。

    “七魂八命九生九世……”

    景珍看着场中的渝辞,笑着叹道:

    “那可不是一句虚言。”

    ***

    岐飞鸾已经泣不成声,她站了两步站不起来,忽然就发了狠,拼命捶着自己两条腿,明明只是一会功夫的软麻,却似摧毁了她内心所有的骄傲。

    她自恃武功高强,世间无有几人能为对手,却在这一刻崩溃如决堤。

    她恨冥昭孤零零地在百年时光中遭受苦难,而自己却连此刻想要走过去抱一抱她都做不到。

    “飞鸾……”

    冥昭的声音将她从无边自责中拉出来,她抬起头,泪眼朦胧中是冥昭憔悴的面颜。她的容貌一直都是极美的,惨淡天光自书阁四面八方泄入,映在她惨白面容上,那人仿佛都是透明的,眨眼便会羽化散尽。

    “师父。”她喑哑的声音颤抖着,手脚并用的爬过去,对着她师父重重磕下。

    “对不起……”

    冥昭的神情一瞬变了:“你……你还要……”

    岐飞鸾抬起头又重重磕下,冰冷的触感贴上她光洁的额头,整个人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冻的,还是痛的。

    冥昭抚着胸口想要站起来,又跌了回去,她闭上眼睛强行压□□内□□,长呼出一口气,缓缓睁开凤目。

    “对不起师父……”岐飞鸾把头深深埋在万卷经典之间,那圣贤之言,名士之戒字字句句写在丝帛玉简之上,也刻在她心中。

    她到底是岐飞鸾,冥昭固然可怜,但这并不是她能坦然让竹沥去送死的理由。冥昭之痛,并不应该以其他人的性命为代价来解除。

    更何况,冯翼谷主救命之恩,三年教导之恩,又岂能抛之脑后?

    她没有照顾好冥昭已经不孝,背叛洞虚门已是不忠,若再伤害竹沥便是不仁,不报冯翼谷主之恩是为不义。

    这一生已经溃烂至此,她只能尽自己所能,来处理这个残局。

    “师父,徒儿答应你,待竹沥平平安安回到冯翼谷,徒儿就陪您去寻找解决之法,好不好?”

    回应她的是冥昭低沉的笑声,她边笑边咳,那笑声听来都是极惨淡的。

    “你可真是,知恩图报的好徒儿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你想报恩?”

    她擦去唇边溢出的血丝,抬起一双眸子。

    岐飞鸾抬起头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才敢直起上身来回答:“是的。”

    “报冯翼,咳咳,冯翼的大恩?”

    “是的,师父。”

    岐飞鸾不知道为什么,那种不安,隐动的感觉又出现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感觉,只是她的预感很不好,非常不好。

    “晃当”一声,狂风扫开书阁最后一扇紧闭的房门,雷电骤雨如暴虎豺狼奔涌入室。放在就近窗台边上的花瓶倾倒下来,发出令人魂颤的碎裂声,一道闪电从半空劈下,惨白电光映亮一地残红。

    是……刚刚冥昭斜倚在旁的——

    腊梅花?

    腊梅花……

    腊梅花??

    怎么会是腊梅花?!

    岐飞鸾的面色一瞬比电光还要惨白,心底埋藏在土壤下蠢蠢欲动的东西一瞬破土而出,狰狞的枝蔓张牙舞爪地向西面侵略而去,很快就包裹住整个心房,渔网般附着其上,生出无数硬刺,心脏每跳动一记,都是一场锥心砭骨的凌?迟。

    洞虚门向来遍植桃花……

    喜欢赏玩腊梅的……

    是冯翼谷。

    冥昭的目光一寸寸划过岐飞鸾紧蹙的长眉,含泪惊恐的双眸,颤抖不已的唇瓣,她几乎是自虐般欣赏着岐飞鸾痛苦的模样,一笑莞然。

    “你以为这是哪?”

    岐飞鸾猛地抱住头,痛的就差在地上滚,她不相信,她怎敢相信!

    可是那疯狂涌送上来的记忆在一遍又一遍,清晰无比地告诉着自己——

    她从未离开过洞虚门,即使是做任务也没有深入过其他门派,所以她一直对于书阁这个概念非常模糊。可是她知道冯翼谷也有这样一个临江的书阁,和洞虚门的书阁非常相似,不从细节处入手几乎难以辨别,更何况今日她从进入书阁就开始接受接连不断的暴击。

    这里是冯翼谷。

    不是洞虚门。

    而可以在冯翼谷的书阁里,和自己互相折磨这么久,又一直没有门徒来查看……唯一的答案呼之欲出。

    可是岐飞鸾怎么也不相信,她真的不敢相信。

    她抱着脑袋跪坐在地上,和着漫天凄风狂雨,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嘶嚎着,想要将一肚子的委屈愤懑痛苦绝望倾倒入阁外奔腾的江流之中,然后纵身一跃,自此归于江上长风,生死永寂。

    可这样美好的事情,根本落不到她头上。

    哭累了喊累了,她像方才的冥昭一样,蜷缩在书阁的地面之上,任由温热淌落脸颊,再变成冰寒。

    冯翼此人,渊渟岳峙,雪魄冰魂。怎么会和冥昭联系在一处……

    可是这么想着,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冥昭在自己的心里,已经是那么不堪了么?

    冥昭就坐在旁边静静看着,那目光像是要把岐飞鸾一颗心都给剖开。

    是的,她从一开始就已经给了很多提示。

    一直持续到现在。

    让徒弟以看书的方式来学习,不懂再问的教学方式,是属于冯翼的,而非冥昭。

    冯翼和冥昭,都是混沌的意思,正如冥昭这一生。

    那魑魅魍魉在她身边聚齐了,龇牙咧嘴地笑着她,发出难听嘈杂的声音。

    “她就是你的恩人呀,你怎么能认不出你的恩人呢?!”

    “她就是你的大恩人冯翼呀!”

    “你在你的恩人面前对不起她,要报答另外的人,可笑呀可笑呀!!”

    “可笑呀可笑呀!!!”

    ……

    那声音在她耳边响个不停,最后连她自己都认了:“可笑……”

    “可笑啊……”

    她从没有想过,这辈子最大的痛苦,最崩溃的时光会是在书阁中度过……

    但偏偏她此生少有的一些美好回忆却又都是在这书阁之中。

    那身拖白袍的人,曾带着自己绕过一排排书架,在熹微光透过层层书格落上肩头的时候,在一片温柔中回头望过来,用嘶哑却温柔的嗓音,唤她过来温习昨日学到的几味药引。

    也曾在暮鼓晚钟声里,和她并肩沐在夕霞里,共读一卷孤本,然后把笔给她,看她歪歪扭扭补填在旁的批注,指点几句,豁然开朗。

    回忆夕阳温柔,水光鳞影;

    现世疾风骤雨,紫电惊魂。

    她混混沌沌一路向前走,在一片晦暗中她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这是她幼年最不愿回想起来的场景,她闭上眼睛不敢去看那猩红刺目,却在跌跌撞撞行了几步后跌入一个香甜的怀抱。

    睁开眼,白袍披发的女郎将一串鲜红欲滴的糖葫芦举到眼前,是许久未见的笑得温柔的冥昭。

    看就在她接过那串糖葫芦的同时,脚下一滑,身周景象骤变,山风在她耳畔疾啸而过,像无数恶鬼在地狱咆哮挣扎……

    再睁眼,浑身骨头都像碎了一般,无星无月,阴风砭骨,是净屏峰底。

    有一双温软的手将她抱起来,带到了一处光明温柔的山谷,这里草木香气清爽怡人,鸟鸣啾啾,花漫山野。那人将她放下,牵住她的手往前走,她看到那人面上银甲,身上白袍,是冯翼。

    这一路走的很稳,惊雷阵阵漫天风雨,风雨最盛处,站着一身红衣的冥昭……

    不,那不是红衣,是死者溅上她白裳的血。

    那精致华美的面颜上,温柔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疯狂与狰狞,她害怕地往冯翼身后躲,一把竹骨伞在她身前撑开,替她挡去了所有。

    冯翼撑着伞,没有放开她的手。她望着冯翼的背影,直觉随着身周光影景色改变,那背影也在改变,有时是瘦削颀长的,有时却又变成一个少年的背影,在走马灯式流淌的岁月里重合……

    她跟着冯翼走过风雨凄迷的山谷,来到一处有涛声的地方,那是一座临江的书阁……

    “我们到了。”

    背对她的冯翼终于转过身来,抬手摘掉面具……

    岐飞鸾在这一场洪流中挣扎不起,一个只在记忆中留存的沙哑嗓音,穿过数载光阴响在她身旁,岐飞鸾抬眼,看到的是那张冯翼摘掉面具后露出的——

    永远似笑非笑,带着嘲弄的,

    冥昭的脸。

    “竹沥是冯翼谷第一弟子不错,却不是掌门冯翼的徒弟。”

    “冯翼谷第一弟子,是蒙汜长老的徒弟。”

    “为师过,此生只收一个徒弟。”

    这句话岐飞鸾记得,当日书阁暖阳下,冯翼对着一个谷中女弟子过这句话,那时候还觉得难过,现在品来当真复杂无比。

    当时冯翼的那个已经收下的唯一徒弟,正是自己。

    冥昭身为一个好师父,自然不会让她的徒弟疑惑太久,很干脆地就将当年种种一并告知:“我当年闭关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闭关,而是要去冯翼谷处理一些事情。谁知那帮洞虚门的畜?生竟敢如此苛待你。我那时候身为冯翼谷谷主不能暴露身份,所幸冯翼谷不同于洞虚门,人均闲散,纪律不严,我将你带回去照顾也没多少阻力。”

    “只要能好好照顾你,在哪都没有区别。”

    “后来我杀上冯翼谷接你回去,也不过是做一场戏罢了。”

    冥昭看向岐飞鸾,忽然笑了:“你是不是还想问为什么当时冯翼也在?”

    “他是在啊,可他出声了吗?他动手了吗?他敢走过来让你近看吗?”

    岐飞鸾整个思维系统已经瘫痪,哭泣也停止了,只拿一双水光浸润过的眼睛,像一只落入猎人罗网,不知道自己将来命运的鹿,胆怯地望着她。

    冥昭走过去,将她抱过来,抱进怀里。

    她用自己身上的药香和言语如蛛丝般一层层将其束缚住,忽然发难,一把掐住岐飞鸾的脖颈,俯身压上,将眉心紧紧抵上那汗液和血液交融一处的额头!

    那一瞬间是镜像般的痛苦,无尽灵魂在两人脑海中穿刺厮杀。

    岐飞鸾尖叫着挣扎起来,她用尽所有力气想把冥昭推开,却冥昭的笑声中被越箍越紧。

    毒液渗透蛛网一记刺入她体内,冥昭的存在就像一个巨大漩涡,要把她也拉进深渊,同坠炼狱,永不复出。

    那个纠缠冥昭数百年的痛楚,她连一分一秒都承受不住。

    好在冥昭下一刻便放开了可怜的徒弟。

    感受着怀中那把已经被她揉碎的硬骨头传来越来越遏制不住的颤抖,冥昭冷笑。

    笑得极颠极狂,极古怪,又像是故意的,就想要把她的灵魂压在砧板上,自虐般的,恶意的,抵在她耳边。研磨着唇齿间铁锈腥味,用冯翼的声音,无比低哑地在她耳边撕磨她的灵魂。

    “飞鸾,你报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