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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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喂!”

    嬴舟连唤了许久。

    而树精杳无声息地靠在他臂弯间,只定定地仰着头,仿佛是至死都还在惋惜自己的原身。

    她眼底灰白一片,瞳仁褪成了铅色,整个人已经树化了,更像一具自草木里长出的皮肉,就剩一张脸勉强留有五官。

    嬴舟终于放下了臂,好似瞬间抽去精气神,空茫地坐在地上。

    他看着怀中枯竭的少女,忽然极度颓丧地垂首,再垂首,用力地握紧十指,抓了一大把干脆的枯叶。

    我又搞砸了。

    他咬着唇,无比厌弃地让尖锐的指甲扣进血肉里。

    我又搞砸了

    没有拿到妖骨,没有在降天雷前除去魔妖,没能自保,最后又害得旁人因他而死。

    他还是什么都做不好。

    还是那么一无是处。

    嬴舟绷紧的嘴角因用力而不住的微微搐动,只是片刻,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揪断的是椿树化的枝条,急忙就松了,随即轻拿轻放地搁在一旁。

    喧嚣过后的山林静得有些骇人。

    周遭不闻鸟啼,亦不闻虫鸣,无风无雨,沉寂得犹如一片死地。

    他盘膝待在椿身侧,安静地出着神,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用以修炼的上古妖兽遗骸已经没了,按理,他应该再去寻觅别的灵物,可此时此刻,就是莫名地不想动弹。

    嬴舟枯坐于林间,宛若参禅入定的老僧,有那么一段光景,甚至都感觉不到周遭时间的流逝。

    上方的茂密枝叶被天罚削去了十之七八,视线便陡然开阔了不少。

    天日高霁,疏疏漏下几缕月光,泼地如雪。

    他举目去看,才发现原来都入夜了。

    嬴舟摁着膝头,皱眉打量地上的椿——总不能叫她就这么躺在这儿。

    既是草木,那还是入土为安吧。

    他如此想着,终于支起身,琥珀色的火焰在掌心拉长变化,聚成一把铲子,打算掘个坑,将她就地掩埋。

    白栎树扎根的土壤十分深厚,忙活了一炷香的时间,嬴舟拄着火铲轻轻抹汗。

    虽天雷不曾直接劈到他,但降下的威压也或多或少影响了妖力,维持人形来掘土的确比较消耗体能。

    他静默片刻,思索一番,忽然收了焰火,闭目放出自己的原身来。

    灼耀的烈火倏忽一跃,显出一头银灰色的狼犬,干净蓬松的毛发灰中泛青,近乎于月白,仰首拔地而起,竟有丈许之高。

    嬴舟抖了抖周身的毛,舒活筋骨,找了个不错的姿势,然后开始动刨土。

    到底是犬类的天性,他干着顺多了,不觉越来越起劲,还特地仔细修整出坟坑的棱角,孜孜不倦地以求美观。

    深山的夜色是静谧的,偶有风声。

    残缺不全的夜幕间繁星万点,端的是个和暖的初秋。

    地上坚厚的碎石下,一节幼苗破土而出,很快,就以极惊人的速度展开了三片嫩叶。

    椿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视野便被一头灰白的巨狗填满,而这狗正在专心致志地用两条前腿扒拉土。

    周遭堆起了山似的泥壤。

    由于是在幽暗的晚间,她第一反应是下了阴曹地府。

    紧接着肃然起敬。

    这就是森罗冥界吗?连养的狗也比别处大上好几圈呢,看着就精神。

    这念头才冒出去没多久,那白犬双耳倏忽一动,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脸盯着她的位置。

    树苗与狗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静静对视。

    微风卷过几缕带弧度的尴尬。

    椿觉得,他应该听见了

    *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还在阳间,在白於山?”

    嬴舟蹲坐在地,他好长的个头,又不愿匍匐身体,得费劲地低着脑袋,才勉强能与那根树苗对话。

    纤细的幼苗晃悠着两片青叶,扭前扭后地打量自己。

    “这是我的新身体吗?真的假的好健壮,好鲜嫩!我喜欢!”

    “像回到了时候一样,真怀念啊。”

    树苗“捧”起脸颊,兴致勃勃地左右摇摆。尽管这玩意儿连个五官也没有,但嬴舟不难从其丰富的肢体言语间读出一二。

    他眉峰若有似无地皱着,将视线再往下垂了一些。

    “好歹是修成了人形,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椿摊开叶子耸肩,“我也想弄清楚前因后果呀。”

    “可是从到大,又没人教过我。”

    嬴舟听得不由讶然:“你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山里?”

    “是啊。”那株幼苗冲他点头,“我一个人。”

    此刻他才举目四顾,端详着这座毫无人迹与生气的山野。

    在从前的印象中,嬴舟以为多树木的地方自然会多鱼虫走兽,山花浪漫,鸟雀欢飞,大概是片万物盎然的景象。

    可见了此处方知晓,过于庞大的乔木霸占了整座山的资源,以至于树下的土地终年不见天日,荒僻得寸草不生。

    难怪她连天罚是什么都不明白。

    “一个人也可以修炼吗?”嬴舟奇怪,“你在这山中住多久了?你多大?”

    椿正琢磨着自己叶片上的纹路,随口道:“我三千岁了。”

    嬴舟:“”

    她礼节性的反问:“你呢?”

    嬴舟:“三百。”

    那树苗闻言,放下两只“”,佝偻腰身往他这处倾了倾,不知为何,嬴舟总感觉对方的表情带着点促狭的意味。

    椿:“嘿嘿”

    他额头的青筋一崩,莫名像是被戳到了什么点,“你笑什么!”

    对方厚颜无耻地支棱着绿叶,活似笑得十分狡黠,明目张胆地带着戏谑,“你好啊。”

    “我都可以当你奶奶了。”

    嬴舟咬了咬牙,不服气道:“你瞧着也就刚成年。”

    树苗摇曳着自己初长成的细胳膊细腿,“我们树精嘛,本来寿命便比普通妖精要长,你别看我活得久,在我们这一族里,我还是个孩子呢。”

    后者将信将疑地瞥她,额间倒是仍旧稍蹙着,不曾松开。

    椿伸出单薄的一片绿叶,尝试着与旁边的白栎树共鸣,一道幽微的艾绿光芒缎带般缠绕流转地连向已被劈作两半的枝干。

    毕竟是有三千年的天地精华,甫一共鸣,她就感觉到心口揪动着一股不可明的震颤。

    自己那浩大磅礴的妖力渊长广阔,如碧涛拍岸,承载着无数的沧海与桑田,却与她犹隔天堑,仿佛被无形的阵法所封印,只能远观,无法近取。

    嬴舟专注地留意她的举动,不敢轻易打搅:“怎么样?”

    “嗯”

    椿用叶子的尖儿戳了戳并不存在的脸颊,沉吟良久,“要怎么呢”

    “我认为自己应该还有救,如今魂魄未散,又得了新的躯壳容身。白栎树中的千年道行与修为若能取出来使用,依靠这株幼苗想必是可以帮着修复本体的。”

    “可惜。”她发愁地抱起两片嫩叶,抄在怀前,“我与栎树的感应不深,隐约让什么阻隔了,暂时还找不出缘由。”

    完,忽然扯了扯身下根茎,那里似乎连着一颗沉甸甸的果实。

    “哦——”

    椿大为震撼,即刻被吸引过去,“原来这是我自己结的果啊?”

    她新奇地勾腰专研,“往年一到秋天就掉橡实,从没关注过。”

    “如此来,我的果子还能当成使用?也太方便了!怎么以前不知道。”

    嬴舟认真听了半晌,有用的消息一句也无,只被灌了一耳朵的废话与感慨。

    这就是传中的千年老妖吗?

    确实长见识了。

    他总算发现对方其实是个心比天大的二傻子,甚至对自身的能力都一无所知。

    这傻子到底怎么修炼成人的?

    椿还在梳理果子上长出的根茎,冷不防发觉头顶一空。

    那犬妖站起身,拍去衣摆的尘泥,看样子像是要启程下山去。

    她心里无端慌张,挥舞着两条叶片喊:“你去哪儿啊?”

    嬴舟用脚草草填满刚挖的坟坑,“回族里。”

    “既然你对此一概不知,我只好往别处再寻办法。家中倒是有些学识渊博的长老,或许向他们问一问会有点收获。”

    言罢就利落地告了辞,转身正欲离开。

    椿看得直着急,连忙叫住他,“啊,等等!”

    嬴舟不明所以地回头时,她一颗苗孤零零地戳在土里,犹犹豫豫地端起两片叶子对了对指尖。

    “那个,我”

    “我也挺想出山去看看,你如果不麻烦的话,能不能能不能也带上我?”

    一番话,椿得极其缓慢。

    到最后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她明白自己的要求对旁人而言过于唐突,要捎上一株来路不明的树精,任谁都会觉得是个麻烦。

    所以不敢太强求,连用词都显得心翼翼。

    因此,若非犬类那般好的耳力,恐怕很难听清那句“能不能带上我”。

    嬴舟忽然想起之前躲天雷,她曾在一片混乱中过,作为树妖是不可离原身太远的,故而这千数万年她或许从未走出过白於山。

    一个人在那么长久的时光里的待在与世隔绝的大山中,是种什么样的经历?

    仅仅是浅薄的一构想,便感觉有铺天盖地的孤独席卷而来,顿然不寒而栗。

    至少嬴舟自己是做不到的。

    他可能会先疯掉。

    转念又想,到底是害她折损修为,就这般一走了之,人家当然会怀疑他是否一去不复返。

    只是一株树苗而已。

    应该也不会很麻烦吧?

    再三斟酌之下,他迟疑地松了口:“你这样的可以吗?”

    椿一听有门,“眼神”瞬间大亮,“可以呀,可以的!”

    如今这情形,不可以也得可以!

    “横竖我现在依附于树苗当中,你只要带着我的这颗苗,上哪儿都行!”

    白栎巨树无法撼动,因而走不出山外。

    但幼苗应该就不一样了。

    嬴舟觉得这番解释还算可信,颔首道:“那也好。”

    他环顾四野,十指轻轻活动了一番,打算找个什么东西将她装起来。

    “你等会儿,我给你做个盆。”

    椿立马点头如捣蒜。

    在对方答应的瞬间她就已心花怒放,闻言自是当仁不让,颇为大方地砍了一节白栎的粗枝,替他削去树皮和多余的分叉,讨好地搁到嬴舟的面前。

    “您请用这个。”

    他在上掂了掂,略显犹豫,“这不是你的本体树么?随意截断,不要紧吗?”

    后者一摆,不以为意,“诶,不要紧的。”

    “这种粗细的枝桠就好比人族指甲上的倒刺,想削多少削多少——你还要么?要不要再拿去做点桌椅床榻什么的,不用和我客气!”

    嬴舟:“不必了。”

    他此后,恐怕有点不太能直视家中的桌椅了。

    少年仍旧从掌心化出匕首,他找了块空地撩袍而坐,挺有耐性地一刀一刀打磨形状。

    椿伸长了脖子,就眼巴巴地交握着两片树叶,期待地盯着他“看”。

    纵然叶片上没生双眼,但嬴舟余光稍稍一瞥,就能瞅见不远处那株幼苗笔直地立起一枚叶子,脑袋似的直勾勾地对准自己。

    也太有压迫感了。

    不习惯被人以这般炽烈的目光长久打量,他终于忍不住出声,想寻些话题来打破僵局。

    “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答得很欢快:“椿。”

    “木旁椿。”

    “椿?”他闻之若有所思,“都‘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你并非椿树,起这个名倒是很有寓意。”

    “嗐,有什么寓意啊。”椿对着他笑,“你如今来得晚,是不知晓。”

    “早些年这山里满是吞吐灵气等着修炼成型的树精,大椿嘛,我们当树的谁不向往啊。大家为了图个吉利,都给自己取名叫‘椿’。”

    “你要是往那林子里头叫一声‘椿’,四面八方都有人回应你。”

    她起这段往事时,语气稀松平常,可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嬴舟却从其间感受到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春生秋杀,年月变迁。

    原来也曾有过别的树精。

    他难免不解,“以前修炼的草木既那么多,为什么如今就剩你一个?”

    缺了遮挡的夜风肆无忌惮地吹拂,椿不自控地随之折腰,这一次她并没有立刻出声。

    过了好一阵,那青嫩的树苗叶片才掉头一转,望向高高的参天乔木,言语中流露出些许怀念。

    “因为”

    “大家都沉眠了。”

    e我是不是应该把标签换成姐弟恋(。)

    有点遗憾,晋江没有奶孙恋这个选项咳咳。

    关于全体人民都叫椿要怎么区分的问题。

    其实很简单!

    椿一郎,椿二郎,椿三郎椿一百八十九郎。

    (竖拇指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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