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河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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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椿捧起一碗水,兜头往身上浇。

    不知为何,她对此已不如昨日那么愤慨悲伤,内心一派平静麻木,动作甚至还透出一股熟练。

    “唉。”

    她将破茶碗支在一旁,无比沧桑地抹了把脸,语气百转千回地一叹。

    嬴舟欲言又止地将面巾递上去,“你还好吧?”

    实没料到那老大爷真能见缝插针,本以为白日躲过一回,他便不会再惦记,不承想竟这般防不胜防。

    椿道了句谢,囫囵擦擦脸,“实不相瞒,我现在已经有些习惯这个味道了”

    嬴舟:“”

    被丢在角落里的两只猞猁见得此情此景,脑袋凑在一块儿交头接耳。

    “敢情那盆儿里的是个草精?”

    “嗐,早知道刚才就该声东击西的,干嘛非得和这头狼硬碰硬。”

    “对啊。”他兄弟俩这会儿又热乎了起来,“吃只野草精也总好过让别人吃,听他们这一族,大多容易对付”

    正在悔不当初,盘膝坐在地上的嬴舟闻之略一侧目,抛来一个堪称阴冷的眼神,后者顷刻闭了嘴,齐刷刷地蜷缩成团。

    “你们俩——过来。”

    他忽然有了个想法,于是伸出两指揪着对方的后脖颈,轻轻松松地拎在里,往椿的花盆前一扔。

    命令道,“给她洗。”

    猞猁们目瞪口呆,“啊?什可我们从未有过养花草的经验啊。”

    年长的那个忙附和:“对,对,在家我俩连菜都没洗过。”

    话间,嬴舟已往每人怀中塞了一个木桶,吩咐道:“好好洗。”

    猞猁:“”

    椿倒是颇为自己的根茎担忧,心地提醒,“动作轻点,别把叶子洗掉了,才长出来的呢。”

    嬴舟闻言,接着转向二人,重复道:“听见了吗?不要碰掉叶子。”

    所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两头精怪只得忍辱负重地抄起巾帕,“听见了。”

    千百年来,从古至今,猫与犬果然一直势不两立!

    双生兄弟顶着一模一样的脸孔守在花盆边上,勤勤恳恳地擦拭嫩叶。

    椿长这么大岁数难得也享受一回暴君的快乐,十分新鲜地瘫在土里,抬眼端详了一番左右,去问嬴舟。

    “怎么你就出去一个时辰,还能收两个弟回来?”

    他不是弟,“是人质。”

    少年坐在茶几旁的圈椅内,分明只是随意将胳膊往扶上一搭,却无端坐出了一副土匪头子的气势。

    “下午他俩在门外偷听来着——诶,你们。”

    嬴舟一颔首,“白石河镇的这些怪事,是你俩干的吗?就为了困住我,好吞噬妖力?”

    乍然被点名的猞猁们虎躯一震,面面相觑而后疯狂摇头。

    当弟弟的反应甚快:“当然不是!我们兄弟二人要有这笔,还能让您给轻而易举地摁在掌下吗?您是吧”

    他一番话倒讲得非常圆滑。

    嬴舟料想也是。

    “你们也出不去?”

    那哥哥满脸一言难尽,“何止是出不去,我们俩待在这镇上多日,算算时候都该有三个月之久了。”

    他胳膊一顿,不由自主地从扶上松了下来,有些意外地同盆里的椿遥遥对视。

    三个月。

    嬴舟着实想不到会有如此漫长。

    “三个月的时间,来来回回都是同一天?”

    “那可不。”弟弟垂头丧气地给树苗浇水,浇得一丝不苟,兢兢业业,“镇东的铁匠每日早起都要朝西打个喷嚏,米店运货的骡车走到花市就坏,糕饼铺也不出新的甜食了,日日全是梅花糕、栗子糕、枣泥山药”

    哥哥:“再这般过下去,我不疯谁疯。”

    嬴舟奇怪:“就没想过找法子破解?”

    一百多天,哪怕把白石河镇一寸一土的翻开看也足够了。

    “想啊,什么办法没试过?那不是都没用么?”弟弟煞有介事地晃悠着帕子,“您老肯定也发现了,这必然是哪个不讲武德的妖怪胡乱作法。

    “早些年,我倒听闻有一种把人困在时间之囚的禁术,如今瞧着,对方的术法多半是仅对人族起效,能够反复洗去记忆,对妖族却是一半一半。你看见镇上的那些凡人了?今日话做事,明日话做事,好像压根都没发觉重复了几个月!”

    年长的那人眼珠微动,悄然计上心头,往嬴舟身侧挪了挪,张口套近乎。

    “老大,俗话得好,要冲破结界,无法智取时便只能强攻。”

    “但凡困入此间的妖,灵力强过施术之人,这障眼法自然就不攻自破了您是不是这个道理?”

    精怪之间的较量简单粗暴,尤其是某些奇巧的幻术,的确是有妖力强弱的压制之。

    嬴舟正若有所思地点头,很快斜眼睇他,“所以你们才处心积虑地把我引去郊外?”

    “嗐”大猞猁笑得甚是谄媚,搓着两给自己辩解,“那不也是无奈之举嘛。”

    他弟弟何其了解他,当即也凑了上来,朝嬴舟循循善诱,“老大,以您现在的妖力,依我看离破结界就差那么一点点儿了。”

    他提议,“不妨把这棵草精吞掉,横竖他们这类精怪也不易长活,留着也是浪费天地精华。”

    椿:“???”

    你们礼貌吗?

    还当着人的面如此大声地谋划。

    嬴舟刚要开口,话头便被人横空截走,那棵仅半臂之长的树苗煞有介事地叉着腰。

    “慢着,慢着——”

    “什么叫‘浪费天地精华’啊?三界灵气里大家同生同长,谁也没碍着谁,怎么少我一个就多你一口饭吃了,我们当草木的,平日里还在任劳任怨地给众生清洗空气,不能端碗吃饭放碗骂娘吧。”

    知道她念叨起来没完没了,嬴舟已然预料到接下来的听觉污染,索性调开了视线,用拇指戳了戳耳朵。

    “以及,我不是野草精,我是白栎树,原身有十五丈之高,活了三千一百六十七年知道三千一百六十七年有多长吗?大概也有一、二、三十个你的年岁总和。”

    椿立在花盆中振振有词。

    两头猞猁精先还低着脑袋老实听训,余光不经意瞅到窗外,表情逐渐显得有些可怕,再从可怕变作惊恐。

    椿:“不要看树精哦,我们命长着呢——不管是当年天现十日,还是后来帝台封神,我通通见识过论辈分你们还得叫一声祖奶奶。

    “一千年前的天生石猴知道吗?现在西方成佛了的那个。他在天界闹成一团的时候,还有掀翻的金龙耳圆杯砸到白於山来”

    猞猁们已然瞠目结舌,竖着爪子指向她背后,面容惨白嘴唇哆嗦。

    但见原本夜色悄冥,月朗星稀的长空下,硕大的一条深绿巨蟒缓缓逼近窗边,其头之庞然,几近有一室之高,鳞片泛着幽邃的清辉,瞧上去冰冷至极。

    猞猁:“你、你有有”

    “嗯?”纤细的树苗不明所以,“我有什么?”

    蛇信子腥红暗沉,犹在嘶嘶喷吐。

    嬴舟的头刚转回来,怔愣地看着这一幕,神色瞬间就变了。

    “椿!”

    他喊出声的刹那,四肢无令先动,充斥着浊臭的巨蟒之口正张成了一方深不见底的古井,倾盆而落。

    嬴舟抱着花盆就地一滚。

    “哐当”巨震响在他脑后,裹挟着难以言的劲风冲击。

    蟒口应声砸下,连窗带桌一并咬碎在利齿之间。

    完了还不解气,发泄似的直冲着四人补上一段尖锐刺耳的咆哮。

    “什么东西?”趁蛇头让窗口的破洞给卡住,嬴舟护着陶瓷盆朝门边挪了挪,匪夷所思地问道,“在人族的城镇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它不想活了吗?”

    猞猁弟弟欲哭无泪,“这位爷十日内已经连吞了四只妖了,多半杀红了眼,眼看着八成是失了智,哪里顾得着什么想活不想活。”

    嬴舟上一刻还打算抚掌抽刀,一听闻“连吞四只妖”,当立断,抄起椿拔腿就跑,跑得格外果决,毫无犹豫。

    巨蟒俨然在城中搅出了翻云覆雨的阵势,全城的百姓皆张皇失措地跑上街查看,一时间惊叫、哭喊、厉声呵斥,简直难绝于耳。

    因为有入魔的“天罚”悬在头顶,正儿八经的妖很少会主动伤人,那蟒蛇精从客栈内挣脱而出,顿时马不停蹄地朝嬴舟的方向紧追而来。

    他双腿修长无比,一旦动了真格逃命,几乎是离地起飞,等闲不可企及。

    椿在其怀中险些快给那风势吹折了腰,话都漏气。

    嬴舟勉强摊开掌心替她护着脑袋,迎风大声道:“除了那个奇怪的‘盾’,你还有什么别的绝技吗?”

    “绝技?”

    她想了想,“开花算吗?”

    嬴舟:“什么?”

    后者当场给他表演了一番,用并不存在的打了个响指,凭空变出一捧鲜亮饱满的栎树花,献宝般地往上递了递。

    “”

    他默了半晌,“还有吗?”

    椿旋即伸出两,麻利地凝聚起周遭的水汽,给他捏了一团透明的泡泡观赏性极强。

    或许是感受到从他的眼角眉梢间倾泻出的嫌弃,她试图为自己辩解一下,“其实若我恢复一点妖力,哪怕是可以结成实体,能用的术法还会再多一点”

    “好了,不用忙了。”嬴舟疲累地打断她,“我大概知道你的水平了。”

    椿:“”

    其实她还想再解释解释

    巨蟒精在身后追得很紧,从沿途横扫千军的的动静就能听出,它距离此处也不过十来丈之远。

    大蟒不管不顾,逶迤的蛇尾活似狂风过境,径直将沿途的房屋店铺掀得七零八落。

    嬴舟灵活地穿梭于白石河镇的大街巷之中,不时偏头躲开飞砸而来的破瓦烂砖,姿态堪称游刃有余。

    鸡飞狗跳地逃了半日,两头猞猁终于苟延残喘地跟了上来,一左一右地在他两侧。

    “老大,你跑得也太快了!”

    “怎么不等等我们!”

    他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等你们?”

    “我们哥俩不是你抓来的吗?对自己的猎物就没点护食的本能么!”大猞猁义愤填膺。

    另一只显然累得不轻,仅仅是要跟上嬴舟的脚步,就已经很吃力了。

    “老大,你你这究竟是什么狼?怎么腿这么长”

    交谈之际,被巨蟒拦腰咬断的半截梧桐迎面倒下,猞猁们避之不及,窜得忙脚乱,嬴舟却是行云流水地一跃而起,踩着梢头借力,又稳稳当当地落地接着跑。

    期间还能抽出闲暇向他们问话:“城里到底困了多少妖?”

    “那可不好。”猞猁弟弟气喘吁吁,“最初几天大伙儿倒是聚在一起讨论过对策,十一二三是有的,可惜毫无进展。”

    大猞猁接过话:“到后来日子越久,情绪越焦灼,现下都各自为政,人人自危,还不知有多少是藏在暗处的。”

    嬴舟道:“也就是,只要一入夜,所有的妖就跑出来大乱斗了?”

    “是啊。”他应声,“又盼着能有人早日提升妖力冲破结界,又恐自己被别族吞噬,一点风吹草动都要胆战心惊。”

    这不是养蛊么?

    “啊,心!”椿指着高处行将倒塌的一座塔楼,嬴舟膝盖弯而施劲,险之又险地擦着边避开。

    倒是其中一头猞猁被砸了个嗷嗷叫。

    他脖颈处有极明显的一条血痕,混乱之间不知在哪里划破的。

    椿在颠簸的花盆里见了,动用起这些天来积攒的些许微薄妖力,借根茎中的水分聊胜于无地治愈这点伤势。

    顶着一脑门血的大猞猁瞧得真切,没曾想她还有此等绝技,当即嚷嚷道:

    “草!给我也治治。”

    后者闻言大为不解,转头看向嬴舟:“他怎么还骂人呢?”

    嬴舟:“”

    有时不得不奇怪。

    那个叫白玉京的,到底都教了她些什么?

    椿:大家就不能文明一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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