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白石河镇(十四)
嬴舟目瞪口呆地垂眸看着自己胸前的血窟窿。
变数来得太快,甚至没能留给他半点思考的时间,下一声响指已如期而至。
“砰——”
这一次是腹的位置。
他疼得直接跪了下去。
“嬴舟!”椿常挂在脸上的没心没肺猝然一收,神情瞬间就变了,这辈子难得如此迅速,几步奔到他身边。
萦绕在侧的白栎壳犹在,明明不曾打破,为什么会这样?
她百思不解。
三千年了,除了那日的天雷,从未有过第二人能击穿她的盾壳。
而不远处的红豺见得这般状况,眼底自有掩饰不住的轻松写意,“很意外是吗?”
“其实要对付你们并不难——的确,二位的攻守堪称天衣无缝,但这世间哪儿有真的天衣无缝啊,总能叫人钻到空子的。”
嬴舟摁着伤口轻轻喘气,目光狠戾而痛苦地紧盯蓟进,视线如果能有实质,他八成已将此人千刀万剐。
“你的这个护甲,护的是外来攻击吧?”蓟进微微眯起眼,嘴唇抿笑,“可倘若那伤,是由内而外呢?”
椿先还急得迷茫无措,闻得此话,困惑的眉眼渐次舒展开,化作惊愕与恍然。
“要怪只能怪你们太过于依赖防御术法,我从正面破不了这层罩甲,难道还不能从别处下么?”他着,语气轻飘飘地朝嬴舟问道,“比方正午用饭时的一道汤面,一碗清水,一个煎饼”
少年眉头越皱越紧,狠咬着的牙仿佛能够碎裂生铁,整个人都因愤恨而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而你的鼻子,白天又似乎在市集上受了点阻碍,不怎么能闻得出异常了吧?”蓟进补上这最后一句,好整以暇地欣赏嬴舟的种种表情变化。
作为犬类,他对如何压制这等精怪的优势可以是了如指掌,极擅长内斗和欺负自己人。
原来早间那股所谓的腐尸气是他在其中捣鬼,只为了引自己去香料铺。
嬴舟捂在胸膛处的用力扣进了皮肉里,恨得咬牙切齿。
难怪人族会有“豺狼虎豹”一词,而“豺”还被放在第一位,论心论卑鄙,他还是太天真了。
“子,我敌不过那条长虫,难道还收拾不了你么?”
“老哥给你这辈子最后上一课,出门在外,得对旁人多七八个心眼,尤其是我们‘豺’。”
蓟进扬起掌,“啪”地接上一个响指。
他两膝的膑骨顷刻破口而出,伴随着碎肉与如注的鲜血,疼痛撕心裂肺,嬴舟顿时连跪也跪不稳了,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大喊,重重地栽倒在椿怀里。
“嬴舟!”
她揽着少年的肩,几乎是在须臾,一股从未有过的恨意冲天而起。
椿猛地回头,冲蓟进所在的方向抬起胳膊,五指极狠厉地于半空合拢一抓。
随着她的动作,整片山林的大地轰然震颤,下一刻,无数尖锐粗壮的树枝破土拔地而起。
砰砰砰地一阵巨响,削尖了的倒刺宛如一排会动的括陷阱,沿途高歌猛进,直逼蓟进的血肉之躯。
这术法发动之快,仅在眨眼之间。
端的是那红豺老奸巨猾,求生反应极其敏捷,本能地急速兽化,逃也似地夺路狂奔。木刺险而又险地贴着他的尾巴,一路紧追不舍。
直跑到了竹林的边缘,尖桩才终于仿佛到了极限,由高渐渐变低,最后难以为继地停在面前。
“呼呼”
蓟进凝视着距离自己后腿不过半寸的巨刺,惊魂未定地咽了口唾沫。
等回过神来时,他满背的毛都被冷汗打湿透了,四肢的筋肉还心有余悸地在发颤。
“这个树精,看着傻里傻气发起火还真不是好惹的。”
差点他可就断子绝孙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横竖那条狗也已经无力回天,他不敢多待,夹着尾巴飞快逃离了是非之地。
原地里,椿还保持着抬臂的姿势,她大口喘气,只这一招便把之前睡补充上的妖力近乎是用了个干净。
喧嚣轰鸣的战场倏忽安静下来,四野间都弥漫着诡异的死寂。
大猞猁正站在一旁,捧在中的竹筒早已被吓得打翻在地,溅出的泉水漫过鞋面,他此刻却压根无暇顾及,两腿软得不行。
倘若现在多冒出一丁点声响,他当场就能跪下去。
看了一场神仙打架,朝三简直不敢轻举妄动。
他心惊胆战地注视着眼前这一片足有百丈长的木刺,根根险恶,个个锋利,形态像极了司马扬的银藜刺——或许正是她有样学样,由此而来的启发。
但显然比刺猬精的刺更锋锐,要是被扎中一点就能死个身首分离。
这也、这也太恐怖了
原以为他大姐只是个天真烂漫,又会点疗伤庇护术法的甜妹,想不到竟也有如此凶残的一面!
朝三转眼再去瞧椿,后者眸中的阴冷与寒意尚未褪去,那形容,真正像个睥睨天下的大妖。
“大、大姐”
猞猁心翼翼跑过来时,她才悠悠地回了神,垂目察看嬴舟的情况。
他周身血流不止,铅灰的衣衫铺满鲜红,愈发衬得伤势触目惊心。
许是疼得厉害,人已经陷入昏睡,意识不清。
“就要入夜了,晚上可冷得很。”朝三提议,“咱们得先找个暖和的地方把老大安顿下来,他流血如此之多,怕是熬不住这秋夜。”
听了这句话,椿面色总算有所缓和,点点头,依言同他一块儿将嬴舟挪到近处某个隐蔽的山洞内。
这山洞不深,狭而逼仄,胜在洞口生满半人高的蒿草,遮了个严丝合缝,用来躲藏再合适不过。
猞猁抱着嬴舟的胳膊,椿抬着他的腿,饶是已经足够轻轻脚,她仍旧不住叮嘱:“你轻点儿啊,再轻一点儿。”
少年的眉头一直紧皱着,五官纠结而扭曲,有断断续续的低吟声从鼻腔咽喉里溢出。
朝三将他放在石台上。
太惨了,沿途滴滴拉拉的,全是血。
若换作自己,非得喊得冲破云霄,人尽皆知不可。
湿漉漉浸着腥红的衣衫剥开,能看见胸膛、膝盖处杯口大的伤。那伤成浑圆状,圆得非常整齐,像是有人拿规尺画出来的一样。
她每褪下一寸,嬴舟身上的筋肉就会轻颤一下。
椿面色凝重,在掌心里聚起白栎之灵,青碧融暖的光芒中流窜着点点萤火,皆是草木内蕴含的养分。
可无论如何倾力治疗,那些裸露在外的伤口却依旧留着一个拇指大的圆,无法彻底痊愈。
猞猁在旁巴巴儿地瞧,见此情形,不由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态。
“想不到连大姐的能耐也治不好这病”
椿:“你知道他这是什么伤?”
她忙问,“有什么道吗?”
“大姐有所不知,那头红豺给咱老大下的应该是一种名为‘爆裂蛊’的蛊虫,这蛊十分凶残,在体内扎根速度极快,两个时辰其吐出的丝就能遍布七经八脉。
“而施术者只需以口令催动,对方脏器里便会如炸鞭炮似的,挨个爆开。”
朝三言至于此,情绪越来越低落,“因为基本是种下必死,这东西在黑市上的价格也颇为可观,没个百两是拿不下的。”
蓟进肯舍得用出此等金贵的底牌,想必是下定决心要送嬴舟去见阎王。
这回他恐怕真的凶多吉少,救不活了!
椿蹲在石台边,思忖着沉默了一阵,“也就是,那人虽然已经逃走,嬴舟的命还是被他捏在里?”
“那倒不是。”大猞猁道,“下蛊者若离得太远,口诀就无效了可是爆裂蛊一经催动,经脉是会顺着伤处往周遭腐蚀开去的,一旦侵入心脉,也回天乏术了!”
她听罢,一言不发地凝眸出神,眼中踯躅犹豫,时而咬住嘴唇,时而又慢之又慢的松开。
就在这时,椿发现旁侧的嬴舟周身有微光暗闪,紧接着脑袋上便竖起了一对灰中泛白的垂耳。
再然后甩出了一条长尾巴。
她吃惊不已:“他他他”
“啊大姐不必慌张。”朝三忙作解释,“老大受伤太重,多半是维持不住人形了,一会儿就算兽化也是有可能的。”
“我知道,不过他原身那样大一头狼犬,这山洞局促,装得下吗?”
“嗐,不用怕。”后者不以为意,“凭老大现在这点妖力,现出原形也是只叭儿狗,着呢。”
椿:“”
你也就仗着他这会儿重伤未醒。
椿自鼻腔里叹出一口气,再望向嬴舟时,好似做出了什么决定,地握了握拳,给自己稳住心神。
“其实,我还有一个法子。”
朝三双眼骤亮:“什么办法?”
“但如今我妖力不稳,也只能是试一试。”
她表情并不是特别地有把握,可事已至此,别无选择,总不好眼睁睁看着嬴舟咽气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椿在洞内寻了块平坦干净的空地,双目阖上,两结成三角状的印,身形站得笔直而挺拔。
大猞猁戳在边上愣愣地瞧,但见那地面、她的脚边,腾起一个草青色的圆形法阵,阵中萤绿的光点连成细线,缠缠绕绕地围在少女身周,将整个山洞照得格外清新。
有树叶在半空里若隐若现,草木的洁净之气溢满了石室,叫他闻了无端觉得心旷神怡,连四肢都变得轻盈不已。
这就是绿植的灵力吗?
一棵巨大的乔木之影在椿背后乍现雏形。
盘错交结的树枝巍峨壮观,看得朝三瞪大了眼。
而那巨影只是昙花一现,伴随着耀眼的荧光忽闪忽灭,高处流转的细线越聚越多,最终凝结成了一颗橡果的轮廓,然后缓缓坠落。
椿摊接住。
这颗果实不同于她附身的白栎苗,是由自己的妖力汇集而成的,有时候好几年也才得一颗,只不过她通常没用处,大多都拿去喂鸟玩儿了。
“大姐你那是什么仙药吗?”
“千年白栎的果子。”
虽然自己没吃过,也不知能帮嬴舟恢复多少,但椿闲极无聊时,凭借此物在山里招猫逗狗,治活过几头半死的飞禽走兽。
量来效果应该还行,吧?
大猞猁扶起嬴舟,让她将橡子喂着吞下去。
似乎不是立即起效的,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那就只能等了。
椿守在石台边,暂且给他清理了一番皮肉伤与血淋淋的外衣。朝三从溪畔打来一竹筒的泉水,好叫嬴舟能够润润嗓子——毕竟那颗橡实瞧着似乎挺噎的。
夜色早已降临。
山中的晚上有股森森的阴冷感,不怎么能听见动物活动的声音。
秋风顺着蒿草的缝隙直往里灌,很快,洞内就生起了火堆取暖照明。
大猞猁这一宿忙坏了,几进几出,又是找水,又是拾柴禾、捡野果,脚不沾地。
椿则支着额头发呆走神。
不知道今夜的白石河镇会是什么状况,她的法力已支撑不住所有人的白栎壳,那群红豺必然回城搅风搅雨去了。
这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可那头猞猁看着倒挺淡定的,也不见他担心自个儿的弟弟,“嗐,我们兄弟俩心意相通,他若出了事,我这边必有所觉,如今啥事儿没有,那他肯定安全。”
真要不安全,你回去也来不及了啊。
她暗自腹诽,又转目去看嬴舟。
大概是白栎果渐渐有了作用,他脸色好看许多,没此前那么苍白憔悴了。
火焰烧着柴哔啵而响,跳跃的光打在嬴舟面颊上,眉宇间的痛苦之色眼瞧着散去不少。
椿托起腮,无所事事地卷着自己的头发把玩。
目光不自觉地,就从少年的眉目辗转移到了他的耳朵上。
嬴舟半兽化时发丝是偏灰的,与犬耳的颜色相得益彰,那耳上的毛又细又软,还有些长,流苏似的光滑且亮。
她之前摸过,感至今很难忘,当下就还想再摸一次。
毛色灰白的耳朵在她没靠近之前似有所感地扇动了一下,本能地往后别去,想要躲开。
椿用指腹轻轻捏住——薄得几乎能感觉到骨头。
滑软细腻,比绸缎还舒服。
她把那扇耳朵掀起来,后者很快又垂下去,掀起来,又垂下去,玩得不亦乐乎。
而就在此时,嬴舟的身侧隐有淡淡的,燃着火苗的光倏忽在其轮廓间亮了亮。
椿怔愣地瞧着他的体型随之缩,再缩,满眼地呆如木鸡。
大猞猁在不远处看火,余光瞥到了,有些见怪不怪地拿棍子捅捅干柴,声地自言自语:“我吧,叭儿狗。”
椿趴在石台边上,两腿近乎是跪着的,双目眼巴巴地注视着对面那一团灰白细长的毛茸茸,险些放出光来。
啊,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啊!
*
寅时。
漫天银河斗转星移,玉轮又重归于满。
嬴舟睁开眼时,望见左右熟悉的城郊之景,就知晓日子又翻过了一篇。
他刚要支着肘撑起身,旁边冷不防凑过来一颗脑袋,椿抱着她的盆儿兴冲冲地打量:“嬴舟,你醒啦?”
“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哪儿疼吗?”
听得她这样问,嬴舟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昏睡前好像是和什么人打斗了一场,还受了重伤。
他脑子里的记忆支离破碎,拼凑得略显缓慢。
等辗转恢复了思绪,才猛然一个激灵,用去摸胸膛的血窟窿,接着再摸至膝头。
伤处光滑平整,不疼不痒,连疤痕也未留下,不仅如此,他甚至觉得筋骨舒健,比之从前更灵活有力了,好似脱胎换骨重活了一回。
“我记得那只豺给我下的是‘爆裂蛊’,你连这也能治?怎么办到的?”
嬴舟是打心底里惊讶,惊中又带着喜,着实意想不到。
椿眼睛亮晶晶地点头,“其实很简单,我给你吃了一颗自己结的果子。”
嬴舟:“果子?”
“嗯。”她如实解释,“我每年总有那么几天会结这种橡果,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反正不用也要掉下来烂掉。”
嬴舟:“”
不知为什么,他联想到了某种不是很妙的东西。
“原本还担心这两日妖力不济,能不能治好你呢。”她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所幸没问题。”
椿完,反倒有几分遗憾地捧起脸,在心里感慨:
不如是好得太快了,兽化只持续了半个时辰,要是再长点就好了,自己还没有摸够呢。
嬴舟全身的毛一炸,瞬间扭头盯着她,眸中铺着不可置信的神色。
椿:“???”
被看了个莫名其妙,椿一头雾水地眨眼,“怎么了?”
“没什么。”他轻抓脖颈,以为是自己大病初愈,出现了幻听。
“嗯,没事就好!”后者抡起胳膊活动了一圈,信心满满,“我们也要快些回城里去,万一那头红豺带着他的下大开杀戒就糟了。”
“唔”嬴舟犹自迟疑着,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想了想,又问她,“我昏睡时,有现出原形吗?”
对方倒也老实:“有啊。”
他语气漫不经心:“你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椿立即正色:“当然没有,我可是一个有素养的大夫,你怎能这样想我!”
而另一个声音在他脑中随之响起:“嘿嘿,骗你的。”
嬴舟:“”
看不出来,这丫头还有两幅面孔呢。
反常的变化也不知因何而起,嬴舟不禁揣测会否是自己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莫非是解蛊的后遗症?
回城路上,他一句话没,索性专注地屏息凝神,看看还能不能听到些别的。
然而来来去去都只有椿一人的心声。
她嘴里在计划安排:“我们一会儿就别进城了吧?以免被蓟进的人发现,不妨先去司马家附近瞧一瞧好歹,再做打算。”
心中却热闹非凡地编排着大戏:好饿啊,好想吃梅花包子、文思豆腐、芙蓉蛋、鸡笋粥、红烧狮子头、鸡炖蘑菇嗯,什么味儿?啊,是木芙蓉,开得这么勉强,八成活不到明年了,不过花瓣还是很饱满的,如果修炼成精,多半是个女妖女妖,白玉京教的那词怎么唱来着?哦,不堪回首,东风还又,野花开暮春时候。
她还哼哼起来了。
最后跟上一句:这盆有点沉。
唉,嬴舟病恹恹的,也不好意思叫他替我拿。
他默了默,近前来把花盆接到了自己怀里,“我来吧。”
这善解人意的体贴降临得过于突然,椿懵而迷惘地望着他:“哦”
*
白石河城西北的司马家院外,天堪堪放亮,蓟进便大着嗓门开始妖言惑众。
被他吩咐聚集于此的群妖们脸上尤显怀疑,其中当属司马扬最谨慎,从始至终深锁眉头。
“你嬴公子与椿姑娘找到了结界的出口?那他们如何不自行前来告知,还要由你传话?”
“我不是已经了么?”红豺倒也面不改色,“要维持传送的法阵需得两只大妖合力,这不,我的几个兄弟还留下帮忙了。”
他环顾人群,将这些妖的反应尽收眼底,似乎在自己预料之中,并不怯场,“知道片面之词诸位可能不信。”
蓟进招呼下,后者赶紧捧来陶盆一个,“故而嬴舟公子特地吩咐我带上此物——椿姑娘的本命树苗,这样,你们总该相信了吧?”
众人闻言,皆探头往前凑了凑,仔细端详。
这当然不是椿的白栎苗,是蓟进在黑市里买来的避役(注:变色龙)尾巴变幻而成,寻常妖怪轻易无法勘破。
都知晓此陶盆乃椿走哪儿都带上的宝贝命根子,甫一祭出,人丛里确实有大半放松了警惕,开始将信将疑。
蓟进立刻趁热打铁,“再者,你们皆有护身罩甲庇佑,能出什么意外?”
他完还添油加醋,“嬴舟公子曾言,传送法阵顶多坚持得了半日,晚了,可就没会了。”
此人深谙挑唆怂恿之道,一听出口行将关闭,便是有不那么信的也心生动摇。
毕竟再要遇到厉害的大妖开启结界,不知还得等多少年月了。
白栎壳破碎的动静十分细微,很明显在场的人并未发觉护甲消失一事。
“那我”
一个声音正冒头,司马扬道了句“慢”,他越众而出,举投足满是身为长者的冷静沉着,“不如先由老夫随你去法阵处,待与嬴公子商谈细节之后,再叫大家前来也不迟。”
蓟进知晓对方打的什么主意,大大方方地一口答应:“行啊,老先生有所顾虑,应该的。”
他是有备而来。
大不了届时绑了司马扬,再用避役尾将下变作他的模样就是了。
蓟进抬引路,一副闲话家常的态度,“都是为了能够早些出去,非常之期,我们红豺也愿意暂且放下干戈,同舟共济。谁真想在这里头呆一辈子啊?对吧”
他摆了个“请”的姿势,司马扬正行至蓟进十步外。
忽然间,当空一束红光暴涨开,成天河之势笔直砸下,本就不算松软的泥地乍然受此冲击,登时四分五裂。
四下里的妖们哗然一片。
离得最近的司马扬二人不得不抬起胳膊遮挡风沙。
“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天怎么黑了?”
待到亮光褪去,平地里烟尘滚滚弥漫视野,将红豺一行与群妖刚好泾渭分明地划开一条楚河汉界。
定睛看时,只隐约瞧见那阴霾内显出两个模糊朦胧的身影。
嬴舟单膝跪地,一只松松搭在腿上,另一只扶着一柄足有半个人高的巨剑。
他抬眸望向蓟进时,脸上有一种注视猎物般的笑,然而笑意落到眼底里,又堆着满满的阴冷。
司马扬喜出望外:“嬴、嬴公子!”
红豺虽然惊讶,但明显还算镇定,人五人六地笔直而立,只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可他底下的人就不那么能稳得住情绪了:“是你你怎么还没死?!”
椿抱着花盆跑到人群跟前,伸往前方一指,张口便道:“别信他,他在食水里给大家下了‘爆裂蛊’。”
司马扬:“!”
皆知“爆裂蛊”为何物,众妖听之当场大惊失色,一只梅花鹿两眼一翻,仰头就栽倒在地。
蓟进暗自咬牙。
这臭丫头好会信口开河,真当那蛊虫论斤卖,能做饭吃吗?他哪儿有这个钱买得了那么多?!
嬴舟将重剑往肩上一抗,吩咐椿:“你张好结界。”
“没问题。”
不必他叮嘱,后者已经摊开掌,支起的防护盾甲刚好把所有的妖笼罩进去。
因有了先前的顾忌,嬴舟不好叫她再浪费妖力,又补上一句:“我的就不用了。”
完,拎着剑摆出架势便要朝红豺砍去。
椿在后面顺从地应了:“哦。”
心里却幽幽地飘着声音:“肯定是昨天白栎壳没能抵挡住‘爆裂蛊’,他现在都已经开始嫌弃我的术法了。”
嬴舟:“”
他刚要“杀气腾腾”地跑上前,听得脚下打了个崴,险些让肩膀的重剑掉下来,只能忙脚乱地边跑边转头朝身后解释。
“我不是那个意思!”
椿撑着盾壳,没来由听他吼了一嗓子,不明所以地皱皱眉:“嗯???”
嬴舟重剑上淬着火,相传灰狼擅使刀剑,而苍狗擅控火焰,他两者各占一半,从前只是会用火幻化兵刃,对于高深的法术并不精通。
而自打吃下椿那颗白栎果,他分明发觉自己在控火上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剑身落下去,太阳真火便随着皲裂的缝隙一路焚烧,燃成了一堵骇人的火墙。
蓟进本就被他方才那番声势浩大,凛冽绝顶的出场所慑,气势自发就输了一节,加之潜意识里觉得“爆裂蛊”无药可解,愈发有些畏惧此刻全须全尾的嬴舟,纵然勉强能战成个平也顾不得了,几乎是叫他追得满场乱窜。
司马老头眼见其越战越勇,当下准备来痛打落水狗:“嬴公子,老夫来助你!”
刺猬精的银藜加入战场,局势瞬间是一边倒,比推烂墙还轻松。
嬴舟自己挨了苦头吃,下就绝不心软,七八个红豺喽啰尽是拦腰斩断。他剑锋饮血如彤,随着火焰烧得尤其痛快。
蓟进腰腹和腿皆被报复性地划开了半圆状的口子,伤处竟有烈火在燃烧,且良久不息,脚筋一经烧断,顷刻趔趄着摔了个头朝下,再也爬不起身来。
少年这时才慢条斯理地扛着自己的巨剑从后面一步步逼近。
豺妖的血顺着剑尖悠悠滴了一路。
他将剑柄于掌心举重若轻地挽了个花,横在红豺面前。
还没等开口,耳边就塞进来一个声音。
椿:哦!嬴舟这个挥大剑的姿势,好俊诶。
嬴舟:“”
他耳朵噌的一下就红了,不禁侧目往身后瞥了瞥,再收回视线时,突然想不起来要对敌人放什么狠话,只能恶狠狠地清了个嗓子。
蓟进目光环顾左右,知道自己的人已死得一个不剩。
他在地上折过身子,满脸血地注视着嬴舟。
那神色间的不甘和愤怒暴起又忽落,他龇牙咧嘴地一抿唇,眼角莫名一压。
嬴舟只见蓟进从怀里捏出两片东西,当下脱口而出,“糟了,穿山甲的鳞片!”
话音刚落,原地里“砰”地爆出一缕青烟,他捂着口鼻往前追去,地面上早已空无一人,对方钻地的速度之快,连个洞也没瞧见!
“居然土遁。”他咬咬牙,握拳地在旁边的树干上捶了一拳,“这老狐狸保命的东西还真多。”
想不到自己狠话放了一通,最后竟没逮住主谋。
嬴舟拎着重剑往回走时,眉目间分明有几分底气不足地窘迫,他拿余光去看椿,发现她额头微皱,眸中果然铺着惋惜之色。
多半也是觉得自己刚才那样子很没用。
他张口想遮掩:“我”
树精的腹诽很快传入耳畔:他拿巨剑真的不好看,还是用刀比较俊朗,到底怎么想的呢?年纪轻轻的一个少年郎,非要捞这种糙汉用的玩意。
“”
他终于轻翻了个对牛弹琴的白眼,无奈地抿抿嘴,把重剑合拢回去,凝了一把刀走上前,朝众人毫无情绪道:
“行了,大家进去谈吧。”
*
司马家的庖厨内,两口锅里烧着滚水正在下饺子。
女眷们将家中能用碗筷桌椅都盘了出来,摆得院中满满当当,众人皆忙碌着准备早食,或是准备吃早食。
经过前几次的试探,嬴舟现在可以断定,他是当真能听到椿心中所想,而且也仅限于她一人。
“真的假的?”后者听完,显然十分吃惊。
吃惊过后,她又浮起一股新奇的跃跃欲试。
椿:我骂他两句能知道吗?
椿:嬴舟就是条傻狗。
嬴舟:“我听见了。”
她闻之全无羞愧之心就算了,还一副“这可太有意思了”的表情,喔喔喔地惊叹个没完,“居然还能有这样有趣的事情!”
“我猜测兴许是吃了你那颗‘白栎果’的原因。”嬴舟怀疑地皱眉看她,“你从前难道都不知晓会有这般反应么?”
椿理直气壮:“我当然不知道啦,我又没吃过,只拿去喂了些山间鸟兽。”
末了,她才终于意识到什么,焦愁地捧住脸,“啊,这下岂不是白於山的鸟和松鼠都能听见我心里在想什么了!”
嬴舟对其离奇的关注点没了脾气:“一群不知天方地圆的畜生,连人语都听不懂,你担心什么?”
“那倒也是。”椿纳闷地摸着下巴,“可为何我就听不见你的心声呢?”
她闭上双目,用力地专注五感,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仍旧一无所获。
对此,大猞猁给出了个分外合情合理的解释:“嗐,这很好理解嘛。”
“你看,你结的果子,就好比你身上掉下来的指甲盖,对吧?指甲盖在你上的时候,知道你想要它去干嘛干嘛,那你知道指甲盖是怎么想的吗?”
椿顿悟般地一拍脑门儿:“对哦,有道理!”
嬴舟:“哪里有道理了,我又不是吃的指甲盖。什么比喻!”
待得城内众人终于聚齐,与之谈起昨日发生的事,各自都心有余悸。
司马扬安抚道:“不要紧,一会儿老夫给诸位挨个摸摸脉,若有异样咱们一块儿想法子。这红豺虽狡猾,到底如今只单枪匹马一人,量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那个叫蓟进的,怎么就非得千方百计地抓妖怪吃。”椿百思不解,“他难道不想破阵出去吗?”
“大姐,这你就不明白了。”作为曾经也参与其中的暮四,对此颇有心得,“如我们这等自行从兽类修炼成精的妖,大多妖生坎坷艰辛,自不及老大他们天纵英才。五百年倏忽而过,为了尽快提升修为抵挡天劫,那可不得用这种段么?”
他大哥朝三在旁补充,“恐怕姓蓟的还恨不能让这结界能再久一点呢。关进来的妖越多,越能助他修炼,本来他也是走这邪魔外道的路子,等哪日真的妖力大涨了,再破结界不迟。他们可有的是耐心。”
椿嘴上在“哦”,却悄悄地想道:难怪他如此讨厌嬴舟这样的妖胎子天生开灵智有人体,那不就等同于自己上千年的灵气吞吐?是我我也嫉妒!
万恶的大妖世族!
嬴舟眉梢随着眼皮跳了两下,转眸看向她:“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是妖胎子。”
“啊,忘了你能听见了。”对方还挺抱歉地挠挠脑袋,“嘿嘿”两声。
少年暗叹口气,转而正色着去问司马扬:“会不会,蓟进便是城内结界的施术者?”
老刺猬精慢条斯理地捋了一把胡须,拧眉思忖着,“老夫倒认为不太像。”
“倘若他布此局是为了困住妖族,借此充盈自己的妖力,那他在暗,我等在明,大可偷偷下,犯不着敲锣打鼓地暴露行踪。”
“不错。”在座的另一人接过话头,“何况以红豺的奸诈本性,断不会这么快现身,必然是要瞧着我们自相残杀,互相吞并。待得时成熟,最后才出来坐收渔利。”
嬴舟咬了咬下唇,惆怅而犯愁地自语道:“看来这个施术者还是没有头绪。昨日,大家可有新的发现么?”
“目前尚无异常”
伴随着这句话,耳边另一个杂音忽的无故飘来:
“这天上的云好像比昨天厚实豹子精的背上有红痣,是豹纹么?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很明显此人正在开始走神。
他顶着满耳朵的吵杂勉强道:“大家平日记得留意那头红豺的行踪,若是有顾虑,不用正面与之交锋,叫家里修为高的去解决,斩草还是要除根。”
司马扬:“行。诸位都听见了么?法力低微的妖,不要与蓟进硬碰硬。”
嬴舟很快补充道:“以防万一,分作两人一组吧。我建议,索性就按照妖力高低来分派”
耳边的椿正带着某种兴奋的语气:“十八颗,这豹子精竟然偷偷用拇指勾了一下人家白羊,他们是不是有一腿?
“豹子和白羊能成亲吗?会生出什么来啊?有点期待诶。”
嬴舟:“”
他终于听不下去地扶了扶额。
倒让一旁的司马扬很紧张:“嬴公子没事吧?是身体不舒服吗?”
“我没事”
他摆摆。
不禁为自己今后的日子感到担忧。
这还怎么愉快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