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白石河镇(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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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帮千奇百怪的妖各显神通了一整日,却连只鸮毛都没逮到。好在是被困入结界里,这若传出去,不得笑掉八方精怪的大牙。

    众人灰溜溜地等到入夜,举止鬼祟地围在老大爷屋门前的院中,打算采取最愚笨但最为实用的一个法子——守株待兔。

    这扁毛畜生不是要对老爷子施术吗?

    甭管多能躲,它总得回到此地吧!

    一时间巴掌大的客栈后院里塞满了妖,那藏在花丛中的,躲在水缸内的,挤在柴堆下的一会儿这个踩了那个的脚,一会儿那个撞这个的头。

    窸窸窣窣好不热闹。

    嬴舟揽着椿站在梧桐树上。

    后者要死不活地抱住他的脖颈,满脸显出一股透支过度的虚脱,感觉下一刻便要退回原型,就地超度。

    “嬴舟我的妖力好像见底了,咳咳咳”

    他抬眸端详其面色,随即无奈地叹气:“谁让你要对着一只虫放大招的”

    拦都拦不住。

    椿心怀忧虑地翻看着自己的,自言自语,“我不会树化吧?”

    一群修为动辄百年的山精妖怪们俨然像在此处开起了茶话会,大概是知道行将脱离苦海,四周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残月随着夜色渐沉而缓缓往西偏斜,待得丑时将近,众人忽然就默契地安静下来。

    晚风轻拂过客栈老旧的门楼,树影摇曳间有“沙沙”的轻响,微凉的秋夜静谧极了,硕果仅存的促织正长一声短一声地吊嗓子。

    这时刻,这月色,不起眼的舍馆显得尤其太平无害,厢房里传出住客们绵长均匀的呼吸声,半分也看不出当中汹涌翻滚的暗潮。

    就在离寅初尚有半个时辰之际,浓云遮蔽的穹隆下,披着秋霜夜露的一道影子由远而近,仿佛风尘仆仆的旅人,行云流水而来。

    山鸮今早受了点惊吓。

    想不通平时专心内斗互相打架的那波人,怎么无端对自己发起了攻击。

    于是,出于谨慎,在靠近客栈前它仔细观察了一番附近的情况,在确定一切顺利之后,这才一个俯冲,往老杂役的窗口飞去。

    正当它身形横穿四合院的瞬间。

    四面八方的妖魔鬼怪顷刻现行,狐狸精的白练、司马扬的尖刺、蝙蝠妖的狂风、白猿猴的长臂以及椿凑热闹的树藤,纷纷迸发而出,劈头盖脸地朝着那鸱鸮卷去。

    对方毕竟只是个未开灵智的畜生,被这场面吓了个惊慌失措,上蹿下跳逃得狼狈至极,翅膀尖儿让犬妖的火焰撩了个滋啦作响,顿时没能飞起来。

    “快!它在那儿的!”

    大猞猁作势眼疾快地一扑,接着他那弟弟、几只山精、几头妖怪一并叠罗汉般压将上去。

    原地里一阵鸡飞狗跳,漫天飘着鸟雀的翎毛,山鸮在无数的爪子中蹦来跳去,给扯掉了半截尾巴,一路惊叫着险而又险地飞进屋内。

    看见到的鸭子没揪着,猞猁俩兄弟懊悔地连声直叹。

    “嘘——”

    嬴舟却忽地发现了什么,示意众人噤声。

    鸱鸮好似一只惊魂未定的大山鸡,满地扑腾,又频频回头,生怕那帮怪人穷追不舍。

    堪堪连滚带爬地挪到桌边,前方高处突然亮起一点微弱的光。

    那光仅黄豆大,晕出的烛辉几乎照不清半张面孔,门外的月华恐怕都比这要明朗。

    “嚯我道是谁呢。”

    老杂役执起昏暗的灯盏,凑近了打量。

    “怎么是你呀?”

    他语气很慢,吐词悠缓,像拿它当个多年至交的好友,耐心且亲和。

    在地上瘸着腿蠕动的山鸮只睁着一对铜铃样的猫眼,一眨不眨地注视他,仿佛压根不明白对方的是什么。

    老大爷却也不在意,放下油灯,吃力地蹲俯身子。

    “来,我看看”

    他很快感叹:“诶,是去哪儿和人家打架啦?瞧这又是刀伤又是火燎的。”

    大鸟给平放在了霉湿简陋的木桌上,老杂役沧桑干瘦的身躯颤巍巍地端来盛着药膏与清水的托盘,步履凝滞地行至一侧坐下。

    一面给它敷着伤药,一面喋喋不休地嘴碎闲聊。

    “今天后厨剩的熟肉不多,打烊便拿去喂那几只猫儿吃了,可没富余的留给你。”

    “你你也是。”老人家吃力地眯起眼处理伤口,“尽往我这儿跑干什么?我老眼昏花的,指不定左胳膊的药给你糊到右胳膊上去。”

    他开始语重心长,“老大不了,成了家没有哇?该收收心啦,给自己找个媳妇,别整日里在外头瞎玩儿,哪家的雌鸮看得上你呀”

    “催婚事”大约是中老年人的传统作风,甚至不分人禽走兽,花鸟鱼虫。

    老杂役碎碎叨叨的时候,山鸮就躺在那儿不动也不叫,哪怕他下重了也毫无反应,安静得简直不像一只鸟。

    干净的麻布在肩骨处打好了结,他给它放了杯凉透的白水,挥挥臂打发道:“行啦,喝饱了就早些去休息,再过会儿天都该亮了。”

    着自行掀开棉被,艰难地躺回床上,轻叹一般长长吐出一口气。

    蹲守在窗外的大猞猁见状,刚想撑起身,又被嬴舟二话不地摁着脑袋压了回去。

    朝三:“”

    少年只冲其使了个眼色,“再等等。”

    那人尚且醒着,他不想节外生枝。

    远处打更的梆子疲沓绵软,间或夹杂几声不太嘹亮的鸡鸣。

    椿抬眸望向夜空闪耀的星河,缺月的光幽微地一闪,她喃喃:“寅时快到了”

    鸮鸟当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休息”,它还得等着施今日的术,便收拢翅膀端坐在桌沿,一声不吭地面朝老人。

    后者缓缓阖上双目,胸腔起伏得很浅,再掀开眼皮,发现这鸟仍戳在桌角,忍不住就乐了。

    “唉,糟老头子睡觉有什么可看的?”

    山鸮并没有回应他,或者,它从来也不曾回应过他。这只夜猫子永远顶着一副不知世故的脸,好像比猫狗之流还要不通人性。

    老杂役淡笑着看了它半晌,眉目间依旧和煦。

    他毫无征兆地开口:

    “鸟,你是妖怪吧?”

    朝三暮四:“”

    他这句话的语气,比在“你长一对了翅膀”还要平静自然,似乎全无诧异。

    后院窗下扒着的一干山精妖怪都僵在了那里,在簌簌刮过的秋风中,愣得目瞪口呆。

    而那头鸱鸮无法言语,只在听了此话后,原本溜圆漆黑的瞳孔,隐约可见地收缩了一下。

    杂役分明老眼昏花,却将它的反应极清晰地纳入眼底,带着毫不惊讶的微笑,缓之又缓地侧过脸,凝视着高处的天花板。

    “唉,果然如此啊”

    他感慨万千:“我怎么总觉得这一日过得尤其长长得没个尽头似的。”

    他仿若有上千次捡起了倒在石桌下的锄头,上千次把枯萎的金桔清理出花盆,上千次领着同一位住客走上二楼的台阶

    每日睁眼,都会莫名生出一种枯燥的疲倦。

    司马扬闻言至此,拈着下巴上花白的青须点了点头,沉吟道:“看来作为主要的被施术人,在这个幻术之中,他到底还是有一些记忆的。”

    一页书册若反反复复撕个七八回,边角的碎屑或多或少都会留下痕迹。

    老杂役唇角犹凝着笑意,带着点打趣的意思:“想不到我这把岁数了,还能有会见识见识传中的山精妖兽也不算没白走一遭。”

    他笑过之后,眼角纵深的纹路随着神情渐次抚平,沉静地开口:“你会这么做,是因为我活不到明日了,对吗?”

    蹲在桌沿上的山鸮表情仍旧木讷,却终于细微地扭动脖颈,自咽喉中发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咕咕”。

    杂役是万千人族里一个寻常又普通的角色。

    他年轻时不知有什么样的际遇,中年时又不知有怎样的经历,大抵追溯回去,也只是些乏善可陈的过往。

    如今年岁到老时孑然一身。

    无儿无女,也没有眷属至亲,独自简居在客栈的耳房中。

    这个人,平凡、孤独,毫不起眼。

    成日里只一心地莳花弄草,照顾鱼虫鸟兽,像每一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家一样,喜欢晒晒太阳,与邻里左右闲谈唠嗑。

    或许是没有后代子嗣的缘故,他就总爱对着那些上门来讨食吃的猫儿狗儿话家常,宛如把它们当做自己的后辈。

    会问它们今天去哪里遛弯了,问它们幼崽长得好不好,精不精神碎碎叨叨的言语恐怕没几只能听懂,却也不妨碍他念上一整宿。

    他认识在这条街徘徊的每一只猫,也给所有的鸟兽们起好了名姓,连同样花色的猫狗,都能从五官的细差异中分出区别来。

    鸱鸮就时常听见这个人族的老头对自己唠叨。

    它尚未开智,从不知对方的是什么,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爱吃自己捕来聊表谢意的美食。

    但它知道死亡是什么意思。

    死亡,就是万物的终结。

    没有思想,没有举动,也不会再有莫名其妙听不明白的碎碎念。

    可它不想让他就此终结,它想让他活着。

    见对方仍无反应,老杂役并不介怀地一笑。

    “无论是不是你,我都很感激”

    “多谢让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能再苟延这么些时日。”

    他目光未曾转移,气息轻而浅,仿佛仅有那么一丝力气支撑着身体下去。

    “不过现在我只愿顺应天道地消亡。”

    椿眨了一下眼。

    头顶上的梧桐蓦地窸窣而晃,将枯叶与清风送过她脸旁,沾着深夜里凉薄的湿意。

    “鸟啊,我们人呢,常会把什么‘若天天都是最愉快的那一日就好了’这类话挂在嘴边。但其实,某日某时之所以难忘,只因为那一天无法重来,故而它才弥足珍贵;永续不变的时光是很可怕的,再美好也会由新鲜变作腐朽,由腐朽变成恶毒。[注]”

    他日复一日地沐浴阳光,日复一日地栽花种草,日复一日地着同样的话,同样的词。

    他被禁锢在了永远没有明天的八月十五日。

    永远长生,永远痛苦。

    只见那老人家微微侧目,声音轻弱且和善:

    “与其枯燥陈旧地活着,我更想顺其自然地死去。”

    这话完,他情绪复杂地叹出一口气,十分疲惫似的,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床榻边,栖息于木桌上的鸱鸮犹自睁着一双清澈圆润的猫眼,拢着翅膀静静蹲着,纹丝未动。

    远处有微凉秋风渗进来,悄然轻拂着它脖颈处的细绒毛。

    它不知是在思索什么,还是什么也未想。

    客栈内的更漏一滴接着一滴,啪嗒啪嗒落下。

    浮于水面的漏箭悠悠沉了一个刻度。

    妖怪大军们正守在屋外,细品着那老大伯的话,各自走神发呆,这时不知是谁先冒出一句。

    “月亮月亮还是缺的!”

    后知后觉的人们仰头打量苍穹,纷纷议论。

    “月亮真的还在”

    “没有圆回去?!”

    紧接着,便有人喜出望外地欢呼出声,“寅时了?寅初到了!”

    “寅初到了!我们还在这里,我们还在!”

    凝滞不前的八月十五总算在两年又九个月后成功地翻过了一页。

    这是崭新的一日,也是客栈老店伙永不存在的一日。

    等待了数年、数月的妖怪们抱成一团,几乎是喜极而涕。

    “呜呜呜,能出去了!我们终于能出去了”

    “太好了!”

    八月的天亮得有些早。

    漫漫长夜里,遥远的东方正晕出几许微光,那光过于浅薄,还很难驱散浓稠深邃的黑蓝星空。

    椿站在花圃中,从大开的支摘窗看进去。

    鸱鸮依然蹲坐桌前。

    笔直又清冷的月华余辉落于床榻,老杂役了无生气地平躺着,看上去与熟睡无异,那眉眼间的神态近乎是安详的。

    ——与其枯燥陈旧地活着,我更想顺其自然地死去。

    猞猁两兄弟正挨个抱着人庆祝,嬴舟刚无奈地把他俩推开,也就是在那一刻,心头猛地腾起一阵绞痛。

    难以名状的痛苦像是瞬间扎根的藤蔓,迅速爬上他的思绪与心口,攥得人无法呼吸。

    嬴舟不得不伸揪住胸膛的衣襟。

    他咬了咬牙,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凝视着椿的方向。

    视线中的少女表情平淡正常,好像没有任何异样,但他可以确信,对这份痛楚的共鸣必然是源自于椿。

    数日来的心灵感应,自己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嬴舟艰难地皱紧眉头。

    几乎不知该怎么描述方才那一瞬接收到的情感。

    他仿佛切身陷于某种漫无边际的空旷与孤寂当中,有数千年,数万个日日夜夜的孤独在脑海里疯狂地划过。

    人间最压抑的寂寞感与刻骨铭心的悲凉潮水般涌进意识里。

    那是一座空旷寂静的大山,四周无边无际的绝望将他兜头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