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幼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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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的起因在这天早间,露宿一晚刚睡醒,椿正给自己的幼苗松土,嬴舟则坐在河岸边,随捡石子往里打水漂。

    他就发觉某人一直盯着这边看,眉头紧皱,不知又在用眼神示意什么。

    嬴舟莫名其妙:“作甚么?”

    椿忽地愣住,惊讶地不解:“你没听见我的话吗?”

    “你有话?”

    此言一出口,他才恍惚发觉,似乎今日是比以往耳根清净了不少。

    嬴舟立刻凝神静气,识海中安谧而清幽,像是觥筹交错的欢场乍然散去,那氛围平和得甚至有点孤寂了。

    “你真的听不见啦?”椿凑上前,而后忽然沉默。

    嬴舟:“”

    他眼角无端地一跳,看着对方那表情,“你刚刚是在心里骂我吧”

    后者顿时大感上当:“你还听不见!”

    这用听吗?

    猜也猜到了。

    他伸指算了算时间,从白石河镇伤病后到现在,刚刚一个月。

    如此来,椿白栎果实的心灵相通,其实并非能够一直维持,大概就三十来天。

    嬴舟抿着唇低垂眼睑,无视掉旁边人絮絮叨叨成堆的问题,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竟又觉得些许落寞。

    想到以后或许再听不见那些光怪陆离的声音,听不到她偶尔口是心非地腹诽,居然有一丝丝患得患失。

    算了

    他猛地甩了两下头。

    本来也没什么好的。

    “诶——嬴舟?嬴舟”椿抬在他眼前来回晃,“你在听吗?”

    后者一个激灵回过神,思绪迷茫地问:“啊,什么?”

    “我。”她抱着盆,满脸期待,“你能不能变成原型让我摸一摸啊?大的的都好,我不挑!”

    嬴舟先是反应了半晌,接着脑袋一炸,本能地往后退了退,戒备道:“这怎么行!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吗?”

    她还在那儿不挑呢。

    椿闻之甚为不解:“这和‘随便’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你们家长辈没教过你”

    想起来她们家确实没长辈教,他只好又改口,“都是成了人的妖精,再兽化让旁人触碰,不觉得很丢脸吗?”

    “不觉得呀。”椿答得十分坦然,“我当树苗的时候,你、猞猁不还给我洗过叶子么,从上到下全碰遍了,也没见你有哪里不妥啊。”

    嬴舟:“”

    他给忘记了。

    主要是草木成精实在少有,自己对此根本毫无概念。

    “我”

    他理亏地磕巴了片刻,连底气都低了下去,“我那会儿没想这么多。”

    嬴舟纠结地咬咬牙,“总之,这得是家里人,要么是成了亲之后才可以的,你明白了吗?”

    椿盯着他,感觉不太明白。

    这些当禽兽的,规矩可真多。

    不像他们树。

    那样大一棵白栎参天蔽日,枝叶繁茂,不知得被多少人摸过碰过,靠着睡觉,还有过路的精怪对她撒尿呢。

    她什么了吗?

    *

    午后下了场大雨。

    九月的雨难得这般瓢泼,来势又突然,走在半途便倾盆而落,他们尚在林中的官道上,霎时满眼皆迷蒙起水汽浓重的雾色。

    附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僻得可以。

    嬴舟撑开半边衣袍给椿遮着头顶,两人近乎狼狈地一路狂奔,总算在淋湿前找到一间残破的木屋,虽已坍塌得四面朝天,但好歹能有半壁瓦檐勉强挡雨。

    她站在片屋顶下,拍去发丝和衣衫上的水珠,不晓得这场雨几时能停。

    椿望着天空发愁:“我怎么觉得咱们赶路的速度好像比之前慢了?”

    嬴舟瞥来半寸目光,“因为你现在不是树苗。”

    从前她在盆儿里待着,自己尚且能够连盆带土抱着走,他脚力自然快得多,比寻常马车还利落些许,如今椿跟着步行,得照顾她的速度,那必然就慢下来了。

    “原来竟是如此”后者低头琢磨一会儿,给他出主意,“那你抱着盆,再背着我,这不快了吗?”

    嬴舟:“你有点良心吧。”

    的是人话么?

    椿打了个响指恍悟:“对了,我还可以钻进苗子里,这样你就不费劲了。”

    声音刚落,他便忽的脱口而出:“不行!”

    完自己先欲言又止地闭了嘴。

    “为什么不行?”

    嬴舟搂着花盆侧过眼,“反正就是不行。”

    雨势在渐次变,房檐上的水珠连成细线,三两成行地淌在地上,椿盯着看了半日,闲得痒,拿自己的盆儿凑前去接了几口来吃。

    尝尝味道噫,不大清冽。

    正在此时,某个极细的轻吟声骤然传入她耳中,夹杂于稀里哗啦的大雨里,不甚清晰,却断断续续。

    “嗯?”

    椿顺着动静逡巡张望——仿佛是从屋后发出的。

    她拉住嬴舟,一面叠着两遮雨,一面心翼翼地绕过满地的烂砖破瓦。

    把眼前碍事的横梁一推开,角落里,一团蜷缩着瑟瑟发抖的毛球瞬间映入眼帘。

    几乎同时,两人见此情形,各自一顿。

    嬴舟是面露错愕,而后意味不明地皱起眉。

    而椿,则是不可抑制地睁大了双目,满眼闪烁着亮晶晶的光。

    出现了!

    她可以随便摸来摸去的狗!

    “噌”,半湿的干柴由嬴舟以一点,升起了火。

    这雨下到近傍晚才停,椿找了个略为干净的树底落脚,在包袱里翻出条旧帕子,给那狗擦身体。

    家伙瞧着还是只幼犬,棕褐色的短毛,四爪倒是白的,被她抱在怀中不挣扎也不乱跑,只一个劲儿嘤嘤呜咽。

    “好在没受什么伤,你是个孩子吧?”她来回搓着狗子的脖颈,有些奇怪,“怎么老哼哼,是不是饿啦?”

    白於山上最多的便是鸟,其次是虎豹豺狼,很少有此类驯养过的猫狗出没。

    与深山野岭中的猛兽们不同,久居于人族里的家养犬狸好似格外人畜无害,连双瞳都是水汪汪的。

    椿心花怒放,忍不住拿了剩下的煎饼馃子喂它。

    知道是吃的,崽儿纤细的尾巴摇得格外欢实,一口接着一口狼吞虎咽,完了还很会看人脸色,侧头来往她背直蹭蹭。

    嬴舟坐在一边的山石上,臂搭在膝头,压着眼角冷冷地旁观那条狗撒娇。

    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能哼哼唧唧的狗,居然连吃东西都不忘从鼻腔里打几声嗷呜,瞧个头也不,不应该早断奶了吗?

    果然乡下的犬只大多没教养。

    眼看着对方舔着嘴,吧唧吧唧地扭着身子又朝椿奔过去,他简直皱眉皱到了极点。

    太做作。

    偏偏她却格外心动,竟特地用术法聚来清露给它解渴。

    “嬴舟!”椿两把狗子一举,献宝般地向他展示,“你看!可爱吗?”

    哪里可爱了

    他视线望过来,口中却没吭声,盯着那条脏兮兮的土狗,轻努着嘴,满眼都不是滋味。

    椿还不住地夸赞,拿拨弄道:“你瞧这耳朵。软趴趴的,是不是跟你的很像?摸起来特别舒服,诶,难怪是同族,气场也一样的”

    嬴舟终于开口打断,“我跟它可不是同族。”

    “哦”她想起个中缘由,立马严谨道,“对,你是半狼半犬,还要更凶狠一些。”

    嬴舟:“”

    他直觉那可能不是什么好话。

    兴许是被投喂过,这条狗崽现在黏椿黏得紧,脑袋摸两下鼻息里便嘤嘤个没完,还蹬鼻子上脸索性爪子扒拉到她胸口上,支着两条短腿,直往脖颈和下巴处轻嗅,蹭得她直发笑。

    嬴舟简直没眼看,干脆挪开目光,唇边的筋肉绷成线往下压。

    真是不知礼义廉耻,有伤风化。

    外面的狗全是这样的吗?

    年纪就那么多心眼,也太险恶了。

    “咦,你怎么还是哼哼?莫非想家了?”椿把它捞起来,“你有爹娘吗?让我瞧一瞧啊。”

    她将狗摊平了铺在自己腿上,恍然大悟,“嚯,你是个男孩子呢?”

    嬴舟:“”

    他实在听不下去,无奈道:“椿”

    正着,那狗崽子兴许是玩得上了头,见姑娘和善可亲,便也乐颠颠地往嬴舟这边跑。

    前者见状,一脸惊喜:“你看,它还知道认亲,多喜欢你呀。”

    土狗屁颠屁颠地迈着碎步,还没等站稳,只觉头顶落下一大片漆黑深邃的阴影。

    它抬起脑袋,迎面一股源自同类威胁的压抑气息铺天盖地而来。

    对方敛着眼皮,长睫半遮瞳孔,慢条斯理地盯着它。

    “哦,是吗?”

    土狗:“”

    兽类的反应大多出于本能,饶是嬴舟幻化人形,它也依旧感觉得到强者的威压。

    狗崽立马将耳朵折到了后面,夹着尾巴窜回椿怀里去了。

    嬴舟不由地头疼地叹了口气。

    唉。

    草木夜里困得早。

    弦月刚上中天,椿已躺在树下睡着了,她屈膝蜷着身子,那条土狗便顺理成章地窝在她肘边,一树一狗并排而眠。

    嬴舟睡在火堆的另一侧。

    山间空旷静谧,满树满林的虫鸣今夜不知怎的,叫得格外欢唱,间或还有几声山鸮的低吟。他本来耳力就好,捂着两鬓翻来覆去快有一个时辰,怎么都睡不着。

    嬴舟最终意难平地坐起来,顶着微乱的发髻愤而朝树下走去。

    某只狗崽子毫无所觉,团在椿跟前睡得之香甜。

    他紧咬着后槽牙,指伸出去,眼见就要捏到对方的脖颈。

    微风恰在此刻拂过角落里陶盆中的树苗。

    青嫩的枝叶随着背后浩荡的丛林一并轻摇轻晃。

    嬴舟视线落在他影子投照的那个睡颜上,方才的一脸愠色忽就缓缓消退了下去。

    他心里有些失落,又认为失落得毫无道理,自己跟自己生了一回气,最后一言不发地蹲坐在那儿,漫无目的地出着神。

    夜晚的清风温和得恰到好处。

    他垂眸注视着椿的眉眼,背后横生出的一条尾巴不自觉地在地上来回扫动。

    这是一条融合了灰狼血脉的狼尾,比原本细犬的尾巴更大更饱满些,在那片细碎的草地上平平整整地扫出了一个半圆,干净得一尘不染。